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夜微冷
玉珠和十三两个闻言,一起去了花厅,两个人将椅子并到一起坐。
而陈砚松则一瘸一拐地坐到对面,他端起案桌上的茶,喝了口,没想到被烫到了,捂着口猛咳嗽了通,就在这档口,他发现对面那对狗男女窸窸窣窣地在说笑。
吴十三凑近玉珠,压低了声音,“我知道如今事情棘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可是看见陈老二那怂样儿,就忍不住想笑,那天我真该打断他一条腿,让他变成真瘸子。”
“哪个让你心软了。”玉珠嗔。
“那我现在去打?”吴十三问。
“时过境迁,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玉珠掩唇偷笑,“若是真把他打瘸了,那叫他什么,陈二瘸?还是陈二拐?”
吴十三俊脸微红,手十分自然地放在她腿上,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那晚上你说我是大宝剑,而他是毒暗器小匕首,那就叫他陈小匕首算了。”
玉珠噗嗤笑出声,推搡了把他:“你他娘的也太坏了,那叫你啥,吴大剑?”
吴十三还真想了想,摇头:“不好,吴大剑谐音吴大贱,贱人的贱,倒不如叫吴大宝,别说,还挺朗朗上口。”
这时,陈砚松终于忍不住了,重重地用拐杖戳了下地,以表示自己的不满,起身就往外走,虽然他听不清那对狗男女在嘀咕什么,反正肯定没好话。
说不准在骂他哩。
第78章
这屋里, 陈砚松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头先他还有几分羞惭,打心底里愧对袁玉珠, 且之前在王爷跟前添油加醋地诋毁吴十三, 也有些不好意思,甚至他觉得,那天被吴十三暴打, 也是他该受的。
可这一刻,他不这么认为了。
这对狗男女肯定早都勾搭上了,袁玉珠定是在没和离时就给他结结实实戴了顶绿帽子, 让他做了王八, 惠清福伯他们就是打掩护的, 没错,就是这样!
陈砚松丢开拐杖, 一瘸一拐地从青石台阶上奔下来,谁知院子里有积水和青苔, 太滑, 他没留神,嗳呦叫了声, 后背朝地给摔了个屁股墩。
一旁随侍的阿平见状,忙不迭地过来搀扶。
陈砚松一拳头攮开阿平,可自己身上有伤, 浑身每一寸都疼得跟刀割似的,于是又解恨似的拽住阿平的腰带,艰难地站了起来。
男人仰头,让那星星点点雨落在脸上, 浇灭浑身的妒火和怒火。
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
人家袁玉珠已经是自由身了, 跟谁好,已经不关他的事了。
陈砚松轻叹了口气,闷不做声地在院子各处转悠,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再想那个祸水前妻了,可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往灯火通明的上房里看,揣测他们俩现在干什么?
亲嘴儿?抱着?还是打情骂俏?
陈砚松暗啐了口,走到一株牡丹花跟前,撕扯花瓣来纾解压抑。
这时,阿平忙凑上前来,剜了眼上房,低声愤愤道:“二爷莫要生气,他们走不长远的,且不说王爷那关能不能过,单单就说江州的袁大舅就肯定不同意啊,袁大舅刚直倔强,怎会容得下吴十三那种腌臜泼皮,也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的,居然与这种人亲近,估计是被哄骗了吧。”
陈砚松心里好受了些,点头道:“她久居深闺,为人单纯,哪里知道这世道的险恶,小白脸子最靠不住了!”
阿平饶有深意地看了眼陈砚松的脸,笑着附和:“二爷说得极是,夫人跟着您的时候,穿金戴银、锦衣玉食的,不曾受过一日委屈,哪像现在,东躲西藏见不了光,若不是咱们好心收留,她估计得流落街头了。”
陈砚松十分认同:“你说的没错啊,你瞧她穿得什么东西,破麻袋!”
阿平见二爷这会子对袁玉珠气愤非常,于是瞅准时机,搓着双手凑上前去,劝道:“二爷您消消气,正如崔总管说的那样,天下温柔贤良的好女子多的是,又不差这一个。哎,这事本不该小人提的,我妹妹阿玉当日被夫人斥骂后,心里冤枉极了,总憋着口气,这两日高热不退,饶是烧糊涂了,口里还念叨着二爷,她今年都二十一了,再耽搁就真成老姑娘了,小人寻思着,您见多识广,官商两道都很有面子,还想请您多费费心,给她寻上一门好亲。”
陈砚松眉梢一挑,立马了然,故意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是有良玉的,实在舍不得她,只是那日被玉珠逼着发了毒誓,不能要她,哎,她是个好姑娘,若她愿意呢,就留在陈家,一辈子少不了她吃穿,不愿意呢,我会替她寻个好人家,嫁妆会厚厚的备一份。”
阿平语塞,他本意是想趁机让二爷将妹妹扶成良妾,没想到竟砸了自己的脚,急道:“二爷,您听我说,我妹妹她这么多年对您痴心一片……”
“这事儿完了再说。”
陈砚松厌烦地摆摆手,打断阿平的话。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陈砚松忙望去,只见从葫芦拱门那边走来两个男人,头前那个身量瘦小,恭恭敬敬地打着只宫灯,后面那个穿着方领宝蓝色直裰,手里握着只紫砂壶,一脸的富态,正是王府的大管家崔锁儿。
“大哥、大哥!”
陈砚松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忍着腰背的剧痛,抱拳躬身见礼,哭丧着脸:“您不来,小弟可真没主心骨喽。”
崔锁儿捞起陈砚松,让小太监举起宫灯,他凑近仔细瞧,笑道:“伤瞧着好了些,我送你的‘金玉化瘀膏’可有按时搽?”
“整盒子都涂脸上了呢,所以才好这么快。”陈砚松顺势挽起崔锁儿的胳膊,往上房走去,问道:“王爷今儿怎样了?”
崔锁儿摆摆手,愁眉苦脸,手摸了下自己的下颌:“快甭提了,今儿杜老替他往出拔那只成熟了的蛊虫,用刀片子割了条好大的口子,流了一滩血,那血臭烘烘的,有股子腥味儿,早年间听闻宫里这阴毒玩意儿多,但没见过,今儿咱家总算开眼了,就指甲盖那么点大的虫子,他娘的有须有尾,背上还有瓢虫似的花纹,忒渗人了,得亏王爷年富力强,就跟关二爷刮骨疗伤似的,由着杜老割肉取虫,愣是没吭一声,跟前伺候的小子吓得两条打颤,嗷地叫了声,竟昏死过去了。”
听崔锁儿这般绘声绘色的描述,陈砚松仿佛亲眼见了般,忙双手合十,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笑道:“得亏佛祖保佑,若是王爷出点事,咱们这伙人的头全都得填进去。”
崔锁儿手背拍了下男人的胸口:“这还得多亏你举荐有功,杜朝义那老家伙脾气不行,还真是个有本事的,等着吧,回头王爷必定重重地赏你。”
二人说话间,就进了花厅。
陈砚松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让他怒不可遏的事。
玉珠这会子下半身蜷缩在太师椅里,上半身枕在吴十三的腿上,她的手居然搭在吴十三的那个位置,而那吴十三轻抚着玉珠的头发,深情款款地望着熟睡的女人。
陈砚松朝吴十三喝骂:“好个色胆包天登徒子,你对我老婆做什么呢!”
吴十三瞪起眼,回骂:“好个不要脸的孙子,她是谁老婆,有种你再说一遍!”
陈砚松愣住,他着实不好说,方才竟忽然忘记已经同玉珠和离的事,嘴没经脑子,说出那话。这几天前前后后的憋屈挨打,已经将他弄崩溃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若不是你勾引,她现在还是我老婆!我哪儿说错了?你敢说你没对她起过歹心?”
吴十三翻了个白眼,嗤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洛阳城的城墙加起来都没你脸皮厚,到底是我勾引她在先?还是你卖她在先?”
屋里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这时,熟睡的玉珠被吵骂声闹醒,揉了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哼道:“怎么了?”
“没事。”吴十三轻抚着女人的胳膊,安抚她。
玉珠感觉不太对劲儿,瞧见前方的陈砚松脸色难看的吓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陈砚松甩了下袖子,扭过脸不去看。
崔锁儿抿嘴一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摆摆手,劝和:“都是一家人,床头打架床尾和,瞧把小袁夫人都给闹醒了。”
说话间,崔锁儿自顾自地撩起珠帘子,走进内间,坐到八仙桌的上座,略抬眸瞅了眼,那“一家人”神色各异,互瞪着对方,虽没再吵,但眼神仿佛要吃人似的,成双结对的那俩手牵着手走过来,相依坐到八仙桌左边,落单的那个阴沉着脸,闷闷地坐到八仙桌右边。
崔锁儿挑眉一笑,扫了眼桌面,拿起勺子,从炖盅里舀了勺汤,滋溜声饮尽,试图抹过去这尴尬,“想必这是太湖石斑鱼的肝儿熬成的汤吧,嗯,里头搁了酒、姜汁……”崔锁儿笑看向陈砚松,“要说还是老弟你会享受,咱们王爷虽说是天潢贵胄,可打小在军营里厮混,偏爱吃那些个肥鸡大鸭子,上年一个地方官晓得后,特特用掺了人参的高粱米养了几百只,巴巴儿地送来,这不,主子爷吃高兴了,顺便给这人升了升官儿。”
陈砚松忙给崔锁儿倒了杯酒,笑道:“那还得是公公您照应着,又在王爷跟前美言了几句,才有那人的造化。公公若是喜欢这汤,我便将炖汤的庖厨送您。”
“呦。”崔锁儿拍了拍陈砚松的手,“又要老弟你割爱了。”
陈砚松笑道:“您这是哪里话说得,那厨子去府上伺候您,是他的造化。”
崔锁儿眉梢一挑:“知道你孝顺,说起来你做生意起早贪黑也是辛苦得很,我素来是心疼的,听闻那坐贾税高得不像话,旁人我不管,怎么着也要照应照应你,想法子给老弟你减上三成哪。”
陈砚松听见这话,惊喜之色溢于言表:“哎呦,小弟以后全仰仗大哥提携了啊。”
吴十三实在是反感这种饭桌上的打官腔,他携玉珠站起来,深深地给崔锁儿行了一礼,恭敬道:“今日多谢公公相救了。”
崔锁儿眼皮抬了下,往下按了按手,示意吴十三坐下,他夹了筷子蟹肉小饺,笑道:“吴先生是聪明人,既能参透咱家话里的玄机,看来是命不该绝,都是熟人,这么客气倒显得生分了,坐。”
吴十三坐下后,轻握住玉珠的手,用眼神示意她莫要担心,随后,吴十三直视崔锁儿,皱眉道:“公公,我是个粗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肠子,我就请问您一句,您可是魏王府的人,为何要放走我和玉珠?于您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怕王爷责怪?”
“吴爷还挺会问的。”崔锁儿筷子点着桌面,笑吟吟道:“事儿呢,原本很简单,乃二男争一女的香艳情事。”
这话一出,陈砚松、吴十三和玉珠多少有些不自在。
陈砚松红着脸嗔了句:“嗳呦,公公哪,莫要再排揎小弟啦。”
“你别急着认,还轮不上你呢。”崔锁儿摆摆手,“咱家说的是王爷和眼前这二位。”
陈砚松臊得低下头,轻咳嗽了两声,以掩饰尴尬。
崔锁儿斜眼觑向吴十三,笑道:“就像上回,我记得好像是三月间的事了,那次王爷来观里探望小袁夫人,你小子吃了干醋,杀了我们的马,打伤我们的侍卫,对,就是那次,你还把骏弥的耳朵削掉半只,王爷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甚至还很爱才,让你去他身边做事,大家伙就像现在一样,坐下来吃吃菜、喝喝酒,不吵不骂,不打不闹,多和谐,都是朋友嘛。”
陈吴袁三人此时多少有点不痛快了,心里纷纷暗骂,崔锁儿这老货,怎么每句都夹枪带棒的,明里暗里讥讽人。
吴十三忙问:“头几日惠清主持去王府,想就我俩的事跟王爷调解斡旋,师父说当日总管您见了他,同他说王爷近来脾气大变,是因为册立太子的事?”
“吴爷心明眼亮。”崔锁儿略拱了拱手,“问题就出在要册立太子,后头又隐隐约约地传出来,说朝廷下一步就要削藩,首当其冲就是咱云州的魏王爷,他前半生戎马倥偬,哪成想最后替他人做了嫁衣裳,你说他能高兴么,总要寻个出气筒子,排解排解。”
说到这儿,崔锁儿用筷子指玉珠,“好家伙,夫人您也算天字号的勇猛了,敢划伤他的脸。”
玉珠心里不快,小声嘟囔了句:“可他欺负我啊。”
崔锁儿没理会,转而用筷子指向陈砚松,“老弟你倒是聪敏得紧哪,撺掇着戚银环去益阳县救人,那毒妇早都对王爷心生不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给王爷下了毒!”
陈砚松讪讪一笑:“这、这不是玉珠逼着我找戚银环去的嘛。”
崔锁儿嗤笑了声,又用筷子点吴十三,连连摇头,“至于老兄你,哎呦,抓捕你,又不是杀你,你乖乖跟他们回洛阳又不会少你一块肉,这下可好,你跟他们打斗的时候,难免在他们身上留下些伤啊口的,有经验的高手一验伤,脱口而出这就是极乐楼信天翁和十七郎‘海东青’的手法,你说得清么!”
吴十三闷声道:“分明是戚银环偷了我和十七的武器,嫁祸给我们的!”
“可是那天晚上守城的降士几十双眼睛看见,戚阁主准备出城,后面又返回去,人家大可说她压根就没离开洛阳。”
崔锁儿脸色有些不好,摇摇头,“更要命的是老和尚惠清这时候忽然横插一脚,用性命替吴爷担保,王爷懒得理他,他倒厉害,居然静坐在王府正门口,王爷嫌丢人,忙命人将惠清给拘了起来,惠清那也是头犟驴,哔哔叭叭要同王爷理论解释,谁知说着说着,就开始指责王爷强抢民女、偷偷用处子血当药引子炼丹的事,顿时就把王爷就惹毛了,这下可好,王爷说佛是外来玩意儿,和尚更是妖言惑众的头子,要剁光光头的脑袋,下令将广慈寺、普云寺、迦叶寺,还有这庵那精舍的和尚、尼姑全都拘起来,你们是没瞧见,从今儿下午起,城里除了抓捕吴爷外,还在抓各种和尚比丘尼,甚至一些光头的老百姓也被充数抓了起来!”
“这不是胡来么!”吴十三拍了下桌子,心急之下,猛喝了口酒,忧心忡忡地颤声问:“公公,我师父他现在怎样?王爷没对他用刑吧!”
“暂时还没有。”崔锁儿吃了筷子嫩笋,补了句,“以后可就不敢保证了。”
吴十三拳头攥紧,手背上青筋顿时暴出,恨得大了一拳自己的脑袋:“都怪我,师父是替我求情才被拘的,还有洛阳各寺庙里的师兄弟,是我连累了他们。”
玉珠见十三这般,忙双手抓住他的拳头,以防他再伤自己,柔声道:“你先别着急,崔公公既然暗示咱们来这儿,肯定是要商量解决对策的。”
言毕,玉珠和十三同时望向云淡风轻的崔锁儿。
崔锁儿眯住眼,用筷子头将爆炒鸡舌上的花椒挑去,斯条慢理地品尝着美食,依次扫过玉珠、吴十三还有陈砚松,淡淡道:“咱家从开始就说了,这本是一件最寻常简单的争风吃醋的风月债,现在竟越来越变味,你,袁夫人,损害王爷玉体、坏了王爷清名;你,吴十三,在益阳县屠杀王妃娘娘的外甥骏弥和十几个出身显贵的侍卫;你,陈老二,和戚银环过从甚密,干下多宗见不得光的血买卖,又疑似毒害王爷,你根本解释不清为何戚银环前脚下毒,你后脚就带着杜太医上门请脉,这事简直太暧昧了,让人不得不怀疑你们是一伙儿的。还有惠清和那帮光头蛋子,也莫名其妙给裹挟进来了,这一环又一环的人和事,简直犹如一团乱麻般,剪不清,理还乱!”
这番话太厉害,一说完,花厅里顿时安静无比,众人各怀心事,此时烛台了的灯影似乎感受到了过分的寒意,闪了几闪。
这时,吴十三率先打破沉默,皱眉问:“公公,这事是不是会变得很严重?”
“多新鲜哪。”崔锁儿将筷子一掷,用丝帕擦手,手拱起朝长安的方向拜了拜,冷笑数声:“旁的倒罢了,老太后而今扶皇子李昭上了位,弄倒了皇后太子和徳贵妃晋王两党,怕是下一步就要给她孙子剔除肉中刺了,削藩是必然的,王爷被这种种事弄得心烦意乱,又中了毒,说句犯上的话,他如今着实有点暴戾失智了,有些决策实是冲动之下做的,若真逼死天下闻名的惠清,灭了洛阳的诸佛,那朝廷可就有理由对他下手了,这事可大,咱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得不斗胆替王爷料理一二,今儿私自放了吴爷和小袁夫人,用意也在此。”
听见这番话,吴十三不由得重新打量崔锁儿。
从前,他瞧不起这阉人,总觉得崔锁儿贪婪又无耻,如今瞧来,区区宦官能深得王爷信任,能在云州地界儿呼风唤雨,实在是有几分能耐的。
吴十三忙问:“崔公公,现在都乱成一团麻了,可还有解局的法子?”
“若没有,咱家叫你们来作甚!”
崔锁儿冷笑数声,沉吟片刻,皱眉道:“而今咱们可得把这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在王爷,其次在戚银环,咱们务必得删繁就简,把矛盾归结到最初那个男女争风吃醋的小事上,这事得这么做。”
袁、吴、陈三人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