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无期
一句话说得齐国公微微色变。他当即跪下,对小皇帝痛陈道:“老臣只是忧心南境的百姓,西南王挑起战事,南岭倘若无兵力自保,只怕不久之后就会像临南府那样,沦为西南的战利品!”
朝堂众臣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齐国公则将目光投向徐空月,“不知摄政王有何看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徐空月身上。
他的右手仍未痊愈,虽有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早有人发现,他的手上始终缠着绷带。虽然并未有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是因为西南反叛之时,他没有亲自领兵平叛,私底下便有不少人猜测他右手已经废了。
此时面对所有人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沉默下去。迎着小皇帝略显担忧的目光,他轻轻抬起眼皮,拱手行礼道:“南境会陷入如今这种局面,是微臣思虑不周所致。微臣会尽快重整大军,抵御西南军北上。”
他的说法看似给了一个解决途径,但实际又似乎什么都没说。齐国公等人对此很是不满,然不等他们出声,皎皎倒是率先道:“摄政王所言有理。”
——似乎只有在此时,他们才能勉强意见统一。
徐空月的目光轻垂,避开了珠帘后皎皎探究的视线。
小皇帝最终也没有准许南岭郡王屯兵的奏请,只准许了他扩充亲兵。好在自从被南岭郡王阻挡了回去,西南似乎也暂时没有北上的打算。探子回报消息,西南王召回了驻守临南府的大将,而西南军仍驻扎原地。
朝中众臣猜不透西南王的想法,有胆大的想去问一问摄政王的看法,却找了一圈都不曾发现徐空月的踪迹。
而明华殿外,徐空月站在那株腊梅树下。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葱绿的叶片,间或夹杂几片已经枯黄的叶片。
看到他,皎皎的步子一顿,但随即又若无其事继续走着。
徐空月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到殿门前。而后脚步忽的一转,皎皎朝他走来。
她走得有些急了,微微喘息着,望向徐空月的目光还算平静。
“你担心南岭郡王借着西南的战事,屯兵养兵。”徐空月的目光同样平静,或者说,如一潭死水一般,无论多大的风浪,都难以激起半点涟漪。
皎皎呼吸一窒,随即又若无其事起来。她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是被贬至南岭,就算挥兵北上,登入长安,也不会有人承认他。”
徐空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似乎看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可你仍是担心。”
皎皎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我会帮你。”徐空月却蓦地笑了一下,“我会扫平西南的战事,不会给赵垣熙养兵的机会。”
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多年前在琼花树下的样子。皎皎看得微微出神,但片刻便反应了过来。她面带警惕,“你想做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同意设立西北都护,由程毓简任都护一职,统领西北所有兵力。”
太/祖皇帝本是前朝藩王,推翻了前朝的统治后,才建立了大庆。太宗皇帝继位后,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便将兵权牢牢握在中央皇室手中。这些年大庆西北边境之所以常备北魏骚/扰,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边境各地驻军只有防守之职,而无率军追击之责。因此,哪怕是边境重地,城中兵力也只够守城所用,而无多余的兵力反击。
当年漠北城被夺,也正是基于此原因。漠北城被围困,徐延将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只能一边严防死守,一边向朝廷递交求援奏折。
而当时大庆的兵马大权握在曾怀远手中,徐延将军迟迟求不来援军,才导致漠北城破。也正是基于此原因,徐空月才多年来始终对定国公心怀芥蒂,酿成如今这般后果。
这些年徐空月努力往上爬,并非是他爱慕权势,最大的原因是他应承了任老将军,会改变大庆边境的兵力布置,让各位守城将军面对北魏来袭时,不再只能被动防守,而是能率军主动出击。
当年西北三城被夺,西北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徐空月奔赴西北之前,先前往已然卸任的任老将军家中,在他门前跪了两天一夜,才求得了任老将军的全力相助。任老将军亲笔写信给门下门生,让他们尽全力辅佐徐空月,夺回西北三城。
也正是有了任老将军那些门生的鼎力相助,才有了后来他的封侯拜相。
后来任老将军逝世,徐空月便在他面前许下了这个承诺。
如今三年已过,虽然这几年在他的布局之下,西北边境各城已有足够多的兵力自保,并且能在小范围内出兵追击敌军,但是想要打得北魏不敢来犯,还相差甚远。
皎皎稍稍愣了愣,随即冷了脸色,“我不能答应。”徐空月所求比之赵垣熙上奏所请更为过分。
虽然赵垣熙的目的也是要手握重兵,但至少以目前局势来说,在朝廷力压之下,他除非私自屯兵,否则不能很快打造出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徐空月所求,就几乎是将西北边境所有兵力都交托在程毓简手上。而作为重中之重的西北边境,兵力布置已然超过大庆其余地方。一旦这些兵力集结在一起,只要程毓简稍有反心,西南局势将立即重演。
她不能为了镇压西南战乱,就将西北变成与西南同样棘手的存在。
徐空月知晓她的担忧,“我并不是要单设都护一职,在都护的基础上,还可设置同等级的同知一职。都护手握一半兵符,同知则握有另一半兵符。”
他看着皎皎的眼神中满是真诚与温柔,“都护由程毓简担任,这些年他一直在西北各地守城,对西北最为了解。况且他在北魏军中也有威名,由他担任都护一职是最合适不过的。而同知一职,你可以派遣你的人前去。”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的人,但有你的人制衡,即便是后来的都护有反心,也不会立即挥军南下,对大庆造成莫大伤害。”
“设立都护一职,并不为了让我的手手握西北兵权,而是为了让他们有实力与北魏铁骑相抗衡。你去过前线,见过战场,你也知道每当战事起,边境各城疲于应对北魏的来袭,根本没有实力乘胜追击。”
皎皎当然见识过战场,她十五岁时,北魏来袭,父亲连上元节都没能在家中渡过,匆匆带兵前往前线。
彼时皎皎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瞒着母亲偷偷前往战场。只是中途到底被母亲发现了,她派人将她追回。可皎皎就快要到前线了,她固执地不肯回来。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让人给任老将军传信,嘱托他让皎皎随军出发。
可皎皎彼时一心想去前线找父亲,并不想跟随大军出发。任老将军无法,只得委托监军姚晃,让她跟随先锋军赶一段路。
她带着如云跟随先锋军赶了大半个月的路,虽然不曾亲眼见识战场的惨烈,却也见过了尸横遍野。
那是她头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死人,冲天的腥臭气息拼命往鼻子里钻,那些腐烂的味道仿佛跗骨之蛆,至今想起来仍令人作呕。
直到后来父亲听闻了此事,派人将她接走,后来又匆匆送回了后方。
只是这件事她从未对人言语过,为何徐空月会知晓她去过战场?
眼见她眼中浮现出疑惑,徐空月微微侧过目光,淡声道:“设立都护与同知,西北边境才能更好地抵御外敌,而朝廷也不必再疲于应对各地战事。”
他终究还是转过目光看着皎皎,“于朝廷而言,这不是坏事。你只要选好同知一职的人选,便可放心将西北之地交托。”
这些年大庆与北魏战事不断,确实如徐空月所说,只要原因在于西北边境并无与北魏相抗衡的兵力。倘若他所言无误,大庆确实可以凭此一扫先前疲于应对之势。
皎皎轻咬着下唇,对他的提议稍稍有些心动。
“只要解决了西北的问题,我便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前往西南战场。”徐空月的声音蓦地响起,如平地一声惊雷,惊得皎皎猛地抬起头。“你要去西南战场?”
徐空月脸上的神情还是淡淡,却在触及皎皎不掩震惊的面容时,稍稍露出两分笑意。“我毕竟还是大庆的将军,面对战事,怎能一直袖手旁观?”
“可是你的手……”
徐空月抬起右手。他手上的绷带仍在,将右手掌心牢牢包裹在其中。即便隔着绷带,皎皎仍能预想里面的伤口有多惨烈。
那是她亲眼见过的伤口,多日之后仍令她在梦中惊醒过来。
“只是伤了右手而已,并不是什么大事。”徐空月随即若无其事放下右手。柔顺的布料再度垂下,将缠着绷带的右手遮掩起来。
他轻抬眉眼,眼底无畏无惧,“战死沙场,是一个将军的使命与荣耀。”
他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令人惊心动魄的话语,皎皎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后退了一步。
徐空月却露出浅淡的笑意,“我的提议,你要好好考虑。”
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皎皎仍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倘若我为守护大庆而死,你是否会稍微不再那么恨我?
第94章 离别
皎皎与小皇帝在明政殿, 招来李忧之、齐国公等人,商议了许久。
齐国公并不同意设立都护一职,他那张晦暗无光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寒霜, 满是冷酷漠然之色。“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岂可因为摄政王一人而更改?”
李忧之当即冷笑一声,“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齐国公不久之前还同意让南岭郡王屯养亲兵。那时候国公爷怎么就没想起来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一番话将齐国公说得额角乱跳。他脸色阴沉下来, 强压着脾气对小皇帝道:“南岭郡王与摄政王情况不同,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李忧之嗤笑一声, 嘲讽几乎写在了脸上:“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个自己想要扩充军队, 一个想让别人扩充军队罢了。”
齐国公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不再忍,与李忧之争吵起来。他年逾古稀,然而与李忧之争吵起来却肝火更旺,额角青筋乱跳,越说越激动, 似乎要将屋顶掀翻。
眼见两人越吵越不成样子, 坐在小皇帝身旁的皎皎当即喝止,“本宫心中已有主意了,多谢两位卿家。”
她面沉如水, 不怒自威,争吵声顿时止住。
两道目光不约而同凝在皎皎身上,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皎皎却不打算多说什么, 只是挥了挥手, 让众人都退下。
众人走后,小皇帝眉目染上忧色,问:“皇姐打算如何做?”自从徐空月右手受伤之后, 太傅便开始称病不上朝,之后更是递了辞官的折子。皎皎顾全他是三朝老臣,又是两任帝师,只是先按下了他辞官的折子,却并未再延请他继续教导小皇帝。
但为了不耽误小皇帝的教学,在齐国公的举荐下,重新请了一位刘太傅,为小皇帝传道解惑。
如今看来,小皇帝似乎有所成长。
皎皎唇边露出一丝欣慰笑意,“陛下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做?”她将问题重新抛还给小皇帝。
小皇帝却并未露出烦恼不解的神情,只是垂眸细思片刻,而后抬头认真道:“朕觉得,让摄政王去西南战场,是最好的选择。”
近段时日来,他读了很多史书,前朝有皇帝只想将兵权抓在掌心,因而残杀迫害了很多手握重兵的将军。但没有了将军保家卫国,在强敌入侵的情况下,国家毫无自保之力。
也有皇帝将兵权下放将军手中,最终将军只手遮天,或掌控朝政,成为幕后皇帝,或举兵造反,改朝换代。
无论哪一种,对如今的大庆似乎都不太适合。但小皇帝却觉得,“两权相害取其轻,朕觉得摄政王提议的令设同知,比容许南岭郡王养兵,将来的危害会小很多。”
皎皎不曾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有些刮目相看。
然而小皇帝却微微红了面颊,眼眸低垂,“这都是刘太傅教导朕的。”
皎皎先是微微诧异,而后才笑道:“看来陛下确实需要一位好老师。”
先前对于太傅李恭存的教导,皎皎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李恭存虽然也站到了徐空月的阵营,但并未有过害小皇帝的心思,教导小皇帝时也并非不用心。只是他毕竟是帝师,除了教导为人的道理,也应该多教导一番为帝为王的道理。
可李恭存敬畏徐空月,很少教导小皇帝这些东西。而如今新来的太傅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皎皎只思索片刻,就对小皇帝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陛下年纪尚幼,平日还是要多以人为师,多听多看,切记不可偏听偏信。”
小皇帝重重点头。
很快,摄政王率军前往西南战场的旨意便下来了。由于这是小皇帝第一次在朝政上拿主意,皎皎便全然放手让小皇帝去做,再由中书省拟旨,她从旁看着。
小皇帝这段时日的成长速度惊人,绕是皎皎有所了解,也不由得为他如今的处事之姿惊叹。“将来大庆交于陛下之手,想来会再创盛世景象。”
一旁的细柳闻言,顿时面露古怪之色。
为大军送行当日,小皇帝身着五爪龙袍,头戴十二旒龙冕,年纪虽然尚小,却逐渐开始显露帝王的霸气威严。
他在群臣的注视下,从容庄重端起一杯酒,对徐空月道:“朕恭祝摄政王早日凯旋。”
徐空月身着甲胄,英气逼人,唯有右手依旧藏在护臂袖套中,看不真切。他以左手自小皇帝手中接过酒杯,单膝跪地,郑重道:“微臣定不辱使命。”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后,他率大军从皇城门出发,浩浩荡荡穿过永安大街,朝着城门而去。
城楼之上,皎皎身着华服,目送徐空月远去。
他仍是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英挺伟岸,芝兰玉树,与初见时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差别。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骑在马上的徐空月蓦地转过脸,朝着城楼之上看来。
皎皎几乎下意识后退几步,直到确保下方看不见她,才止住了脚步。
她不欲将自己的任何情绪泄露给徐空月,就连她前来相送都不想他知晓。因为那意味着她已然心软和不舍。
可这偏偏是她最不容许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