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千觞
那女人身着绫罗,谈吐有物,举止娴雅,看起来年纪在三、四十之间,想来应是哪户官家的夫人,身边却没有丫鬟跟着。
三人自然也并未计较她的冲撞,问了后得知她是住在附近的席家夫人,便提出送她回府。
那人却慌张地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曲红昭看着她的脸,觉得有些不对,还没想明白是什么。孙修仪已经抢先问那女子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丈夫打了。
其他几人微惊,孙修仪解释:“我在府里时,见过父亲喝多了酒打后院几位姨娘,她们就是这样用浓妆遮掩的。何况夫人脸上很是慌张,我才有此一问,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席夫人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只是这样一副情态反而是认了孙修仪的猜测。
嘉阳郡主当下便有些不忍:“我帮你上门去教训他!”
“别!”席夫人连忙拦住她,曲红昭也对她摇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那你娘家在京里吗?”嘉阳又提出,“我们送你回去,让你娘家人出面教训他!”
席夫人垂泪摇头:“他们不会管的。”
她拿起帕子拭泪,不小心抹掉了面颊上的脂粉,露出下面一片青紫於痕。
见几人都盯着看,席夫人仿佛才注意到自己擦掉了脂粉似的,摸了摸脸:“只是不小心撞到的,没有大碍。”
曲红昭看着於痕的形状,微微蹙眉。
其他两人已是义愤填膺,纷纷提出要帮她找回公道。
席夫人却一直摇头拒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吧。”
最后嘉阳二人实在劝不住,只能看着她用帕子遮脸,匆匆回府。
嘉阳郡主气得一拍桌子:“怎么能这样?我要禀告皇兄斩了那个坏人!”
“郡主别气,我也看不过去,但此事毕竟罪不当斩,哪怕是陛下也不能因为这种事杀人,”孙修仪看向一直在出神的曲红昭,“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曲红昭还在看着席夫人离开的方向,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第二天,她的预感便得以证实。
她们听宫女聊天时说起京里的席家出了事,“席”并不算是个很常见的姓氏,嘉阳一惊:“是榆林巷子那户席家吗?席夫人怎么了?”
宫女也很惊讶:“席夫人?出事的是席大人,昨夜他被人杀死在自家府邸了。”
“什么?”
“听说是席夫人动的手,她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席大人是朝廷命官,这可是桩大案,京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事儿。”
这事的确闹得很大,很快便传到了皇帝的耳中,此案由他亲自审理。但就算嘉阳郡主亲自作证,说席大人对夫人动过手,但皇帝还是没有打算放过席夫人。
嘉阳郡主和皇帝大吵了一架,曲红昭到御书房时只赶上了个尾声。
“杀人偿命,朕说过,你的证据并不充分,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是席大人先动手,而席夫人为了反抗才杀了他。”
曲红昭听到嘉阳在失望地大喊:“你变了,你当了皇帝就变了,你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人物的死活,你这分明是草菅人命!”
“嘉阳!”
曲红昭看着她从身边跑过,又回头看向皇帝,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与不确定。
前段时间他才刚刚质疑过自己,嘉阳的话又戳中了他心下的隐忧。
“你也觉得朕错了吗?”
“没有,”曲红昭在他身边坐下,“现在这么多人盯着这桩案子,贸然放人,不足以服众。”
皇帝看起来有几分倦意,但还是对她笑得很暖:“谢谢你,傲天,有你在身边真好。”
“如果你继续叫我傲天的话,”曲红昭也回了他一个笑容,“你很快就会觉得不好了。”
第147章 狡猾的皇帝
曲红昭踏入天牢的大门, 一步之遥,仿佛隔绝开了两个世界。
在狱卒的带路下,她终于在铁栏后见到了席夫人这位此时正名满京城的“毒妇”。
后者脸上的青紫还未消尽, 又经过连番审问, 此时看起来神情憔悴。见到曲红昭, 却仍然礼数周全地问了好:“曲将军。”
曲红昭把手中的食盒递给她:“带给你的, 天牢里的食物味道不太好吧?”
“是不大美妙,”席夫人温和一笑, “谢过将军。”
她接过食盒, 打开盖子,随即怔了怔:“将军如何知道……”
“我见过了你的奶娘, 她说这桂花糖蒸栗粉糕是你在家做姑娘时最爱吃的。”
“都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奶娘还记得, ”席夫人叹了口气, “曲将军连她都找上了, 想必是一直在为这桩案子奔波。”
“义不容辞。”
席夫人微讶:“我怎么记得曲将军并未进过刑部和大理寺呢?”
“我做官一日,自当为天下不平事尽力一日。”
“曲将军是位好官。”席夫人垂下双眼,不与她对视。
“不只是我,陛下的亲妹妹嘉阳郡主也一直在为此事奔波, 我还撞见她为了你和陛下大吵一架。”
席夫人看起来有些不安:“……我当日真的不知道她是郡主。”
“如果早就知情, 你还会选择我们吗?”
席夫人怔了怔:“我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我一直在回想那一日我们的对话,”曲红昭一手支额, “所谓你被丈夫殴打, 都是我们推测出来的,你没有任何一句正面承认过被打之事, 只是若有若无地在暗示我们。”
“……”
“你本不该露出这种破绽的,”曲红昭笑了笑,“怎么?对着她们两个善良又热心的年轻姑娘, 不忍心开口说谎?”
席夫人低着头,似乎回忆起了那一日对面姑娘澄澈的眼神:“我……”
“那一日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只是当时没有想明白。你的行为和话语间都很慌张,的确很像一个遭受虐待却犹犹豫豫不敢反抗的女子,”曲红昭盯着她,“但你的眼神,那是一种已经下定决心要去做什么的眼神。”
“……”
“当时,你已经决定要杀人了是不是?”
“……”
“而你选择了我们做你的证人,让我们三人目睹了你脸上的伤。”
“也许我真的不该撞上你们三个的。”席夫人并没有承认,只是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你找了我们三人作证,又设法让当夜守在屋子外的丫鬟小厮听到席大人发火、吼叫的声音,但这些东西并不足以让你被释放。何况我已经抓到你的破绽,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你,你嘴硬下去,结局只能是秋后问斩。所以,不如告诉我实情。”
席夫人陷入沉默。
“我找上你的奶娘时,她哭着对我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的小姐曾经是个连地上虫豸都不忍心伤害的人,”曲红昭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听到奶娘的话,席夫人眼里终于含了泪花。
“如果你不说,我会离开,不会继续调查这件事,只剩下嘉阳那个傻孩子还在到处奔忙,也许此事会成为她心中永远的芥蒂。”
一阵沉默,曲红昭转身要离开,却听到她的声音响起。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是曲红昭,”席夫人突然苦笑起来,“我只是看到你们三人,看起来无忧无虑又天真好骗,但是你看,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样。”
曲红昭驻足看向她。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上过战场杀过人还能保留这样干净的眼神,”席夫人叹气,“但你报上名来的那一刻,我那份慌张可不是假的。我生怕你识破脸上的痕迹是我自己弄伤的。”
“你愿意承认了?”
“反正也逃不过,何必继续顽抗呢?那一日,我丈夫的确没有对我动手,”席夫人摇了摇头,“曲将军愿意花一点时间,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吗?”
曲红昭倚在牢门上,示意她继续。
“这个故事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不过它有些难以启齿,让我整理一下情绪。”
曲红昭点点头,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半晌后,席夫人才继续开口:“我十岁的时候,曾被人诱/奸过,那人是我的表哥,经常来我家里玩,他威胁我,敢违抗他就把这事到处嚷嚷出去,让我一辈子见不得人,所以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以至于……从十岁到十四岁,被他得逞了不止一次。”
曲红昭完全没想到这个故事会以此为开端。
她脸上的惊讶似乎莫名取悦了席夫人,让后者为之一笑:“想不到吧?后面还有更加难以启齿的。”
“……”
“十四岁那年,表哥正对我一逞兽/欲,我父亲和兄长走进来,撞破了我们。当时的……境况,你也许可以想象那有多尴尬。”
曲红昭光是想象,就开始替她难受。
“在一通怒骂和耳光之后,理所当然的,冷静下来后的父亲让我干脆嫁给表哥,”席夫人摇摇头,“我当然不同意,我母亲那时候还在世,她以命相挟,让父亲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有一位很伟大的母亲。”
席夫人点点头:“总之,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了,我们约定谁也不许提起这件事,就当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那时非常庆幸,以为生活真的会就此平静下去。”
“我真希望这个故事后面不会再有一句‘但是’。”
“很遗憾,要是没有转折,我今日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席夫人笑了笑,“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直到有一日晚膳,我们家用膳时没有那么多规矩,大家都是围在同一张桌上自己随意夹菜的。我在父亲面前一盘夜合虾仁里夹了一筷子,真奇怪,我到今日还记得那是一道什么菜……”
她陷入回忆,曲红昭没有打扰,片刻后,她反应过来,又继续道:“然后,父亲吩咐一旁的丫鬟,把这道菜摆到我面前。我当时心下很暖,只觉得父亲虽然一直对我不苟言笑,但毕竟是疼爱我的。”
“……”
“又过了几日,午膳时,我夹了一筷子兄长面前的菜,他突然放下筷子对我大吼了一句——能不能吃你自己面前的菜?!”席夫人模仿着兄长当时的语气,“当时我完全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然后我看见他一脸嫌恶地把那盘菜推开。”
曲红昭叹息。
“你已经猜到了是吧?可惜当时我没有这样的聪敏,我质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大怒,站起来骂我与人无媒苟合,败坏家风,他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不明白我为什么还能厚着脸皮坐在这里。我还记得,我当时哭着说,你明明知道我是被强迫的,他问我,那又怎样?”
“真希望你当时把盘子摔在了他脸上。”
席夫人笑了起来:“可惜没有,我气得浑身发抖,根本说不出话了,只是看向父亲,想请他做主,但是他皱眉说让我不要闹,以后会给我单独备一份饭菜,让我在房里吃。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之前把我夹过的菜放在我面前,不是疼爱我,而是嫌弃我脏,不想吃我碰过的菜。”
“……”
“然后我看向母亲,从她悲伤的眼神里确认了我的猜测。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平静的假象维持不下去了,我在这个家里也待不下去了。”
曲红昭轻声道:“你的父亲和兄长听起来都像个混蛋。”
“谢谢,我是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件事,不管你是不是在诱使我吐露更多真相,你没有站在他们那边,对我而言是很大的安慰,”席夫人坐在黑暗处,不让曲红昭看清她的表情,“对了,如果你奇怪这件事与我杀夫有什么关系的话,那是因为我还没告诉你,故事里的表哥,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