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小皇帝的生辰在八月初十,中秋节前几天。因为是新帝第一次办万寿节,因此在徐空月的操办下,格外隆重。小皇帝在御前接受身穿蟒袍的文武百官的朝贺,各地藩王进贡的寿礼更是珍贵精致,有如意、盆景、织绣等精美之物,内容更是以福、寿、吉祥为主题,样样突显出祈福祝寿的寓意。
小皇帝还是头一次过这样隆重的生辰。从前谨贵妃还是谨嫔时,他们住在凄凉的庆仁殿,即便是他生辰这一天,凉透的饭菜里也不会多加一颗鸡蛋。而娘亲却不会因此怠慢他的生辰。她提前好几日,拆掉旧衣,为他做一件新衣裳。在夜幕降临之后,坐在庆仁殿的檐廊下,搂着他,教他辨认头顶夜空中的星星。
她并不认得每一颗星星,所以有时候会指错先前教过他的星星。然后将缝制好的新衣拿出来,让他换上。
每到这是,他便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即便是后来父皇常来庆仁殿,他的生辰有了父皇的赏赐,他仍是觉得有娘亲陪伴的生辰,才是最好的生辰。
眼见着朝臣们一件件寿礼献上,小皇帝越发板着一张小脸,不明所以的群臣私底下都有些慌。
直到太傅领着几位儿子上得殿来,小皇帝这才伸长了脖子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然而金殿之上,家眷并不能到此。小皇帝脸上的失望之色藏都藏不住。
珠帘之后,皎皎并不能看到小皇帝的神情,却能看到底下群臣的脸色。她看到户部尚书献礼之后,几乎两股战战,抖如筛糠,也看到刑部侍郎面色惨白,汗如豆大。
她让人悄悄叫来了余连。
余连仍是笑呵呵的,回道:“陛下这是没有瞧见太傅家的月盈小姐。”
“月盈?”回宫数日,皎皎几乎都忘了当初在行宫,与小皇帝交好的那个小姑娘。
她对一旁侍立的细柳道:“去看一下,月盈是否随着太傅大人的家眷,一同入宫来了?”
细柳领命而去。皎皎这才看向余连,“公公照料陛下辛苦了。”说着,她身边的小宫女捧来一方礼盒,十余寸长,里面放置着一柄通透碧绿的玉如意。
余连高高兴兴接过,“奴才多谢公主赏赐,往后奴才定当尽心尽力照料陛下。”
皎皎面露笑意,“那就多谢余公公了。”
而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小皇帝没见到月盈,又频频望向徐空月。
徐空月站在百官之前,察觉到小皇帝焦急,对他安抚性一笑。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的,但小皇帝总是无条件的信任着他,于是便按捺住焦急的心情,继续接受百官朝贺。
好不容易的等到百官朝贺接受,小皇帝迫不及待让余连叫来徐空月,“徐将军,月盈她……”
徐空月脸上挂着笑意,“陛下这样心急,可没有为君应有的稳重。”
小皇帝立即端坐好,但满心焦急依旧从双眸中倾斜而出。
诡异的,徐空月居然对他这小小的焦急之心,感同身受。
然而他特地让人请来的月盈,却被慧公主请走了。
小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一般回头望着徐空月。
他没有忘记,当初他想邀请月盈进宫,是皇姐亲口说的:“这于理不合。”
徐空月沉吟片刻,对小皇帝道:“既然月盈被公主请去,不如微臣便随陛下一起,去给公主请个安。”
小皇帝忙不迭的答应了,仿佛晚一会儿,徐空月便会反悔了一般。
八月的天,依旧炎热。皎皎仍是坐在潋滟池边,清风徐徐,极大地安抚了她心底的燥热。
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茶点,洒满红枣、核桃、榛子等干果的千层糕,以玉米面、糙米为原料做成的黄金蒸糕,以巢湖特产白米虾制成洁白鲜嫩的虾泥,再以绿色菜汁配制成翡翠虾泥层,最后以旺火蒸制而成的夹心虾糕,洁白如玉,青绿如翠,咸鲜滑嫩,清心悦目,别具风味。
桌两边,分别坐着四个小姑娘,皆是与小皇帝一般大小。虽然年岁不大,但个个都是十足的美人坯子。
皎皎面前放着一碗水果汤,以山楂糕和各色水果熬制而成,花花绿绿,很是好看。她不过喝了一口,便瞧见有个小姑娘的眼珠都快掉进她碗里了。
她笑了笑,让人给四个小姑娘各盛一碗。
小皇帝便是在这时过来的。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身架虽小,但龙袍在身,无形之中自有一股威严。而他身后,徐空月落后一步,不紧不慢,徐徐而来,仿佛闲庭信步一般,自带潇洒俊逸之风。
皎皎只瞧了一眼,便默默垂落了目光。
待到小皇帝到了跟前,一桌四个小姑娘,三个都纷纷起身行礼。唯有穿着粉红色衣裙月盈,在旁边小姑娘挪开的凳子绊了一下,稍慢一些才起身。
小皇帝却风一般扑到她跟前,一脸欣喜道:“月盈,上次回宫,我没来得及跟你道别,你有没有怪过我?”
一时间,其余三个小姑娘的视线都停在了月盈身上。
即便没有一个人吭声,但皎皎看着这场面,也能想到,另外三人定然是既惊讶,又惊奇。说不定,还会有些小小的妒忌。
月盈不似在行宫那般自在,她稍稍后退半步,朝着小皇帝行了一礼,又偷眼瞧了皎皎一眼,才轻声道:“陛下国事繁重,臣女岂敢怪罪陛下。”
小皇帝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连皎皎都忘在一边,拉着月盈的手道:“那我们去放风筝吧,上次你教我做的那个蜻蜓风筝,我现在已经能做得很好了!”
身后有人轻咳一声,“陛下,今日是您的万寿节,你还不能与月盈小姐同去放风筝。”
徐空月先是向皎皎见了礼,而后才上下打量了月盈一番,心中不由得想,难怪小皇帝念念不忘,确实是个美人坯子。
“左右有摄政王主持大局,陛下既然想去玩,那便去吧。”一旁的皎皎却突然开了口,目光落在小皇帝身上,格外意味深长。
原本坦荡的小皇帝被她的视线一扫,顿时浑身不自在,拉着月盈的手都是汗涔涔的。
过来之前,爹娘就特地叮嘱过月盈,在宫中不可多言多语。是以她只是抬眼望了望小皇帝,微微抿着唇,一言不发。
徐空月的目光也落在皎皎身上,如山间幽泉,静默无声。许久之后,他才笑了一声,“既然公主这么说,陛下便去吧。”
小皇帝这才兴致冲冲拉着月盈跑了。
“陛下身边没有同龄玩伴,许是难得你们来一趟,他过分高兴了。”皎皎看着坐立不安的剩余三个小姑娘,微微笑着,“不如你们也随陛下同去吧。”
很快便有宫人领着三人,朝着小皇帝跑去方向而去。
三人一走,凉亭之中便只剩下了皎皎与徐空月。
皎皎仍坐在凳子上,炎热未消,可她坐着的凳子仍铺着厚厚的毯子,身上穿得宫裙亦是繁复华丽。
徐空月在她左边坐下,目光从她跟前的水果汤上扫过,突然道:“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尝一尝公主面前的甜汤。”
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汤,只记得皎皎曾端来书房,用勺子舀着,送到他唇边。
汤勺之中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息,他很是不喜欢,眉心几乎拧成一团。
皎皎见状,急忙撤走了勺子,低眸敛目,“是不是太甜了,你吃不惯?”
徐空月只道:“我有公务在身,郡主倘若无事,还请不要前来打扰。”
自那之后,皎皎再也没有拿过这汤到他面前。
他本以为,这一生都见不到这种汤了。
皎皎或许也想到了往昔,眉心微不可觉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这汤太过甜腻,想来是摄政王不喜之物。摄政王还是不要尝了,免得坏了您的心情。”
凉薄冷漠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给他半分面子。
第56章 她想我绝子绝孙,我便如……
为了庆贺小皇帝生辰, 今日的丹桂宫前殿装饰一新。高高兴兴放完风筝的小皇帝本想牵着月盈的手进入丹桂宫,却被月盈拒绝了。
她低垂着目光,十分守礼的抽回被握在小皇帝掌心的手。又朝他行了一礼, “请陛下恕罪,我爹娘还在等我。”
小皇帝脸上的欢喜瞬间消散而去,他张了张嘴,却也知道, 自己并无资格阻止月盈去她父母身边。于是他抿着唇,点了点头。
月盈又朝他行了一礼, 而后被侍候在一侧的宫人带着离开。
她身后一直跟着的三个小姑娘也以此向小皇帝行了礼, 被宫人带离。
小皇帝能察觉到今日的月盈并不开心,但想到往日身处皇宫的母妃也总是露出不开心的样子,便觉得或许是这里让她觉得拘谨,于是心中琢磨着,什么时候去宫外见见她。
带着这样的心情,小皇帝坐到了金銮殿上。他的左侧下方坐着监国公主, 右侧下方坐着摄政王。再往下, 百官与命妇按照品级分列而坐。
小皇帝视线一扫,便能瞧见坐在席间的月盈。他脸上不由得露出欢笑,期待月盈能同样回以一个笑容。然而月盈依偎在母亲身边, 在这略显庄严的地方,并不敢随意抬头。
小皇帝没能得到月盈的回应, 脸上的笑容不由得落寞了些。但很快, 席上众臣纷纷向他恭贺着, 他便再无暇顾忌太多。
虽然小皇帝年纪不大,但作为一国之君,众臣仍是拿出了舌战莲花的气势, 将小皇帝捧上了天。
小皇帝听得飘飘然了起来,一扫先前的郁闷,兴高采烈瞧着底下的歌舞表演。
先帝在时,很是不喜这种奢华无聊的歌舞,是以宫中甚少有这类表演。但这次万寿节由徐空月操办,也花了不少心思,歌舞既要好看,但不又能略显轻浮,于是便挑选了破阵舞这一类尽显磅礴气势的大气舞蹈。
而这等歌舞,何止是小皇帝没有见过,被酒肉浸透的世家贵族,又有谁真正看过?
然而除了小皇帝,并无一人将心思放在这等歌舞之上。于他们而言,歌舞随时都能看到,但这样的场合,最是适合做某些事。
于是歌舞声中,觥筹交错,气氛正浓之时,户部尚书冯自鸣突然开起的一句玩笑话,瞬间打破了原先的祥和:“摄政王如今炙手可热,府中可是缺个贤内助,帮忙打理后院?”
他话一出,席间顿时一静。不少人都纷纷竖起耳朵,有人心中哀叹“完了,竟被冯家抢先一步!”,有人懊恼“我怎么没想到在这种场合问呢?”,更有人忐忑不安,屏吸敛气,偷眼去瞧着徐空月脸上的表情。
——能在此坐着的,无不是朝野之间混迹许久的世家贵族,谁人不知当年之事?
唯有冯自鸣仍旧笑呵呵望着徐空月,等着他的回答。
歌舞仍在继续,但是先前那种其乐融融的景象,仿佛雨滴落入湖面,又似枯叶飘落枝头,再也找寻不见。
徐空月眉心微拧,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坐于对面的皎皎身上。她低眸敛目,手里把玩着杯盏,仿佛没有听见冯自鸣的声音。
徐空月不由得思索起来,倘若此时置身于别处,他定然毫不避讳,断然拒绝。然而此时他们所在之处,是小皇帝的万寿节。虽说小皇帝年幼,但就这么当着小皇帝的面,断然拒绝户部尚书的话,定然有些不妥。
更别提,如今徐空月正在拉拢冯自鸣。冯自鸣身居高位多年,对当年之事不可谓不清楚,但他此时提出,想来定是存了结亲之意。
他心中明白过来,正要开口避开这个问题,却听到皎皎蓦地开口。
“摄政王倒是好福气,亡妻是赫赫有名的荣惠郡主,就是不知这次冯自鸣大人要将哪家的姑娘,说与摄政王?”
她虽置身于宴席之上,但面上仍带着厚厚的面纱,将容颜遮掩着,让人看不到她的真实容颜。徐空月几乎能想到,当朝中老臣看到她面纱之下的真容,会露出如何惊惶的神情。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都忍不住要笑出声了。
但目光触及皎皎眼底的寒霜,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能清楚的感知到,她在生气。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他以为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皎皎,因为有人要为他另说一门亲事,而生着气。
皎皎确实很是生气,当冯自鸣说出“府中可是缺个贤内助”时,她满脑子都是——他又要娶妻了,然后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他会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孩子,那孩子会顺顺利利长大,过着无比幸福的一生……
可是凭什么?
怒火与不满浮上心头,几乎将所有的理智焚烧殆尽。凭什么经过了这么多事,他还能这样云淡风轻的娶妻生子?那些因他而造成的伤害,难道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再也激不起旁人的半点儿恻隐吗?
席间本就安静的气氛,因着慧公主的这么一句话,顿时更加安静。歌舞之声不知何时淡去,小皇帝看了看皎皎,又看了看徐空月,颇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冯自鸣眼睛一眯,道:“荣惠郡主故去多年,摄政王又正值壮年,娶妻生子乃是人之本分,相信荣惠郡主在天之灵,也不会……”
“冯尚书不必多言。”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徐空月打断。他的眼睛看着皎皎,一字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本王对荣惠郡主念之不忘,今生都不打算令娶他人。”
而后目光落在冯自鸣身上,语气决绝:“冯大人一片好意,本王只能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