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小皇帝立即看向余连,问道:“余连,四年前你便在父皇身侧伺候,可知道此事?”
余连的目光与底下站着的徐空月相接,随即在小皇帝面前跪下,道:“奴才从未听说过此事,承天庵更是从未向宫中传过此类消息。”
绿竹顿时面色惨白,恐慌万状,不由得大声冲余连叫嚷道:“这怎么可能?慧公主是皇家血脉,她的死讯怎么可能没有传到宫里?”随即又朝着小皇帝连连磕头,“承天庵传到宫中的消息不可能没有记录,奴婢求陛下去查证一番,便会知晓奴婢所言并未有假!”
小皇帝虽然心中不满,但为了打消所有人对皇姐的质疑,仍是让余连去查宫中与承天庵的往来记录。
满朝皆惊,等待着余连查证的结果。
很快,余连便带着管事太监,以及宫中与承天庵的往来记录回来了。他跪于地上,对小皇帝道:“启禀陛下,奴才与负责掌管记录的刘公公已经查验过,自慧公主去承天庵养病起,所有的记录中都并未有慧公主……”他说到这里微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病逝的消息。”
慧公主出身皇室,平日所用一切皆是由内务府播发,再派人送去承天庵。所有往来皆做成记录,以备查验。
小皇帝一目十行扫过那些记录,尤其是在绿竹所说四年之前,也就是元和二十一年的中元节前后,细细查看,却并未看到任何有关记录。
他一把将那卷记录甩在绿竹身前,怒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有记录可查,那么朕问你,记录何在?”
绿竹慌慌张张捡起那卷记录,匆匆一扫,找到元和二十一年,却没有看到任何有关慧公主去世的消息。
而小皇帝已然暴怒,他大声斥责道:“皇姐明明好好站在这里,你为何要造谣皇姐已经亡故的消息?你到底有何居心?”
绿竹浑身一颤,怛然失色,望向皎皎的目光满是惊惧不安,差点儿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奴婢……奴婢……”
众目睽睽之下,皎皎缓缓走下台阶,到了绿竹跟前。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尤其神祇临世,俯视苍生。
绿竹在她的这种目光之下,瑟瑟发抖,头脑更是一片空白。
许久之后,皎皎才缓缓弯下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满眼的凛然化为抚慰,她叹息一声,柔声道:“本宫自问待你不薄,临回宫前还特地问过你,是愿意随我回宫,做一个人前荣耀无数的大宫女,还是自此离去,过着相夫教子的普通日子?”
她的目光柔柔,没有半点犀利逼问之色。“你可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我的?”
绿竹在她目光的引导下,缓缓道:“奴婢……奴婢不想再过伺候人的日子,奴婢想要出宫。”
皎皎的眉眼浮出一丝笑意,“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在她的笑脸之下,绿竹眼前浮现出了当日情形。记忆里慧公主的脸与眼前的这张脸重合到了一起,她还记得慧公主笑着说:“那我可要为你好好寻一门亲事,不必太过显贵,但也要小福之家,不能太亏待了我们绿竹。”
她果然不是说说而已,很快就在她家乡寻了一户官宦之家,虽然只是小小七品,但衣食无忧,更重要的是,夫君待她和善有礼,就连公婆都对她很好。
她从未过过这样幸福的日子,从前那些事很快便消散在了记忆的长河之中。
直到……
她浑身狠狠一颤。
皎皎察觉到了,却仍缓缓问道:“我记得,我还特地为你定下一门亲事,你如今该过得无比幸福,为何要听从田旷的话,陷害于我?”
绿竹看着她的眼睛,满身的惊恐化为悔恨,“我没有……没想过要陷害公主,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皎皎轻声询问,声音无比柔和悦耳,仿佛会蛊惑人心的海妖,循循善诱着。“如今在陛下面前,你只需要将所有的顾虑说出来,不但本宫会保你无事,陛下也绝不会怪罪于你。”
小皇帝接触到她的视线,恨不得拍着胸脯道:“只要你说出真相,朕赦你无罪!”
绿竹扑通一声跪倒在皎皎面前,抱着她的双腿失声痛哭,“公主,求您原谅奴婢,奴婢是被人威胁的!奴婢的父母,夫家与孩子,都在他们手上,奴婢倘若不进宫指证您,奴婢的亲人都会死的!”
她的话音刚落,满朝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绿竹进宫指证慧公主,居然是受人胁迫。
一时之间,所有惊疑的目光全部落在了田旷身上。
就连皎皎也轻声应道:“原来竟是这样。”而后目光缓缓落在田旷身上。
吏部尚书更是断喝一声:“田旷,你伪造证据陷害慧公主,到底有何居心?”
随着绿竹所言,田旷早已是惴惴不安,满脸惊慌。此时被吏部尚书一吼,更是两股战战。他仓皇的环顾一圈,发现所有人眼中都满是被欺骗的愤怒,不由得惶恐失色。
他扑通一声往小皇帝面前一跪,大声喊冤:“陛下,微臣决对没有陷害公主之心!”余光不经意扫到跪在一旁的静尘师太,立即伸手将她扯了过来,一手指着皎皎,惊怒交加问道:“静尘师太,你快说,她到底是不是慧公主?”
相较于他的惶恐无措,静尘师太倒是沉稳得多。即便此时胳膊被田旷紧紧拽着,也不是面不改色,甚至怒问绿竹:“绿竹,她分明不是慧公主,你为何要突然毁供?”
绿竹面对她的指控,只瑟缩着往皎皎身后躲着。
皎皎拍了拍她的肩,以作安抚,随即对静尘师太道:“不知静尘师太又要如何指证本宫?”
静尘师太愤愤瞪了她一眼,随即对小皇帝道:“陛下,贫尼是出家人,不敢有假话。眼前此人,”她锐利的目光落到皎皎身上,语气流畅,“从未到过我们承天庵,更不会是在我们承天庵长大的慧公主。”
她的所言,比之绿竹,更是让众人哗然。
吏部尚书目光如炬,喝问道:“静尘师太,你所言可是真的?”
静尘师太依旧不卑不亢,坚定道:“贫尼自然是不敢对圣上撒谎。”随即目光落在瑟缩在皎皎身后的绿竹身上,面露鄙夷:“贫尼也绝不对不会想有些人,出尔反尔,当众撒谎!”
她所言字字坚定,无可更改,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到了皎皎身上,甚至对仍然躲在她身后的绿竹,也持有怀疑态度。
绿竹本就微微发颤的身子在众人的逼视下,更是颤颤巍巍,恨不得下一瞬就跪倒在地上。
唯独皎皎不慌不忙,她再度拍了拍绿竹的手背,以作安慰。随即不紧不慢走到静尘师太跟前,如青松站立。“静尘师太说,本宫从未到过承天庵,更不是在承天庵长大?”
静尘师太面对她,仍是不亢不卑,面露不屑。她几乎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以作回答。
如此不敬之举,皎皎却并未有半点儿生气,只是问道:“也就是说,静尘师太根本不认得本宫?”
静尘师太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之后,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无比坚定,“贫尼可以保证,从未见过施主。”
跪在一旁的田旷仿佛看到了希望,立即对皎皎喝道:“你还有何话可说?”他大喜之下,竟然连尊称都不曾有。然而满朝大臣在巨大的震惊与惊疑之下,也不曾有一人追究。
第70章 他为何要帮着皇姐?
皎皎却没理会田旷, 她神态自若,全然没有先前那种惴惴不安之相。只是看着静尘师太的目光满是怜悯。“可是本宫住在点翠峰,素来不到庵里去, 静尘师太没有见过本宫,不认得本宫,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先帝之所以选择让她冒充慧公主的身份,除了因为慧公主幼年离宫, 不被朝中诸人熟识之外,也是因为慧公主由于体弱多病的关系, 常年住在承天庵后面的点翠峰, 甚少出门,不被庵里其他尼姑所识知。
静尘师太看着她,却目露一丝笑意。“公主千金之躯住在庵里,贫尼身为监寺,少不得要去给公主请安。”她望着皎皎骤然变色,笑意更深。“既然贫尼曾去给慧公主请过安, 自然也就见过慧公主的真正样貌。”
随后她怒喝一声, “而慧公主的样貌,与你根本不同!”
田旷顿时大喜,情不自禁随着大喝一声:“你到底是何人, 有何目的要假冒慧公主?”
但旋即一旁胆颤未消的绿竹就忍不住出声道:“静尘师太确实去给公主请过安。”
静尘师太的神情不由得微微得意起来,看向绿竹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但随即又听到绿竹道:“可静尘师太根本不是真心前去请安, 她不过是打着请安的名义, 让公主给庵里多出些银子!”
她想到往事, 仍然是愤愤难平。尤其是得了皎皎的肯定之后,更是将一开始的惊惧抛之脑后,大声道:“公主平日所用, 根本不花庵里一两银子,况且宫中也不曾亏待承天庵,可静尘师太自从接任监寺之后,总是到公主跟前絮叨,说庵里香火不盛,没有多少银子。公主有时没给她银子,她还会甩脸色给公主看!”
绿竹回首往事,只觉得越发气愤。“公主千金之躯,在承天庵养病本是承天庵的福气,可静尘师太不但时常索要银两,还经常克扣宫中送来的所需。对我们这种服侍公主的人,更是狗眼看人低,时常指桑骂槐。”一想到本该是天骄之女的慧公主没有爹娘疼爱,空有一个公主的身份,连一个尼姑都可随意欺负,绿竹的眼泪就不由得掉了下来。
静尘师太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贫尼没有做过这种事!”随后一指绿竹,“都是这丫头胡说的!”
田旷却连忙道:“这些事倒不如推后再说,我们今日需要弄清楚的是,”他的眼睛猛地望向皎皎,“你到底是不是慧公主?”
皎皎却轻笑一声,笑声讽刺:“田大人难道方才没有听到绿竹的话?”
田旷的脸色也顿时不好看了起来。但随即他又道:“谁知道绿竹这丫头是不是被你收买了,才会替你做这伪证?”
他的话虽然有所出入,但与事实却几乎无二致。绿竹原本因愤怒而胀红的脸,顿时变得没有一丝半点血色了。
唯有皎皎依旧不慌不乱,甚至有闲情问道:“田大人能请来监寺静尘师太,想必也是问过主持静远师太的?”
田旷却答不上来,不管是绿竹还是静尘,都不是由他找来的,他不过是想得到揭露假公主一事的首功,才将此事大包大揽下来。谁知却弄到了如此局面?
皎皎没有等来他的答案,便又看向静尘师太。“那么静尘师太前来,支持静远师太可曾知晓?”
静尘师太一听这话,顿时眼露慌乱,但她仍然装出一副镇定模样,答道:“贫尼……贫尼自然是经过主持的允许,才上长安……”
“静尘师太。”不想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皎皎厉声打断,她的眼神如刀,刀刀刺在静尘身上。“你刚刚还说过,出家之人,不敢有假话。你敢当着陛下的面,将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静尘浑身一颤。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努力挺直了腰背,强行装出一副镇定模样,道:“贫尼入长安,是……静远师太是允许的。”
“胡言乱语!”随着一声爆喝,又有一位穿着与静尘师太一样纳衣的尼姑不请自来,踏进殿内。
来人年纪比静尘师太略长,她双手合十,满面慈悲。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缓步走进殿内,却没有半点儿慌张,唯有望向静尘师太的目光,微微含着惊怒。
静尘师太接触到她的目光,身子不由得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小皇帝瞧着一场戏剧性的变化,不由得缓和着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她在静尘身侧跪下,朝着小皇帝行礼。一举一动,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贫尼正是承天庵的主持,静远。”
即便是静远前来戳穿了静尘刚刚的谎言,皎皎仍是不怒不喜,眼眸之中锐利尽消。她冲静远师太微微颔首,而后道:“静远师太,请您将先前与我说过的话,一一再向陛下禀明。”
“是。”静远师太双手合十,还礼之后才道:“前不久,有一行三人来到承天庵,指名要见贫尼。”承天庵虽非皇家寺院,但能让慧公主在此养病,自然是因其香火鼎盛。也因此,时常会有人求见主持。
静远本来以为,这几人与从前那些人并无什么不同,但谁曾想,这几人见到她之后,便对她道:“我们已经知道,当今朝堂之上的慧公主身份有假,特来请主持随我们一起入长安,拆穿假公主身份。”
静远当场大惊失色。她对小皇帝道:“公主千金之躯,养在我们庵里,她的身份是否有假,贫尼难道还不清楚吗?于是贫尼大怒之下,将他们呵斥出去,并下令庵内所有人不得与这些人多接触。”
慧公主身份有假,她身为承天庵主持,岂能不知晓?倘若这位“假公主”是有人存心假冒,哪怕豁出去主持不做,她也必定会揭穿此事。但伪造“假公主”身份的并非其他人,而是由先帝亲自安排,并命她永远保密,不得揭穿,更不得泄密。
她自问此事做的十分隐蔽,却不想还是被外人知晓了。
但这些话都不能与小皇帝说,更不能当众说。她的目光与皎皎相接,随后又十分平静道:“只是贫尼不曾想到,他们竟然找到了静尘。”
她不知道那些人许诺了静尘什么好处,才会让静尘不顾她先前的命令,跑来问她,“如今朝堂上的那位慧公主,当真不是点翠峰上的那位?”
因伪造公主身份一事不得外传,所以即便静尘是监寺,也不得而知。静远看着她满脸好奇,有心敲打她一番,于是道:“有关皇室声威,不得胡言乱语。”
她本以为静尘听进去了,但谁知她还是趁着夜里,偷偷跑了出去,与那几人进了长安,指证慧公主。
“贫尼不知他们究竟许了静尘什么好处,才会让静尘铤而走险,干出指认公主有假之事。”她说着,顿时面露愧疚之色。
“贫尼唯恐静尘因诬陷慧公主,惹恼陛下与慧公主,于是匆匆从承天庵赶来,找到慧公主,向她禀明此事。”
一旁的静尘面色如土,她大声朝静远吼道:“她分明就不是住在我们庵里的慧公主,你为何还要……”
话还未说完,便被静远厉声打断,“事到如今,你还要胡言乱语吗?”
静尘瞪大双眼,然后缓缓露出一抹惨笑。“我知道了,你定然是收了这个假公主的好处,这才处处帮着她说话!”她在静远如刀一般锐利的目光中放声道:“你敢当着菩萨的面起誓,你所言字字是真,没有半点虚假吗?”
她话音刚落,皎皎便出声道:“静远师太自然敢起誓,但静尘师太你呢?你敢发誓,你所言字字是真,没有半点虚假吗?”
静尘的目光含恨,立即道:“贫尼对着菩萨发誓,我所言字字是真,没有半点虚假!”
“很好。”皎皎唇边绽放出一抹笑意,“那么你在点翠峰处处欺压本宫一事呢?”
静尘面色顿时惨白,她没有想到眼前此人会再次将此事点出。慧公主住在点翠峰时不过是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便处处向寺里索要东西。她不过是看不惯这个落魄公主的所为,才向她要点银子,却多次被她冷眼相待。
她本以为这不过是小事,但谁知绿竹这个贱丫头居然当众挑明此事,如今更是成为假公主胁迫自己的把柄。
“静尘师太为何不说话了?”然而皎皎仍然步步紧逼,不给她留一丝喘息机会。“难道静尘师太是怕了?”
“贫尼没有!贫尼只是……”
“够了!”话还未说完,便被徐空月厉声打断。他望着静尘的目光隐隐带着杀气,“你欺辱公主在先,又做假证指认公主在后,所言之语皆是谎话,还有何颜面在此大放厥词?”
他自战场之上冲锋陷阵,身上杀气之重,远非静尘这样的人能承受。她在徐空月的目光逼迫之下,瘫倒在地上,双眼一番,顿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