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像是告诉自己一般,他重复着:“她是。”
瞧着他这幅样子,卫英纵只能轻叹一声。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怕是他们这位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也毫不例外。
因为慧公主与辅国大将军遇刺,行宫的守卫一下子增多了不少,所有人严令外出,就连小皇帝都只能在行宫之中行走,不得再去密林中打猎游玩。
小皇帝前来行宫,本以为能骑马四处跑,却谁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连累他不得外出。顿时憋屈的不得了,跑去找徐空月诉苦。
彼时徐空月刚刚拆了旧纱布,正在重新包扎。小皇帝招呼都不打一声,闷着头往里冲,向以宇等人拦都拦不住。
唯有徐空月一副镇定自若的态度,任由小皇帝瞪大双眼在他面前坐下。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容,“请陛下恕臣不能起身向陛下行礼。”
小皇帝怎么会怪罪,他头一次瞧见徐空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旧伤添新伤,一层叠着一层,多得几乎数不清。虽然很多都已经结痂痊愈了,但触目惊心的疤痕仍在。
尤其是有一道从左侧脖颈之下连绵道右侧腰腹,长长一道,几乎将他整个人剖成两半。即便如今已经痊愈了,依旧令人触之心惊肉跳。他不由得问道:“这么多伤……疼吗?”
徐空月被他问得微微一怔,恍然想起从前皎皎也曾这样问他:“疼吗?”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在长安城中,被膏粱锦绣供养长大的千金小姐,会在乎这些伤疼不疼吗?”
皎皎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当即就怒道:“我难道不在乎吗?我倘若不在乎,就不会问你疼不疼了!”
她怒归怒,转头便去了太医院,求来了上好的药材香囊,让他随身佩戴着。
有了那些伤药,每逢阴雨天,隐隐作痛的旧伤就好了不少,再也不会让他强忍出一头的冷汗了。
可他从未就此对皎皎道一声谢。
“徐将军?”见他呆呆愣愣着,许久没有回答,小皇帝忍不住出声问道。
徐空月这才回神。唇角的笑意顿时变得无比苦涩,他回答:“怎么会不疼呢?”像是在回答小皇帝,又像是搁着数年的光阴,回答从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小姑娘。
可他再也听不到那小姑娘的满怀关切了。
“那该如何是好?”小皇帝皱着眉,“御医们可有办法?回头朕让御医们给将军把把脉,好好瞧一瞧。”
“都是些陈年旧伤。”徐空月微微笑着,“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必劳师动众了。”
“可是……”小皇帝纠结着,就看到他的眼睛。他面上虽然笑着,可笑意未达眼底,满眼的落寞寂寥,仿佛无边的悲苦压身,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小皇帝年岁还小,对人间疾苦认识不多。只是隐隐觉得,从前母妃身上也曾流露过这样的悲苦。那时他所能给予母妃的,只有一个大大的拥抱。
而他的拥抱仿佛真的有了独特药效,母妃脸上会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那么悲苦烦恼好像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当年简单易哄的孩子,知道那不过是母亲心有安慰罢了。而他如今虽是皇帝,却也跟常人没什么区别,即便是同样的办法,他甚至都不能让眼前的徐将军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反而只会让他愈发诚惶诚恐。
他满脸写着落寞与不高兴,十分寂寥地出了徐空月的院子。
虽然不能出行宫,但好在行宫很大,有假山小桥流水,他顺着流水往前走着,小大人似的,怀揣着满腹心事。
正发着愁,前方忽然传来一串灵动清脆的笑声。那不是一个人的笑声,像是好几个人聚集在一起发出的,犹如他前几天刚刚听过的百灵鸟,悦耳动听。
他是小孩子心性,顿时对那笑声起了兴致,满腹的忧愁被抛之脑后,他几乎小跑着朝前方跑去。
身后余连公公一边喊着“陛下,慢点”,一边连忙跟上。
小皇帝很快就来到了发出笑声的地方。那是一片草地,几个穿着各式各样衣裳的小姑娘正聚在一起放纸鸢。其中一个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站得远远的,手里蝴蝶样式的纸鸢飞得很高很高,远远超过了其余小姑娘的纸鸢。
她脸上本来也是肆意的笑容,可一转头,发现其余几人正聚在一起,笑闹着,顿时收敛了笑意,气哼哼扭过了头。
看着她,小皇帝就好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从前在弘文馆,他也是这样站在离所有人远远的地方,瞧着他们笑闹着。即便他有心想要融入其中,也会招来其他人的白眼与讽刺。
几次之后,他便再也不往那群人中间去了。
眼前的小姑娘,像极了当初的他。他招来余连,指着那个落单的小姑娘,问:“那是谁家的姑娘?”
皇帝此次前往行宫,本就是要小住一段时日,因此有不少大臣都带了家眷。余连在御前伺候着,对朝中各位大臣的家眷都如数家珍。他只瞧了一眼,便笑呵呵道:“那是太傅的小孙女,闺名月盈。”
第48章 夫人难道不怕吗?
月盈, 月盈。
小皇帝在唇舌之间反复念叨了两遍,突然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及时止损, 过犹不及。’”他转脸看向余连:“太傅可是这个意思?”
余连微微弓着腰,笑着道:“这名字听闻确实是太傅所取,只是奴才并不知晓太傅是不是这个意思。”
小皇帝负手而立:“不管是不是这个意思,朕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好。”他小大人似的评价着, 引得余连低头闷笑了起来。
“她纸鸢放得真好,知不知道那纸鸢是谁扎的?”
余连连忙敛了笑意, 答:“听说是月盈小姐自己扎的。”
小皇帝顿时露出惊讶神情:“她自己扎的?她怎么这么厉害?”小孩子总是会对拥有特殊技能的人抱有好感, 小皇帝自然也不例外。他得知月盈会自己扎纸鸢,立马起了兴致,几乎小跑着去了月盈跟前。
月盈正生着闷气,冷不防一个差不多年龄大小的男孩子跑到自己跟前,说:“我听说你的纸鸢是自己扎的,你好厉害啊!”
这样直白的夸奖, 月盈只有小时候在母亲那里听到过, 顿时红了脸颊,嗔怪着瞧了小皇帝一眼,微扬着下巴道:“这叫什么厉害?我母亲手更巧, 能扎各种各样好看的纸鸢。”
小皇帝目露崇拜,发自内心地夸赞道:“你与你母亲都好厉害啊!”
以前月盈用这种近乎炫耀的口气说话, 总是会引来一阵嘘声, 久而久之, 那些世家小姐们都不愿意同她一起玩。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小皇帝这种真心的崇拜,觉得既新奇,又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微微低垂了目光, 而后又抬起头问:“你要不要与我一起放纸鸢玩?”
小皇帝也是头一次被人邀请放纸鸢,顿时满面放光,兴高采烈道:“好啊!”
经过几日的修养,张婉容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她去见慧公主时,才听说慧公主这几日身子不适,不见外人。
慧公主身子不好,这是张婉容早就听说过的,更何况遇刺那日,她也能为慧公主把过脉,对她的情况也有几分了解。但她不曾想到的是,几日过去了,慧公主仍在病中,甚至病到不见外人的程度。
她不由得担心起来,这是病得有多重,才连外人都见不了?
负责为慧公主诊治的章御医倒是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说:“夏日湿气重,她那身子骨撑不住也正常。”
随后又对张婉容吹胡子瞪眼的:“你还有空担心别人,整日往外面瞎跑,要是你自己的身子骨不好好调养,到了晚年有你好受的!”
自从娘亲与爹爹去世后,张婉容就再没有听过这样亲切的唠叨了,不由得会心一笑。章御医瞧见,又是一顿唠叨。
她这几日并非没有好好调养,只是会趁着小宫女没守在身边时,外出去了徐将军在行宫的住所。对于他这个救命恩人,她总想着能当面说一声谢。
可惜每次她去,他身边的人不是说他正在休息,便是说他喝过药刚躺下。次数一多,张婉容心中也不由得犯了嘀咕——他们是不是不愿意自己前去探望徐将军?
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惹着这群人不快了,还是无意中罪过了徐将军而不自知,才会让他手底下的这帮人如临大敌的防备模样。
倘若是其他事,她也不想费时间去追究,但顾念着这位徐将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她便多了几分耐心,哪怕次次去都不得而返,仍是得了空便往那边跑一趟。
这日小宫女去帮她煎药,她便又去了一趟。与先前一样的是,那些人仍然借口说徐将军已经躺下了,不见外客。
她没有办法,只好折返回来。小宫女还未煎好药,住处便只有她一人。她刚为自己倒了杯茶,便瞧见细柳从外走了进来。
细柳先前受伤也不轻,是以得了慧公主的恩赐,在偏殿的宫人住所养伤。先前张婉容闲来无事,也曾去探望过她两次。
只是细柳等人与旁人不同,面对她的感激,只是淡声道:“这是奴婢该做之事,张夫人不必放在心上。”说罢又道:“奴婢毕竟是下人,与夫人身份有别,以后还请夫人不要再来探视了,奴婢承受不起。”
张婉容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自己从未将她当过下人。但细柳的确说得对,身份有别,她如今是来长安城告御状的,与慧公主身边的宫女过分亲近,难免会引起一些闲言闲语。是以,她这才没有再去探望细柳。
如今瞧见她进来,张婉容连忙问道:“细柳,你怎么来了?伤都养好了吗?”
细柳朝她行了一礼,仍是先前不冷不热的态度:“多谢夫人关心,细柳的伤势已无大碍。”说完又继续道:“夫人,公主有请。”
张婉容这才知道,细柳之所以会来,是慧公主有事找她。
几日不见慧公主,张婉容发现她气色很不好,整张脸煞白,仿佛雪做的娃娃,透明易碎,没有半点儿血色。
但她精神仿佛还好,瞧见张婉容进来,便从榻上起了身,先是免了她的礼,又让她坐在跟前。六月的天,已经很是炎热了,可她身上仍盖着厚厚的绒毯,穿着一件淡紫小百花绸缎的立领小袄,外罩着一件浅色绣花真丝织锦褙子。袖口扎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儿缝隙。
张婉容未出阁时,曾见过这种暑天畏寒之人。父亲说,这是气血两亏,才会导致人格外畏寒。可张婉容见到的那人,却不像慧公主这般,炎热的天气里仍裹得厚厚的。
或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自己身上,慧公主拉了拉身上的绒毯,脸上露出一丝得体端庄的笑意:“让姐姐见笑了,我身子不好,这才有些畏凉。”
张婉容却知道,这哪里只是“畏凉”?可她深知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于是微微颔首,并不多问。
她这样识大体,倒是让慧公主心生不少好感。原本不打算提醒她的话,仍是出了口。“我听闻,姐姐这段时日总是往徐空月将军那边去。”
张婉容知道,小宫女整日拦着她,都是慧公主的意思。她明明知道,却仍是忤逆了她的意思,担忧她会责怪照顾她的小宫女,忙敛容肃穆道:“此事是我自作主张,还请公主不要怪罪他人。”
“我没有要怪罪谁的意思。”这段时日以来,慧公主也知道她心善,道:“我只是想问,姐姐知不知道那徐空月是什么人?”
倘若她问别的人,张婉容可能还要迟疑一下,但她问的是徐空月,张婉容自然无比清楚。“徐将军,是夺回西北三城、打得北魏狼狈逃窜的大英雄。”
“是英雄,却也是奸臣。”
见张婉容目露疑惑,慧公主微微笑着:“姐姐可知,陆知州在朝中效忠于谁?”
来长安之前,张婉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在家相夫教子,从未管过什么朝堂纠葛,自然不知陆知章于朝中效忠于谁。
但看此刻慧公主的神情,显然她是知道这一点,特地提点自己的。
“我知道姐姐心善,对待救过自己的人,总是心存感激。可姐姐回报救命恩人之前,是否要先弄明白,那些想要了姐姐命的人,究竟是谁?”
张婉容虽然心善,但不是笨蛋。慧公主这样一点明,她便隐隐明白了什么,一张俏脸顿时失了血色,“公主的意思是……”
慧公主微微颔首,“陆知章效忠之人,正是徐空月。”
张婉容猛地站起来,“可是……”
慧公主摇了摇头,“姐姐难道不觉得,他出现的时机特别巧吗?倘若他不是事先知情,怎么会刚好及时赶到?”
“可他……可他不是救了我们吗?怎么会……”张婉容仍是不能置信。
——一个连性命都差点豁出去的人,怎么会是刺杀她的幕后真凶?
“他救了我们,然后洗刷了嫌疑。”慧公主却不意外她的反应,“但是当日,姐姐能命丧那些刺客之手的话,对他而言,结果只会更好。”
她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只可惜有我护着,他们并没能得手。”
张婉容仍然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慧公主也不催促,她言尽于此,接下来就只等她慢慢消化这个事实。
从慧公主处出来,张婉容又去了徐空月的住所。这一次,她仍是被徐空月的手下拒之门外。她微微低垂着眼眸,看不清楚神情,“我只是想当面问徐将军几句话,诸位大人能否替我通传一声?”
卫英纵是知道她是从慧公主那边过来的——行宫就这么大,即便慧公主身边都是她的人,但在她住处之外,他们想探听消息,可比宫中容易多了——瞧着她的神情不对,不由得猜测慧公主是否与她说了什么。可细观她神情,虽然有些低落,但却又没有过分的异样。
一时之间,他也不好定夺。
正犹豫间,徐空月披衣推门而出。“请张夫人进来。”说完,又进了门。
他已经发话,卫英纵等人便不好阻拦,纷纷退后一步,将张婉容请了进去。
徐空月的箭伤严重,还未痊愈,故而脸色过分苍白,或许又因他未着轻甲,整个人显得过分消瘦和虚弱。他在上首坐下,等到下人为张婉容倒了一杯茶后,方才开口道:“倘若张夫人是来道谢,就大可不必。我并非为了你而去。”
他这样直白,张婉容倒是微微讶异一番。她原本以为,按照慧公主所说,他出现在那里,刚好救了她们,就是为了洗刷掉自身的嫌疑。但他如今这样坦白,倒不像是沽名钓誉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