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千觞
她太平静,曲红昭便也无法替她愤慨,干脆凑过去把人揽在怀里以示安慰。
沈良媛在她怀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算是知道修仪妹妹为何总喜欢往娘娘身边凑了,原来被人拥抱是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曲红昭奇道。
沈良媛想了想,形容道:“挺温暖的,我都快忘了这种感受了。”
沈良媛靠在曲红昭的肩头,继续讲她的故事:“后来的故事就有些俗套了,在京城为官的叔叔接了我过府居住,待我出了孝期后,有些人家上门求娶,但叔叔和婶母说我身为将门虎女、沈大将军的唯一遗孤,可不能就这么随便嫁了,他们一定要精挑细选,帮我选一门顶好的亲事。但左耽搁,右耽搁,一直到我十九岁了,还没选好人家。”
曲红昭已经察觉了其中关窍:“怕是财帛动人心。”
“没错,将军府的家底,确实算得上一笔足以动人心的财帛了,”沈良媛垂眸,“父母过世后,叔叔一家便是我最亲近的亲人了,我怎么会无端怀疑他们呢?直到他们将我的亲事用诸般借口拖来拖去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
“拖到我年龄大了,婶母大概也怕京城里有人说闲话,便提议,说我已是难嫁了,不如就嫁给她娘家的侄儿,有这份关系在,他们还能就近照料着我,”沈良媛缓缓说着那段往事,“我既然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自然不肯同意,只是当时我不够聪明,反抗得太激烈。我说,我宁愿一世不嫁,也不要任他们摆布。”
“婶母劝我说,一世不嫁,多丢人啊,传出去岂不是辱了沈将军威名?”
“我说,我身为将门虎女,若任你们摆布,才是辱了先父威名。”
曲红昭默然地看着她,到底是沈大将军教出来的女儿,外表再怎么娴雅恬淡,骨子里仍然有她自己的那份傲气。
“听了我的话,他们却没再说什么,只是过了段时日,在花园里,堂弟和家中姐妹突然打闹起来,堂弟直直地撞了过来,把我的头撞在了假山上。”
说到此处,沈良媛抬手摘下额边簪的一朵淡粉色蔷薇花,又撩起发丝,给曲红昭看额上的伤疤:“这疤就是当初落下的,很丑吧?”
这道伤疤一直被她掩饰得很好,如今是第一次展露于人前。
曲红昭抬手抚过那道肉色的疤痕:“美玉微瑕,瑕不掩瑜。”
曲红昭的指尖轻抚过伤疤时,沈良媛觉得有些痒,但那指尖似乎带着一点温暖的温度,仿佛被她抚过的地方,也沾染了这点融融暖意似的。
沈良媛面色有些奇异,也不知是否信了她的说辞,只是继续道:“他们倒也没狠到要我的命,只是毁了我的容貌,让我自此无法外嫁罢了。谁愿意娶一个毁了容貌的老姑娘呢?”
“我不知该怎么办,当时,奶娘有劝过我,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意,至少能保我一世平安。但我想着,左右是不能如了他们的愿,去嫁婶母那个纨绔侄子。大不了就不嫁人,干脆自梳了,将来去大户人家做个教琴艺的女先生也是一条出路。”
“父亲从小就教我要坚强,如果他在天有灵,看到我活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失望。”
曲红昭摇头:“你遭遇了这种事,却仍能冷静谋划出路,若沈大将军在天有灵,不知是会心疼居多还是骄傲居多。”
大概是曲红昭这句话戳中了她,刚刚还面色淡然的沈良媛眼神里似有泪花闪动,她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只是这样做,将军府的财物大半还是落在叔婶手里,我总是有些不甘心的,直到我二十六岁那年,事情出现了转机,任他们怎么想都想不到,一个连嫁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最终居然入了后宫。”
“你是如何入宫的?”
“是陛下帮了我,”沈良媛轻叹道,“按理说,面上有暇者,是没有进宫的资格的,是陛下亲自点我进宫,帮我瞒了过去。”
曲红昭笑了笑,从她入宫伊始,便有宫人奉承她,说丽妃娘娘是陛下唯一一个亲自召入宫的人,那自是金贵无比、与众不同。
如今看来,这份与众不同委实是要打个折扣。
或许,这还不是唯一一份折扣。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沈良媛解释,“陛下的后宫里,我是第一个入宫的。我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我的境况的,正巧他当初被逼着开选秀,正好召我入宫,平息一下朝臣的进谏,也算是各取所需。当时陛下还问过我,愿不愿意入宫。”
“我自然是愿意的,到了我这个年纪,早就不奢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了,”沈良媛垂首轻抚瑶琴,“何况,难道在外面嫁了人,就能保证夫君一辈子不变心不纳妾吗?”
“你倒是活得清醒。”
“但太过清醒,未免就有些无趣,”沈良媛看向曲红昭,“娘娘倒是个例外。”
“此话怎讲?”
“你比谁都清醒,又比谁都快活。”
曲红昭微怔:“我怕是配不上你这份赞誉。”
沈良媛摇摇头,并未与她争辩,继续道:“我既进了宫,叔叔自然不敢继续侵吞将军府的资产,更何况其中还有先皇的赏赐,传出去可是大麻烦。他连已经花用了的那些都硬是东拼西凑了出来。那些财物,现在就摆在我的雪阳殿里。所以,我自然是感激陛下的。毕竟以帝王的身份,就算是各取所需,本来也轮不到我。我入宫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六岁了,这个年纪,连选秀都要被排除掉的。”
“你很满意宫里的生活?”沈良媛看起来总是不急不躁,安然闲适,也未见她争过什么。
沈良媛颔首:“比起在叔婶身边过的那种日子,这里已经好太多太多了,宫里虽然规矩多些,但至少衣食无忧。我每日除了去给太后娘娘晨昏定省,其他时间便弹弹琴,偶尔和自己对弈,虽然寂寞了些,但对我而言,这样的日子挺好的。”
“当然,”她说着,看向曲红昭,笑得很暖,“娘娘您出现后,就更好了。”
曲红昭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温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因为我教会了你们打牌?”
“是啊,教会我们打牌可是天大的功劳,”沈良媛对她眨了眨眼,“当然,还有,你带给了我们另一种可能。”
什么另一种可能?曲红昭有些不解,困惑地看向沈良媛。
沈良媛却似乎没有接收到她的疑惑,只是道:“谢谢娘娘愿意听我讲这个故事。”
听到她如此认真的感激,曲红昭摆摆手:“客气什么?”
她帮沈良媛将那朵摘下的淡粉蔷薇重新簪了回去,遮住了那道伤疤,又细细打理好垂下的发丝。
沈良媛眼里含着笑意看她的动作,在心里答了她的问题。
另一种可能,是一个无需互相防备的可能。
一个可以彼此陪伴,不需要孤独终老的可能。
听起来简单,但在丽妃出现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曲红昭给她理好头发,继续弹琴。
“这里错了一个音。”沈良媛指出。
“哦。”曲红昭重新弹了一遍,迅速修正。
沈良媛学着她平日的样子,伸了个懒腰。
她一向寂寞惯了,如今才知,原来有人陪伴是件如此令人快乐的事。
第34章 姐妹
景仪宫。
曲红昭和沈良媛正弹琴间, 有宫人来报,说是定北侯曲家的三姑娘递了牌子想进宫求见。
陛下已经准了,就等丽妃娘娘点头。
曲红昭自然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便让宫人把曲映芙带了进来。
沈良媛自然知道在宫中, 姐妹见一面不算容易, 待曲映芙进门, 见了礼后,便不打扰二人, 识趣告退。
曲映芙看着她的背影, 待曲红昭屏退宫人后,好奇道:“姐, 你和后妃们关系这么好, 等曲盈袖回来以后, 让她怎么冒充啊?”
曲红昭纠正:“叫二姐。”
曲映芙笑道:“好吧, 是二姐。单是要和其他人和谐相处这一点,我二姐怕不是要被为难哭了。”
曲红昭微眯着双眼看她:“你听起来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没有这个意思,我这不是担心曲……担心我二姐嘛。她可不是单单和后宫女子无法和谐相处,她是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哪怕一只会说话的鹦哥都无法和谐相处。”
“我是被你排除在男男女女和会说话的鹦鹉之外了?”
“我也是担心她会露馅嘛。”
“不用你担心, ”曲红昭点了点她的额头, “少时我们多次互换过身份,包括父母在内, 你们可谁都没看出来啊。”
曲映芙如遭雷殛:“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那可太多次了, ”曲红昭回忆,“我以前翻墙出去玩, 被发现后罚抄书你还记得吧?有时候抄到后半夜也抄不完,盈袖心疼我,经常扮成我去替我受罚。”
曲家两姐妹, 曲红昭擅武,曲盈袖擅文,她写字速度快,又会模仿曲红昭的笔迹,因此那时经常扮成长姐去领罚抄书。
“……”曲映芙险些在曲红昭面前骂出一句脏话,幸好理智及时制止了她。
“你看起来很激动。”曲红昭费解。
“我能不激动吗?”曲映芙一拍大腿,“亏我那时候怕你饿着肚子抄书,央着姨娘去给你送吃的,感情都进了曲盈袖的肚子?!”
“……也不全都是她,我也吃到过几次,你姨娘的手艺很不错,”曲红昭说着说着悠然神往,“那一碗蟹粉汤面曾在寂静的黑夜里,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安慰。”
曲映芙幽怨地盯着她:“我就说你那时候怎么眼神总是不太对劲呢,我还以为你是抄书抄得不耐烦了,也没多想。姐,我被你们骗得好惨啊。”
曲红昭轻抚妹妹狗头:“乖,以后不骗你了。”
“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曲映芙大受打击,连心爱的长姐都不想搭理了。
曲红昭捧了一碗李嬷嬷刚做好的珍珠玫瑰汤圆,把碗向前递了递:“吃吗?”
“就这样?”曲映芙不满,“你这样就想哄好我?”
曲红昭把碗收回:“不吃就算了。”
“我又没说不吃,”曲映芙嗅到香气,抢过瓷碗,“你哄我哄得毫无诚意。”
曲红昭笑了起来:“那你说说,想让我怎么补偿你?”
“以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许瞒我了,我已经长大了。”
“好。”
曲映芙咬了一口汤圆:“味道不错,你过得挺滋润的嘛,亏我还担忧你内心太过苦闷,太后娘娘寿宴一结束,我就去请母亲帮忙递牌子求见你呢。”
“你是担心我吗?”曲红昭毫不留情戳穿她,“你是想来和我八卦曲盈袖吧?”
“嘿嘿,这事儿我总不能和别的姐妹聊啊,就只剩下你了,”曲映芙微微一笑,“曲盈袖她……”
“叫二姐。”
“可你不是也直接叫曲盈袖?”曲映芙控诉长姐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道作风。
曲红昭冷笑:“我也直接叫你曲映芙,你敢叫我曲红昭吗?”
“不敢,”曲映芙飞速认了怂,“大姐,你说二姐她为什么要逃婚啊?”
“我怎么知道?”
“父亲和母亲他们什么想法?”
“不清楚。”
曲映芙不满:“大姐,你怎么总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刚刚还答应我以后不瞒我了呢,再说二姐逃了皇帝的婚,真要闹出来难道不会波及到我?我应该也有资格知道吧?”
曲红昭想了想:“你说得对,你也该长大了,我让缠雪来跟你说。”
“缠雪?二姐的丫鬟?”
“嗯,盈袖逃婚后,父亲审过缠雪,你想知道父亲的想法,问她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