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她又不由得联想到先前种种异样,不由得猜测,倘若他不是为了她而去,那么是否是为了慧公主?
只是她终究不是那种喜欢探知别人隐私的人,便将种种疑虑按下,不曾多问。她起身,朝徐空月行了一礼,虔诚道:“即便如此,我仍是要感谢将军的搭救之举。”无论他所为何,于她而言,仍是有搭救之恩。
徐空月微微侧身,避过她这一礼,道:“夫人也曾为我诊脉开药,如此算来,我们也是两清,夫人便不必多此一举。”
他不领恩,又这样坦诚,张婉容不由得问了一句:“真的能两清吗?”
徐空月像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微微愣怔了一瞬,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夫人什么意思?”
张婉容迟疑片刻,仍是问道:“我想问将军,我夫……陆知章,是否效力于将军手下?”她不是朝廷中人,对朝中之事有太多的不解。尽管慧公主已经亲口告知于她,她仍是想亲口求一个答案。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问此事,徐空月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毕竟气血不足,笑声也显得无比虚弱:“是慧公主告知夫人的?”
张婉容微微颔首。
徐空月脸上露出一丝失落感,而后抬着眼皮望向张婉容,“正是。”
他答得这样干脆,倒是着实出乎张婉容的意料。但她也只是微微一怔,而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随后起身,“打扰将军静养了,往后我想,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她这样的反应,倒是让徐空月有些刮目相看。他不禁问道:“夫人难道不怕吗?”明知道这里的人都想要她的命,她仍是来此,难道就没有一丝半点害怕吗?这是一个正常女人该有的态度吗?
张婉容回身问他:“倘若我说‘怕’,将军是否停手,然后还清源灾民一个公道?”
徐空月脸上的笑意微敛,而后道:“对清源的灾民,我很抱歉。”他身为将军,所谋求之事便是抵御外敌,让大庆土地上的百姓过着不用担心外敌入侵的日子。至于清源那些无辜的灾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只能说一句“抱歉”。
他虽未直接回答,但张婉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凄凉一笑:“将军心意已决,岂是我这等草民所能影响的?”
“怕也好,不怕也好,我都将尽我所能,完成我认为对的事情。”她看着徐空月的目光一片平和,没有恼怒,没有怨怼。“我知道将军抛头颅,洒热血,是为国为民。只是对抗北魏是为了大庆百姓,难道赈灾救灾,就不是为了大庆百姓吗?”
“或许在将军眼中,会觉得我这等小民没有远见,当北魏铁骑踏破大庆城阙,还和谈什么温饱与民心?可在我这等小民眼中,倘若抵御外敌是要牺牲我们这些贱民的性命,那么将军与那些草菅人命、乱杀无辜的外敌,又有何区别?”
第49章 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张婉容走后, 向以宇不满道:“那个女人知道什么?她怎么敢……”
话未说完,便被徐空月瞪了一眼。“你觉得她说的没有道理?”
向以宇不吭声了。
的确,他们这些做将军的, 虽说上阵杀敌都是为了以战功获官阶,但说到底,倘若没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谁愿意整日在战场厮杀?
可大庆虽有永定帝整治, 但治标不治本,如今官僚世家仍然当道, 朝中重臣纷纷忙着往自己口袋里敛财, 甚至连军饷都可以贪污。有谁想过他们还在战场上杀敌?倘若不是陆知章这种人,想着法子给他们送银子,西北军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凭空造出粮草和兵器,去打跑北魏?
卫英纵也知道这个道理,这时候都不吭声了。
徐空月低头摩挲拇指上的墨玉虎头扳指。他哪里不知陆知章贪污赈灾款银一事是罪大恶极, 可光凭陆知章一年送来的银子, 就能解决西北军大半的粮草问题,他又怎能忍心将他弃之不管?
西北军就是个无底洞,只要养着一日, 就要往里投入大量的银子。这些年大庆表面上岁月无忧,百姓富足, 可内里早就满目疮痍, 户部年年哭穷, 这是不争的事实。这种情况下,他要到哪里去搞那么多银子?
他岂非不知陆知章这等行为,比拆东墙补西墙更为可恶, 倘若有第二种选择,他恨不得立马将陆知章处死,可他目前还未寻到第二种方法。
卫英纵等人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几人对视一眼,卫英纵上前道:“可将军,我们目前也只能尽力保下陆知章。”
“我知道。”徐空月伤势未愈,此刻面露疲态。“可我只怕,我们根本保不住他。”这并非是朝廷政敌之间的拉扯,而是皎皎为了斩断他的羽翼,故意为之。
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下的局,但陆知章犯下此等恶行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就算逃过了这一次,也难逃下一次。
更何况皎皎志在除掉他,为此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朝廷派去清源的人,如今可查到了什么?”许久之后,徐空月抬眼问道。
卫英纵回答:“我们早已将消息告知于陆知章,想来在他的地盘上,即便是钦差,也什么都查不到。”就像赈灾之后,不过区区数万两纹银,加上几个会唱小曲的美人,那钦差就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还能查到什么东西?
然而他们不曾想到的是,这次朝廷派去的人,与先前的并不一样。
李忧之坐在席间,看着不远处的台面上,江南舞姬翩翩一舞,轻若浮云,动若处子,不由得会心一笑。
陪侍在侧的陆府管事见状,忙道:“坊间传言,芊芊姑娘有一密舞,只可在无人之处一观,不知李大人可有兴趣?”
李忧之露出一点儿兴致:“什么密舞?”
陆府管事神秘一笑:“既然是密舞,当然是外人不可得知了。”
“这倒有趣。”李忧之笑着,“那我可要好好瞧一瞧。”
陆府管事见状,心中不由得意起来——谁说这位朝廷特派的钦差大人难搞的?还不是几顿饭吃下来,看看美人,赏赏字画就搞定了?
席宴结束,李忧之回到住处,刚坐下喝了一口茶,门外便有一窈窕女子轻步而来。她身形婀娜,步态优美,且一步之后,地面上仿佛有莲花盛开。
待他定睛细看,那凭空出现的莲花又好似美梦一场,于眨眼之间消逝。
他不由得拍掌赞道:“好一个‘步步生莲’!”
女子朝他俯身施礼,“多谢大人夸奖,芊芊愧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李忧之一把接住芊芊抛过来的轻纱,放置鼻端,轻轻一嗅,便觉得沁香扑鼻。
芊芊仿佛蝴蝶一般,随着轻纱从他手中溜走,而后与房中空地之上轻舞起来。她身子婀娜,步步生莲,当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李忧之一边感叹着清源果然多金多美人,一边目露迷恋之态,视线随着轻歌曼舞的芊芊而转动着。
眼见着他似乎沉溺于美色之中,芊芊眸色一沉,从水袖中露出一抹寒光,朝着李忧之刺来。
只是短刃到了跟前,却被李忧之一挡,短刃立马脱手飞去。芊芊面色微变,一招不成,又生一计。水袖顿时变作夺命绳索,朝着李忧之的脖颈缠去。
谁知李忧之早有防备,他以指为刀,朝着水袖劈砍而下。水袖应声而断。
芊芊这才露出惊诧神色,抛下水袖,从半开的窗户一跃而出,逃走了。
有侍卫听到动静闯进房内,却见地上一片狼藉,而他们的大人正好端端站在地上,只是衣裳有些凌乱。
李忧之目若无人似的整理着衣裳,而后才道:“刚从窗户逃出去的那女子,可派人跟上了?”
侍卫忙道:“兄弟们已经跟上去。”
李忧之点头,“可有查到陆知章的下落?”他到清源也有十天了,除了第一天陆知章前来迎接外,就再没见过他的身影。李忧之猜测,他不是前去销毁证据,便是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办。
侍卫回答:“还不曾……”
“没有也不怕。”李忧之倒是不在意,“正好趁着他不在,我们就将这清源好好查一查。”
而他们不曾查到行踪的陆知章,如今却远在长安城外的南山上。
群山连绵,郁郁葱葱。他着一身石青色暗纹绸缎直裰,气质儒雅,乍一看与街头卖字画的书生并无太大区别,只有微微眯着眼时,才露出些许精明世故。
他站在山头,遥望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的行宫。然而视野之中一片青翠,只能隐隐瞧见行宫的红砖。
有穿着一身黑衣的手下过来禀报:“启禀大人,已经查探到了夫人的所在。”
陆知章负手而立,山风拂过,轻轻撩动他的衣袍。他依旧目视远方,闻言只是微微侧头。
“夫人如今是慧公主的座上宾,可在行宫之中处处行走。”
陆知章眉目不变,仿佛下属说的并非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夫人,而是什么不相干之人:“消息可准确?”
“是卫大人传来的消息,准确无误。卫大人还说……”黑衣人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
陆知章微微侧身看他,“说什么?”
黑衣人迟疑着,道:“卫大人说,夫人如今对徐将军有恩,徐将军的意思是,要饶夫人一命……”
“呵。”陆知章冷笑一声,“饶夫人一命,不就是要我的命吗?”
黑衣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却也察觉他此刻的笑容格外瘆人,不由得唤道:“大人……”
陆知章又恢复成先前那个面无表情的雅致模样,“看来,我当真要为自己另做打算了。”
第50章 我们回不去了
行宫之中, 张婉容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如今行宫戒严,外面的人不得轻易进出,而里面的主子却仍可随意行走。她如今身为慧公主的座上宾, 就连小皇帝都对她礼待有加,因而她无论去何处,都无人阻拦。
但她也不是喜欢随处乱走的性格,只是在屋子里待得久了, 有些烦闷,这才出来随意走走。
南山行宫为历代大庆帝王避暑所居, 虽说比不得皇城的金碧辉煌、雄伟壮观, 却也如江南水乡一般,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檐牙高啄,错落有致,一步一景, 景随步移。
行走在青石砖铺就的小道上, 目之所及,空旷大气,有花木罗列, 秀松亭亭,有小桥流水, 汉白玉栏杆。其上蛟龙缠绕, 庄严之中透着典雅。
湖边绿树成荫, 堤岸上,小皇帝正与一同龄小姑娘放着风筝。
小姑娘手中是一只蝴蝶样式的风筝,而小皇帝手中则是一只蜻蜓模样的。相对于小姑娘手中蝴蝶的精致, 小皇帝手里的蜻蜓就有些磕碜,左右翅膀毫无对称之美。才飞了一人多高,就猛地一头栽了下来,还撞散了翅膀。
小皇帝捡起蜻蜓风筝与散落地上的翅膀,脸上没了笑意,满是沮丧与闷闷不乐。
小姑娘倒是没嘲笑他,只是走过来与他并排坐在地上,又将他手里的风筝接过,细细检查着。
不过是一只制造粗糙的风筝,小姑娘却检查得格外认真,仿佛她手里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值得她倾注全部的心神去修补。
小皇帝就坐在她旁边,先前还一副端坐着的姿态,随着小姑娘指如蝶飞的修补,他眼中惊奇越来越盛,慢慢地就变成了捧着脸,一脸期待的样子。
看着眼前这场景,张婉容蓦地想到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无忧无虑,美好的就像一副泼墨写就的画卷,就像一场美轮美奂、不愿醒来的梦。
“姐姐觉得,他们如何?”不知什么时候,慧公主在她身边站定,目光遥望着堤岸上的小皇帝与小姑娘。
事关皇帝,就关乎到国运,张婉容不敢乱说,只是微微低垂了眼眸,柔顺道:“陛下年幼,将来如何,还不好说……”
“是啊。”慧公主附和一声,神情微微放松。“我在他这个年纪,也是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她的语调带着一股淡淡的缅怀与忧伤,仿佛春暖花开之时,蓦地吹来一阵北风,将那些美好吹之殆尽,引得张婉容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仍带着厚重面纱,只露出一双仿佛盛载着无数星辰的眸子,熠熠生辉。微风拂过,轻轻撩动了面纱的一角,露出她形状姣好的下颌曲线。
即便不看她面容,也能看得出来,她定然是个美人。
张婉容不知怎么的,突然问了一句:“徐将军,可是钟情于公主?”
慧公主转脸望着她,眼底有着一抹惊诧。半晌之后,她蓦地笑出声,仿佛张婉容说出的是什么可笑之言一般:“姐姐为何这样问?”
张婉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这样脱口问出了,或许是那日徐将军提起慧公主时,脸上露出异样哀伤的神情,或许是前一刻,慧公主脸上略显落寞寂寥,又含着丝丝沉重的神情。
也或许,是如今不远处,默默望着这边的徐将军。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如无言的苍松,如潺潺的流水,默默守护。
慧公主顺着她的视线,便瞧见了站在堤岸另一侧的徐空月。
他站在一株垂柳树下,柳条依依,微风拂过,柔嫩纤细的枝条便随风摇曳,轻盈柔美,清新翠绿。而他立于树下,却丝毫不减轩昂风采。
或许是伤势未愈,他未着轻甲,一身鸦青色暗纹杭绸素面袍子,腰间系着同色玉扣腰带,却显得空荡荡的,整个人似乎被风一吹,就能掉进水里。
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憔悴消瘦的徐空月。略显阴郁的气息并不能减弱他的风雅,反倒如白瓷上色一般,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甚至连一点儿声息都不曾发出,仿佛一处绝佳的景致,引人目光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