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宝鸾努努嘴,不甘心地嘀咕:“听说蛮夷部落的公主,有一草原马呢,我才几匹,多要一匹也不多。”
公主的胡搅蛮缠听在傅姆自己耳里,肯定是纯真娇憨的,但在别人看来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几位身处漩涡心烦意乱的皇子们。
太子与皇后之间紧张的母子关系,已然延伸到其他人身上。
二皇子三皇子最近很少和公主见面,宫中遇见也是匆匆一别,不知终日在忙些什么。如今和从前一样的,就剩一个六皇子,他似乎总能腾出时间陪伴公主。五天里三天能见到面,若是出宫游玩,六皇子只要能到场,就不会不来。
即便如此,傅姆仍不能完全放心,认为六皇子会无限度包容公主。
没有谁会无条件给予耐心,亦没有人完全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
傅姆在宫中多年,她的警惕心使她随时都要为公主想一想:哪些人能够接纳,哪些人需要远离,若要接纳,这个人的企图是否会伤害到公主?
傅姆不看好六皇子的企图,他对公主一直都是温柔备至的,即便他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对公主好,他仍乐此不疲地关心公主。这份关心使傅姆有些慌乱,她见过追逐贵妇人的郎君们,眼里也曾有这种类似关心。但仔细比较起来,其实又不太像。
六皇子的关心里,没有放肆,尊重是存在的。这份介于兄长和情人之间似是而非的关心,使得傅姆时常很困惑,因此她偶尔只能武断,小心提防六皇子,再谆谆教导公主什么是男女之防。
而公主长大了不爱听教诲,傅姆只能想尽办法暗示。既要防着两人过度亲昵,又不能让他们太过疏远,这是件费力活。比如现在,傅姆就不想班哥认为公主胡搅蛮缠。
傅姆提着心用余光观察班哥,随时准备抢在班哥翻脸生气之前解围。她温柔仁慈的目光落在宝鸾脸上,如洁白花瓣般美好的公主,是她伺候了十年的孩子,比主仆之情更深刻的感情再也不会有第二份,她愿意为公主献出生命,自然也会时时刻刻为公主着想。
傅姆动作轻柔地扶过宝鸾肩膀,手里一个玉连环,试图转移公主对大红马的注意。
今天格外有脾气的公主将玉连环塞回傅姆手中:“姆姆替我解。”然后一转头又趴在窗边看大红马。
班哥用马鞭敲敲窗沿:“去西域再寻一匹?”
宝鸾点头:“对,去西域寻。”
班哥:“蛮夷公主有一草原的马,小善也要一草原的马?”
宝鸾点头:“是,小善也要一草原的马。”
班哥莞尔对着她笑,爽朗的笑容比秋天的太阳更灿烂,黑幽幽的眼睛,似蕴藏两汪粼粼秋水,深邃缱绻,看得人心跳加速。
队伍经过一丛桃红花瓣夹绿叶的木芙蓉后忽然停下,在傅姆开口阻拦之前,班哥健硕有力的双臂已经将宝鸾从车里抱出来。两个人同坐大红马,快速奔出去。
宝鸾兴奋的声音被风揉碎:“他们会追上来吗?”
班哥笼紧她的风帽,笑着回答:“会的,我们只跑一小段路。”
宝鸾笑嘻嘻,双腿夹紧马肚子,满足地喟叹一声:“能跑一小段路也很好了。”
“这就喜欢了?真是孩子脾气。”班哥低头,凑近嗅她身上的香气,喉咙几不可见地耸动一下:“让人去西域寻马,给你一草原马,好不好?”
宝鸾不相信:“真的吗?”
班哥陶醉地贴着她的耳朵,眼眸深深,低声逗她:“我哄孩子,你是孩子吗?”
宝鸾耳朵烫烫的,一只手贴到班哥脸上推远他,滑溜溜不算白,软软的很细腻,下意识多抚一把,又在自己脸上摸一把。
都是剥壳鸡蛋。
风将班哥的呼吸吹得更加炙热,薄唇蹭着宝鸾风帽上一圈白绒绒狐狸毛,他缓声道:“这次去庙会玩个够,秋狩就别去了。”
宝鸾突然听到这话当然不肯,秋狩多好玩,她还想自己捉兔子:“要去的。”
“听话,去和陛下辞掉,说你不想去,要留在宫里。”班哥试图和她商议。
宝鸾觉得奇怪:“为何要辞掉?你不是也去吗,我不要留宫里。”
班哥只道:“你不要去。”
前方不远处是兴国寺,依稀可见一行人等在路旁,形容郑重,是住持带着知客僧亲自相迎。马后是追赶上来的队伍,八宝香车窗户里探出一人,傅姆急得直喘气,隔着大老远就喊:“三公主,六殿下!”
班哥让马慢下来,从官道上离开,到旁边一小片稀疏的树林里:“一定要去?”
宝鸾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秋狩的事,又为何劝自己不要去,她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得出答案:“嗯,我想去玩。”
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劝过总比不劝强。班哥没有勉强,默了一会,心平气和接受了宝鸾的决定。
所幸早就做好准备,所以退让一步也不是很难:“非要去,你的帐子得在我旁边,我去哪你就去哪,不许乱跑。”
宝鸾笑问:“你去打老虎,我也要跟着吗?”
班哥刮刮宝鸾的鼻子:“可以变成母老虎跟过来挨两下。”
宝鸾嗷呜一声捧起他胳膊:“好哇你说我是母老虎,母老虎要咬你。”
侍卫们寻到小树林,傅姆奔过来,宝鸾被重新扶进马车。班哥慢悠悠骑马,好似方才带人狂奔离去的不是他。
傅姆忍不住狠狠瞧了班哥一眼,快速得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就已恢复往日恭敬。检查宝鸾周身,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傅姆这才松口气。
班哥亲自将宝鸾送进寺里,检查过四周的守卫,严肃交待侍卫和宫人:“好生伺候,哄着公主高兴玩,危险的事不许她做,劝着些。”
年轻的面庞冰冷冷板着,对寺里的和尚们道:“公主仁爱,未禁游人。但你们牢记,周围百丈之地,有公主在,不许有外男,若敢擅自放人入内——”
白光出鞘,削铁如泥的长剑挥过,路旁的大石头轰然裂成两半。云纹金冠的六皇子英姿勃然,面带杀气,锋利的目光轻轻扫视,像是能刮人骨头。
住持带着僧人们连连称是,再三保证绝不会让外人惊扰公主,送走班哥后才发现额头吓出了汗,从侍卫那里收到六皇子替三公主捐的大笔香油钱,惊吓才平歇。
宝鸾在傅姆的陪伴下一一拜过几处殿内神像,打算去静室歇息一觉再继续游玩。沿着小径往前走,路尽头的菩提树下突然扑出一个人影。
“是你对不对?是你,肯定是你!”来人声嘶力竭地哭喊。
知客僧吓一大跳,看清是个穿胡服的女郎而非郎君,不由庆幸。
还好是个女的。
第76章
傅姆和宫人们前后左右护住宝鸾,层层围得密不透风。傅姆大声斥责来人:“大胆!冲撞公主,乃是重罪!”
宝鸾示意宫人和傅姆退后,她已经看清来人是谁。
暂时还能称为县君的明婉县君浑身颤栗,美丽的脸蛋妆容全花,发髻略显散乱,衣衫襦裙沾着泥土还有几处被树枝勾破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从墙那边的小树林钻过来的。
寺庙后院没有禁女眷,宝鸾去的地方贵女们也能去,只是没有传召不能到宝鸾跟前。这位县君此时出现,不知悄悄在小树林里候了多久。
“放开她吧,这里无事,你们退下。”宝鸾犹豫了半瞬,才对突然多出来的几个暗卫发号施令。
暗卫不是她安排的,很显然傅姆也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她只认得他们衣袖上绣的图案,是她曾画给班哥的一只白虎。
暗卫来无影去无踪,眨眼功夫消失不见。明婉县君劫后余生,摸着差点被割破的脖子,惊恐地看着宝鸾。
寺外寺内的精兵已是千人之数,她身边竟还藏着暗卫。
游个寺庙而已,有必要这么多人守着吗?
明婉县君在心里小小地将宝鸾腹诽一回,腹诽归腹诽,冲出来时的大无畏精神已经荡然无存。她瞪着宝鸾的目光一点点缩回,最后谨小慎微地退后几大步,生怕又有暗卫冲出来将刀架在她脖子上。
菩提树旁边有一座飞檐石亭,宝鸾在石亭里坐定,对明婉招手:“你过来。”
明婉脚步踟蹰,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往周围看几眼,像是担心有暗器飞出阻拦她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最后走到亭下石阶,不肯再往前进一步。
她昂着脑袋,像是在对宝鸾,又像是对四周看不见的暗卫保证:“我身上没有武器!”
宫人噗嗤笑出声,宝鸾也忍不住添笑,原来这位县君也有怕的时候。
明婉县君涨红脸,眼神飞过发笑的宫人们,小声愤愤然:“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再近些,要喝茶吗?”宝鸾想她再说下去,只怕就要指责自己的宫人。
“不喝。”明婉局促地绞着衣袖,目光触及宝鸾身边的贴身宫女。
像一个个门神般雁翅站开的宫女们,仪态自如,皆是宫廷做派。站在最前方稍显年纪的中年妇人,是荷花节上见过的公主傅姆,此时再看,气质高雅非寻常贵妇人可比,即便面带不悦,也是矜持端庄的。
被暗卫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找回应有恭敬的明婉县君突然发现,公主身边的宫人和傅姆,无论哪一个都堪比世家大族的贵女。做下人的尚且有脱俗的仪容和气质,可想而知主人是怎样的风采。
明婉县君惊讶自己竟然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一心钻在宝鸾不配封为公主的她,第一次静下心观察宝鸾。
只见公主端坐在雕花石桌后,身上依然是精致的首饰衣裙,闪烁的宝石没能盖过公主的耀眼,比起明铛翠环彩绣华服,公主的花容月貌如仙气质显然更引人注目,世间竟有人生得如此好看!
目中无人的明婉县君在今日长了新的见识,这见识本该在她第一次面见公主时就该有,迟迟到来后,她呼吸一窒,面对被冲撞后依旧优雅温和的公主,无法控制地自行惭秽。
眼前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家逢大难本就不堪一击的明婉再次落泪。眼泪簌簌而下,明婉失神般呓语:“为何你不同我计较,你也对我不屑,是吗?”
傅姆皱眉,正要出声训斥,宝鸾拦住:“姆姆,让她说。”
明婉似得到鼓舞般声音高起来,含泪道:“长安城无人肯接我家的拜帖,是不是你拦着别人救我父亲?我得罪你,是你我之间的事,祸不及家人,请你高抬贵手。”
“贱婢,血口喷人!”傅姆忍无可忍,声色严厉:“休要胡乱攀扯!江南郡公触犯国法,你身为郡公的女儿,本该在家替你父亲静思己过,四处乱跑乱逛不说,竟还口出妄言诽谤公主,明婉县君,你可知罪!”
傅姆声声清晰响亮,摆足宫廷出身的架子和身为公主傅姆的威严,似要随时将人打死。明婉县君何曾见过这阵仗?
即使出身郡公府锦衣玉食从小有人处处逢迎,身边也有教导妈妈伺候,但这些和宫廷出身的人是比不了的。江南才女引以为傲的周正礼数,可能还比不了宝鸾殿里洒扫的宫女,在傅姆的严刻指责下,明婉县君不可避免地慌了手脚,畏惧之余,脑海里闪过之前面见公主的那两次。
公主没有怪罪她,原来真的只是因为大度。不然,根本不用公主开口,光是一个傅姆就足以让人退避三尺。
“我……”
明婉结结巴巴,大脑一片空白。
她当然知道她家的事和公主没有关系,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求助无门自欺欺人。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长辈们却都不在,只她一人为父亲周转,绝望之下难免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明婉清醒三分,很快明白自己该说的话,低下头恭敬道:“……臣女悲伤过度,口不择言,公主宽宏,莫要责罚臣女。”
宝鸾能从明婉嘴里听到“臣女”两个字,也算是新鲜事。江南郡公府的事虽然还没有结果,但郡公府的败落已成既定事实。
宝鸾本无意理会明婉,见她一身狼狈哭得伤心,才坐下听她说话。这里是佛寺,对遭难的人留有一份慈悲之心也算是对菩萨的敬意。
宝鸾道:“方才的话我不喜欢听,但也不会因此责罚你。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你父亲的事,旁人不愿施以援手也是情理之中。”
明婉哀声道:“可连个愿意为父亲打听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哭声渐大,神情悲戚:“原先往来的武威郡公府,也不肯替我父亲求情。他们要接我去府里住,我不去,又送来银子和首饰,可做这些有什么用,他们不愿替我父亲说话,甚至连只要打听一二都不肯!武威郡公尚且如此,旁人又怎会相助?”
两府婚事作罢,明婉自然不会透露,这样的事说出来只会徒添笑柄。
宝鸾无法评论其中的是非曲折,让宫人送上巾帕:“莫哭了,擦擦眼泪,坐下歇息一会吧。”
明婉怔怔地看着宝鸾。公主清婉如泉的声音如此和善温柔,时至今日,公主竟然还愿意安慰她。
明婉忽然跪下,向着宝鸾膝行,痛哭哀求:“公主,救救我父亲,他是冤枉的!”
宝鸾轻蹙黛眉,低声道:“县君,慎言。没有罪名,何来冤枉?”
明婉哭道:“没有罪名才最糟糕,连脱罪的理由都没有,悄然无声地软禁,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她哭得实在凄惨,像是要哭出血泪来。宝鸾挥手禀退想要阻拦明婉靠近的宫人,温和的目光对上明婉的泪眼。
曾经再怎么傲慢无礼,此刻这个人也只是一个救父心切的孝女罢了。
宝鸾柔声相劝:“有些事不是你能干涉的,好好待在家里等消息,不要轻举妄动。今天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做。”
“换作公主,能什么都不做吗?”明婉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