作者:戈锦
可鹿琼却只是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但二公子既然不能言,又请我做什么?”
她说完,就去找吕七娘子了。
吕七娘子此时一边扫地,一边在哭,正哭着,就听见钗珮响动的声音,她一抬眼,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少女。
吕七娘顿时眼泪流的更凶了,战战兢兢的,鹿琼沉默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吕七娘恐怕是觉得自己也是来找事的。
她一时无语,说句老实话,比起吕七娘,鹿琼宁愿和俞五娘聊,至少俞五娘是能好好说话的,她现在只能先打断吕七娘的泪水:“我不是来找事的。”
她尽量放柔了声音,小鹿掌柜碰上这么一个真的水做的人,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凶,幸好吕七娘慢慢不哭了,抽抽嗒嗒说:“您这么美,肯定不是来骂我的,您想说什么呢?要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我这就改。”
鹿琼头皮发麻,姐姐当年能劝动这么个人,也是真的不容易,她依然用自己最柔的语气道:“不是什么大事,我看你这铺子生意也不好,为什么不关门,做别的买卖?”
这的确也是鹿琼疑惑的地方,面人无论何处都是不少的,但这些人几乎都不去做生意,去大户人家给人家扫洒,做帮厨,或者像宝丰的周绣娘一样,做一些不用自己直接出面的生意,怎么都是可以的。
而去做生意的软面人,要不自己一身狼狈,要不就是利落起来。
不说别人,就鹿琼自己经营铺子这些日子,行事都风风火火了很多。
吕七娘一身狼狈,甚至狼狈出来了名气,但咬牙坚持开铺子,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更何况她亡夫常年行商,在家日子是很少的,几年来两个人就只有过一个孩子,还没活住,她现在也谈不上什么为母则强,必须开这个铺子。
吕七娘还在抽抽嗒嗒:“阿姑让我开的,我就开。”
阿姑就是吕老太太了。
吕七娘子知无不答,小心翼翼讨好道:“阿姑说了,这个铺子必须开下去,赔钱也得开,她给我撑腰,我虽然害怕,但要听阿姑的,所以就开,您看……您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抬抬脚,我想扫下那边。”
她甚至不敢赶鹿琼走,尽管鹿琼也听得出来,她渴望鹿琼赶紧离开,才能真的松口气。
但鹿琼真的还不能走,现在走了,若是吕老太太什么时候来问了吕七娘子,很大可能是不让吕七娘子再说任何话的,那么她下一次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
所以她只能硬起心肠……鹿琼叹了口气,自己去拿了另一个扫帚:“罢了,我帮你扫,你好好回答我的话行吗?”
吕七娘一边哭一边扫,地上转眼又满是吕七娘泪痕,鹿琼在一旁干看着,她也做不到。
吕七娘哭得更凶了:“您可真是个大好人!您不用扫!我扫!您只管问!”
这人能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鹿琼麻木地想。
“你有想过之后打算怎么办吗?”反正怎么都止不住吕七娘的泪水了,鹿琼干脆发问,看能不能早点结束话题,“总守着铺子也不是办法。”
“阿姑说再给我找个好人家,”吕七娘一边哭一边说,“我听她的。”
鹿琼心中微动,难道说,吕老太太没告诉吕七娘,是要她给唐姐夫做妾?
她问道:“你阿姑可说了是什么好人家?”
“不知道呀,”吕七娘继续哭,“但阿姑说,会和我夫君一样好,当初夫君就是阿姑挑的,夫君呀——我苦命的夫君呀——”
她前夫明明是鹿芝给她找的!
鹿琼肯定是信鹿芝的,再说鹿芝也没有骗鹿琼的必要,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阿姑怎么给你找的夫君?”
“让她儿媳妇上门告诉我的,”吕七娘声音响亮。
果然。
吕老太太肯定不只是为了在吕七娘面前卖好,或者说,吕七娘的性格决定了,她就没有被卖好的必要。
只要在必要时稍加恩惠,就可以被她讨好,反而要是日日和她相处交好,恐怕常人也忍不了她的脾气。
吕老太太根本就没给吕七娘说过让她入唐家门的事,或者说,鹿琼想,吕老太太从头到尾都知道,鹿芝根本不会答应这种事。
她只是找一个和唐玄善鹿芝夫妇闹翻的借口。
她知道问不出来更多了,既然吕老太太自己都什么没给吕七娘说,她又能问出来什么呢?
鹿琼好人做到底,帮吕七娘把这一块扫完才告辞,她现在疑惑越来越深,吕老太太到底要做什么?
还是那句话,吕老太太力排众议,让唐玄善来继承家业,那肯定是她能做到的最好选择。
如果吕老太太为别人做事,其实根本没必要把唐玄善他们引进来增加变数。
要不就是,鹿琼想,唐姐夫和姐姐来了之后,才有了变故。
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鹿琼揉揉额角,准备去找姐姐,先和她说今天的收获,也顺便问问姐姐有什么知道的没有。
吕老太太心思藏的越深,越让鹿琼毛骨悚然,毕竟鹿芝已经被牵扯了进去,她是一点也不愿意阿姐受伤的。
正走着,她差点撞到前面一个挺拔的身影,那人还带着帷帽,一身华衣,把从容优雅的气度完全衬了出来。
这身姿,就让人知道肯定是个美男子,美男子道:“能否请小鹿掌柜到茶坊一叙?”
这声音清凌凌的,字正腔圆,雅言方正,鹿琼抬眼,微微笑了一下,重重咬下音节:“江二公子。”
第59章 找一个什么样的如意夫君……
江二郎, 或者说谢子介,此时嗅出来了不寻常的气息。
小鹿掌柜依然微微笑着,看起来和平时无二, 但谢子介本能地赶忙解释:“街上人太多,我这张脸不适合取下帷帽……若被你家人看见不太好。”
貌寝声哑的二公子变了张脸,还是挺吓人的,而且谢子介只是想赶紧把资料给鹿琼, 见了鹿琼家人又要认识新的人,万一横生枝节就不好了。
“也是, ”鹿琼很赞同, “毕竟江二公子面容丑陋, 吓到阿姐不太好。”
谢子介眉毛一跳,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鹿琼在生气。
小鹿掌柜接着道:“江二公子要去哪个茶坊?咱们赶紧说完,我还要去找我姐姐。”
谢子介忙道:“就是你家人在的那个, 掌柜在后面开了间屋子,不会耽误你事的。”
看来那也是江家的产业,鹿琼想,也是,石雁城可是江家的兴盛之地,自然产业会更多。
鹿琼又看他一眼, 客客气气道:“那您请吧。”
她越客气,谢子介越心里没底,谢十三郎在洞察人心上很有一手,说白了世间万事,皆因利起,只要抓住对方要的,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但他也敏锐的意识到, 面前的鹿琼,无论是她想做的,还是她生气的点,和“利”都毫无关系。
谢子介有心说话,但看着客气说着江二郎的鹿琼,也只能无奈苦笑,两个人一前一后,跟着小厮从后门进了屋子,小厮乖觉地离开,还把门带上,谢子介终于取下了他的帷帽。
这张脸,一旦褪去了白九那少年意气的神态,就又用不符合年龄的稳重压出来了清润斯文,谢子介这几天估计睡得并不好,唇略有些干燥,眼下也有乌青,但这些都无损这张皮相。
他似乎还是鹿琼初遇认识的那个无所不能的俊美谢书生。
可也只是似乎而已。
比如谢子介现在左边眉毛微挑,鹿琼和白九相处了那么久,自然也知道,谢子介正在迷惑。
她没有说话,而是平静地欣赏着这一片沉默,梦里提着花灯的谢书生慢慢越来越清晰了。
她不说话,并不清楚鹿琼意思的谢子介便也没有开口,墙外一片喧嚣,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先打破沉默的还是鹿琼。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了吕老太太的一些事。”
“是。”
鹿琼熟悉的开门见山让谢子介微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其实并没有完全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但想到白九说的那些话,其实他面对鹿琼,是很紧张的。
“你非要在我见吕七娘之前拦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省去见吕七娘的功夫,直接从你手里得到情报更好,”鹿琼道,“昨晚睡得不太好?辛苦二公子了。”
她很平静,比谢子介所想的平静很多,他的确好几天都没有睡好,但不仅仅是因为查吕家的事,更多的是在辗转反侧怎么面对鹿琼。
谢十三郎这辈子都没这么揪心过,他不停的苛刻自己去回忆和鹿琼相处的点点滴滴,特别是他失去记忆把自己当作十六岁白九的那些日子。
这无疑给谢子介带来了很大的痛苦,他得反反复复在脑海里看白九要婚书,看白九那样轻松随意的给承诺,看白九坦坦荡荡说他的喜欢,他甚至能明白白九当时在想什么。
白九从来没觉得他不是谢子介。
而十九岁经历了太多的谢子介,其实并不是很想认当初的自己。
他想象里,鹿琼可能会生气地质问,也可能什么也不说,反而宽容地帮他找到理由,当然也会有气其他的可能性,但总归是摆脱不了这些的。
可鹿琼甚至没有提哪怕一句的婚书。
他应该松一口气,为此感到庆幸,但并没有,谢子介反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假如没有白九的事,他自然可以告诉自己,那是谢十三郎的计划极少失败,所以鹿琼不在他意料之内,他自然不舒服。
但经历了失忆白九,谢子介也不想拿这种理由骗自己了。
他内心空荡荡,本质是因为他还在期待鹿琼提到。
他爱鹿琼,他心里一清二楚。
他面色变幻几次,鹿琼则没有打断他的出神,她只是很惊奇地一次次看着面前的谢子介,和记忆里无所不能的谢书生对比。
鹿琼继续道:“你知道了我来石雁城——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不清楚,但谢书生神通广大,知道也很正常,所以你去查了我,发现了吕老太太的事,你知道我在因为这发愁,所以打算把一切都解决掉,然后让我早些回府城是不是?”
谢子介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没理由拦你。”
其实他见到鹿琼,一切都是意外,可现在反驳这个也没有必要。
言下之意两个人都明白,鹿琼说的剩下的话,就都是这的了。
“我知道,”鹿琼放缓了语气,“你觉得你对我有一份责任,从宝丰开始,或者说,从你决定娶我开始,你就这样想,可是,我们现在可没什么关系了。”
这是反驳,也是质问,你我早就没了关系,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既然来找我,为何又要扮作江二公子?
江二公子不肯说话,自然是为了不泄漏他就是谢子介,鹿琼自从看得出来这一点,心里就在憋着火。
谢子介张口欲答,忽然又住嘴,他终于意识到了,今天这场交谈让他觉得不习惯的是什么。
从头到尾,引导这场谈话的,都是鹿琼。
他们相遇,一个是隐姓埋名,做过匪首的昔日才子,另一个则连字都不识,为了活命奔波,孰强孰弱都不用比较,他是保护者,自然该为同路人遮风避雨,谢子介也心甘情愿。
而鹿琼被他引导着,从识字读书到开铺子,一样样的学,她既然在追着谢子介的步伐,自然也没拥有这段关系的主导。
可谢十三郎敏锐的明白,现在一切都逆转了。
他不知道鹿琼知不知道,这可能只是小鹿掌柜的本能,也可能踏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小鹿掌柜就想好了要怎么说,但不管怎么样,在刚刚的节奏里,他是处在下风的那个。
甚至这个下风,是现在的他都无法逆转的。
作为谢子介,他自然该稳重的对鹿琼解释——就像他本来打算的那样,告诉她:我们之间,萍水相逢,缘分自然是不浅的,但鹿琼救他一命,他也曾救鹿琼一命,那么如今自然算是互不亏欠的朋友。
这样说从容得体,完美避开了所有和白九、婚书有关的话。
可敏锐的谢十三郎决定坦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