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赵垣熙见她微微别过脸,知道她是想起了姑母。于是跳过这个话题,只推着她到了秋千架前,问道:“如何?”
尽管他努力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着,但是皎皎还是能从他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听出丝丝得意。
从前他还住在明华殿时就是这样,每当得到什么好画,就是拿着画轴到她面前,暗戳戳炫耀着。
皎皎原本平直的唇边不由得微微上挑,她装作端详的模样,假意点评道:“也不如何。”
赵垣熙脸上的光彩好似瞬间暗淡了下来,他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
可即便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皎皎也能想到,他脸上必然是又懊恼,又失望的神情。
她本想再假意出声安慰几句,谁料赵垣熙突然抬起头,脸上是狭促的笑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很伤心?”
皎皎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搞得怔了一下,而后才抿直了唇线,道:“是。”
赵垣熙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彩锦楠木六角小盒子,打开之后,里面是一颗蜜黄色的琥珀珠子。
清晨的阳光从琥珀中透过,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封存着一只金斑喙凤蝶。
皎皎微微瞪大双眼,从盒子里取出那颗琥珀珠子。
“你如今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到底该送你什么,才能哄得你像小时候那样开心。”赵垣熙望着她的眼眸里只剩认真,“这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胜在有趣罕见。我只希望你能像小时候那样,收到这种小玩意儿,还能展露从前的笑容。”
可皎皎握着这可琥珀珠子,第一眼的惊奇散去,便只余满地的荒凉。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赵垣佐在如今这种境地下,送她这样一件小东西,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含义呢?她想不通,猜不到。
她将琥珀珠子重新放进盒子里,还不等拒绝。赵垣熙已经将盒子合上,然后放进她手里,将她所有的拒绝都堵塞在嘴里。“你如今连我的礼物都不肯收了吗?”
皎皎抿了抿唇,却什么都没说。
她不收,不是不想收,而是不敢收。她不知道一旦她收下这颗琥珀珠子,赵垣熙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回长安的目的已经不纯,难道她还要助纣为虐下去吗?
可赵垣熙已经不容许她拒绝,他步履匆匆,几乎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这间院子里。
皎皎的人很快就暗中跟了上去。但很快就有人来报,“郡王回了房间,一直待在里面,不曾出来。”
皎皎点了点头,让人下去。她虽然不知赵垣熙到底想做什么,但是她能做的就是时刻防备着她。
她本以为,记着自己生辰的,不过就是一个赵垣熙。谁曾想,到了下午,小皇帝究竟突然到来。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没跟朝中任何人打一声招呼。皎皎脸上有明显的不赞同,但小皇帝走到他跟前,拉着她衣角轻轻晃动两下,“皇姐,朕只是想给你过个生辰。”他看到皎皎越发寒意的双眸,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却仍是对皎皎道:“朕保证,陪着皇姐用完晚膳,就立即回宫,绝不在这里久待。”
尽管小皇帝来得匆忙,却仍是给她带了礼物,是一套龙泉缠枝莲纹茶盏。不算多么名贵的东西,与宫中动不动就赏赐的名贵之物不同。这套茶盏明显是费了心思的。
小皇帝看着她仔细端详那套茶盏,不由得意道:“这是朕早早就准备好的生辰礼物,就是为了在皇姐生辰这日送给你。”
看着他认真的神态,皎皎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她早已不过的生辰,却仍是被别人放在了心上。尤其是小皇帝,他的匆匆到来,着实出乎皎皎的预料。她曾想过小皇帝会以各种理由到行宫,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亲手准备好礼物,再为了自己的生辰而来。
只是迎着小皇帝满满的期待,皎皎还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轻声道:“不过是一个生辰而已,我早就忘了。”
她说的淡然,小皇帝却不满了起来:“皇姐怎么可以连自己的生辰都忘掉?”他的眼睛瞪得那样大,仿佛与人对峙的小兽一般,有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气势。“每个人的生辰都是很重要的,因为生辰总是包含着父母对你的祝福。”
皎皎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诧异过后,她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不认为小皇帝会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小皇帝却挠了挠头,一副不安的样子,“是摄政王说与我听的。”
先前的疑惑好似瞬间被解开,皎皎问:“也是他告诉你,今日是我的生辰?”
小皇帝连忙否认,“是我主动问摄政王的。”
皎皎眉眼显出冷意,“陛下,我记得我同你说过,不要与徐空月有太过亲密的接触。”
小皇帝低垂着脑袋,怏怏不乐道:“朕知道了。”
皎皎揉了揉眉心,尽管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却仍是无法生出感激。不管是他自作主张去询问徐空月,还是突然前来行宫。诚如他所说,每个人的生辰都包含着父母的美好祝愿。可她的父母早已在她的引狼入室之下惨死。这样的她,还有什么脸面平平静静过着生辰呢?
她曾经的确很是喜欢过生辰。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无论母亲与父亲有多忙,都会尽力留在府中陪她过生辰。
她从前是被捧在掌心的明珠,所以母亲与父亲都很看重,希望将所有的美好都送给她。虽然她的生辰宴不会大操大办,但母亲还是会请来戏班子助兴,在府中咿咿呀呀唱上半天。
那时的府中总是很热闹,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她会与一群同自己一般大小的孩子疯玩在一起,时常将一身新衣弄得脏兮兮的。
后来她稍微长大一些,便不喜欢这种看起来热闹至极的生辰宴。母亲也不强求,任由她取消掉了原定的生辰宴。
父亲则会问她,生辰当日不想留在府中,那么想去哪里呢?她便兴致冲冲对父亲道:“我想去!”
父亲一边笑着,一边将她举起,“既然皎皎想要去,那么我们就去南山看日出,去寒蝉寺看桃花,还要去御马场骑马!”
她顿时欢笑起来。
于是生辰那日,父亲便会早早带着她出府。她不会骑马,便窝在父亲身前,由父亲握紧缰绳,带她上了南山。
父亲没有带着她走官道,而是从山脚下随意挑选了一处山道登山。
因为山路崎岖难行,所以也没有骑马,而是徒步攀援。她还记得那时的天很黑,她抬头四望,却怎么都看不到终点在哪里。这时候,倦怠之意就会涌上心头。
而父亲就会摸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只要坚持下去,总会到达山顶。倒那时,你就会看见想看的日出。”
可她满心懈怠,不自觉嘟着嘴问:“可是我们能赶上日出吗?”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而他们仍在山中,看不见山顶。
父亲笑了起来,“只要你专心往上爬,就一定能看到的。”
父亲的一再坚持和鼓舞终究还是让皎皎重燃勇气,她在父亲的带领下朝着山顶攀援。
他们选的山头看着不高,但是越往上就越难行,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荆棘遍布,几乎无从下脚。
父亲会用手中的刀扫开荆棘,然后拉着她一直往上。有好几次,看着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但是父亲清扫了荆棘之后,就会豁然开朗。或是有石头可以落脚,或是有大树可供攀援,虽然都不易行走,但总归还是有路可走。
有时道路太过艰难,父亲还会停下来,一把将她举起,越过那段难行的山路,再将她放到地上,往上继续攀援。
眼看山顶尽在眼前,东方的天空也泛出红光,仿佛下一瞬,太阳就会冲破层层云海,跳跃出来。
皎皎越发期待登上山顶看到的景色了。
终于,在父亲的帮助下,红日从云海中跳出的那一刻,她登上了山顶。刹那间,天地间的暗色一扫而空,整个大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万物都熠熠生辉。
她站在晨光之下,看着眼前碧空万里,千峦叠翠,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那种愉悦,即便过了许多年,都令她发自内心快乐起来。
看过了日出,父亲又带着她风尘仆仆从山上下来,赶赴下一个地方。
等到了晚上,两人几乎衣衫褴褛着踏进家门。
而母亲早已等候在府中,看见两个灰头土脸的人,顿时没什么好气,扭头就走。
皎皎连忙蹦过去抓住母亲的衣角,有心想要母亲也沾染自己身上的灰尘,却又害怕被母亲责备,于是只敢偷偷将手上的尘土往她衣角上抹。
父亲正与母亲说着话,言语里满是宠溺。
母亲对他们俩也几乎绝望,扔下一句:“去洗干净,再来用晚膳。”便进屋去了。留下她与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恶作剧得逞一般偷偷笑起来。
有时她与父亲外出归来,母亲迎上来,两人携手入内,也会将她忘却。
每到这时,她总是嘟着嘴跟在他们身后,一边走着,一边碎碎念,“你们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女儿?今日难道不是我过生辰吗?”
等到回到桌上,父亲才猛地想起她,而这时她已经坐在了桌上,面对父亲略显愧疚的神情,只好叹息一声,大度表示:“算了,谁让我是你们的女儿呢?”说着,还小大人似的摇摇头。
后来她出嫁之后,生辰这日仍会回到长公主府。母亲与父亲如她小时候那般,仍是将手头要紧事暂时抛下,为她过生辰。
那时的她已经立志要成为贤妻,所以她不再出去疯玩,也不会再与父亲一同外出爬山、看桃花。她会规规矩矩坐着马车回到长公主府,安安静静、仪态万千坐着用膳。之后与父亲母亲说上几句话,再返回徐府。
唯有成亲头一年的时候,她生辰前后,徐空月刚好有空在家。尽管他不愿,她仍是拖着他回了长公主府。
父亲站在门外迎接她,看见她回来,眼中竟蓄满了泪水。只是在她望过来时,侧身将眼泪擦拭掉,只把一张笑脸露给她看。
那时她还不懂,如今想来却是格外心酸。或许父亲早已预见她婚后的悲惨,只有她一心沉浸在自欺欺人中,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母亲与父亲去后,即便有皇祖母陪伴,她仍是再也无法过生辰了。对她而言,每到生辰之时,她便会想起当年的种种,也愈发怨恨自己的识人不清。
而这些往事,小皇帝无从得知,她也并不打算相告。
只是终究是不忍拂了小皇帝的好意,皎皎没有将小皇帝立即赶走,而是留他在这里用了膳。
小皇帝或许是真心实意要给她过生辰,不止送了茶盏,还特地从长安城带来她平日里常吃的糕点。
看着摆满一桌糕点甜品,皎皎竟久违地感受到了被人重视的滋味。
用过膳之后,小皇帝依依不舍离开。皎皎腿脚没有彻底养好,也就没有出门送他。
身后有人出来,在小皇帝坐过的位置坐下。“这就是赵垣珩?”
皎皎抬眼,便看见赵垣熙捻起一块桃花水晶糕,浅尝了一口。
那糕点完全是皎皎的口味,他似乎有些吃不惯,只咬了一小口,眉心便狠狠皱起来。“怎么这么甜?”
看着他的样子,皎皎难得笑起来,“不请自来,这就是下场。”
她调皮的样子一如往昔,赵垣熙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怀念,“你从前就喜欢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他将那块被咬过的糕点丢弃在桌上,很是随意的样子,看不出半点重视。
皎皎的目光停驻在那块糕点上,许久之后才露出一点儿笑意,“或许是日子太苦了,就提前吃了一点儿甜。”可终究还是挡不住后来的苦。
赵垣熙或许没有听明白她口中的含义,只是紧蹙的眉心微微松开,道:“南岭有大片的荔枝,等到成熟之后,我让人送一些给你。”
皎皎却摇了摇头,“我又不会因那一骑红尘而笑,何苦费那些心思?”
赵垣熙笑了笑,“我最近闻得一个方法,只要在荔枝成熟之前,将数砍下,一样可以保存数日。”
皎皎稍稍愣怔之后,又失笑道:“那岂不是吃一次荔枝,便会浪费一棵树?”
赵垣熙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南岭的荔枝树多到你数不清,即便是浪费了一棵树,也不值得什么。”他缓缓笑起来,“在我心里,自然是你比那棵树要重要得多。”
可皎皎望着他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小皇帝来行宫之时,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卫。皎皎担忧他的安危,便让他坐着自己的辇车,并让自己的近身禁卫随行护送。
但谁知,就在车队下了南山之后,突然遭到刺客偷袭。
好在经过上次皎皎遇袭,南山守备森严了不少。附近的守军很快察觉到,派了人马过来,及时救下小皇帝。
好在有侍卫拼死相护,小皇帝并未受伤,只是受了惊吓。
行宫之中,皎皎得闻消息,顿时坐不住,匆匆赶下山。
小皇帝已经在守军的护送下,返回了皇城。皎皎连夜回到宫中,见到了分别不久的小皇帝。
章御医等人已经为小皇帝诊过脉,确定他只是受了一点点惊吓,并无别的大碍。
瞧见皎皎,小皇帝嘴巴一瘪,差点哭出来。
看到他脸色至今仍是惨白,皎皎心疼不已,安抚了几句,让小皇帝睡下之后,才召开护送小皇帝回长安的禁卫,问道:“可有查到是什么人暗中行刺?”
禁卫答:“行刺的一共有二十人,十九人都已被当场诛杀。逃掉的一个,属下已经让人去追了。”
皎皎心中生疑,却仍是道:“查出消息之后,先不要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