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光影模糊,人面也朦胧。
她曾以为,只有椒房殿失火时,他拼命冲进去护她那一次。可今日才知晓,原来,他在那样早的时候,就已经舍命相护了。
只是没有告诉她。
说是怕她以为,他在挟恩图报。
多可笑啊。
从前那样漠视她,那样冷待她,甚至不屑她的一个人,后来却是舍命护她。甚至在差点丢了命以后,不敢告诉她。
“别哭了。”顾祯哑着声去擦她两颊的泪珠,轻声哄道,“是朕不好,当初没能护好你,叫你受了那样多的委屈。后来再怎么弥补,也总觉得不够。”
无论做再多,他也只觉得亏欠,只有心疼。
懿懿那样好,是他先对不起的。
因此,他便又放低声音哄了几句,极近温柔。
被他这样哄着,赵懿懿仿佛得了一个发泄的口子,两道泪却流的愈发的汹涌,她一边抬手去抹眼泪,一边抽噎着说了几句。
她说的含糊,顾祯没听清。
由着她又哭了会儿,他柔声问:“懿懿方才说什么?”
睁着双迷蒙的泪眼,赵懿懿哽咽道:“我说已经可以了。”
一时间,顾祯愣在那,眼见着她的泪水愈流愈多,却没有继续抬手擦拭。
直至那泪往下落,滚到他指尖时,那阵灼热的触感才令他猛地回过了神,面上划过一片怔忡。
“已经可以了。你做的,本来……本来就……”赵懿懿身子轻颤着,声音亦是时停时续,几乎要说不出一段完整的话来,“你欠我的,也没有这样多。”
过往种种,她过得虽艰辛,却无性命之忧。她那时候神伤,也是因自己的付出永远得不到回应,她的夫君不但不喜欢她,甚至隐含嫌弃与不屑。
然顾祯后来,却几乎拿两条命去填了。
所有曾欺辱过不敬过她的人,都没能全身而退,徐氏的事他虽不说,她也猜得到同他脱不了干系。他和太后本就单薄的母子情分,如今更是岌岌可危。
便是连他自己,也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赵懿懿蹙着两道秀眉,用力推了推她,压抑着哭声道:“你不要再这样了。我不想习惯这些,更不想等习惯以后,哪日你又觉得厌烦了。”
她曾也觉得烦了,看不到希望时选择了逃避与退缩,由己及人,便也认为他会如此。
顾祯心里不大好受,他能够听得出来,于此事上,她是没有安全感的。
她在害怕。
他唇角溢出一丝颇显苦涩的笑,将她轻轻揽在怀中,低声道:“朕说过要赔一辈子给你的,懿懿,朕又何曾有过妄言?”
赵懿懿眨了眨眼,只觉得眼中干干涩涩的,她低着头闷不做声,两手紧紧攥着衣裙,上好的菱花绮布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痕。
顾祯轻叹了声,轻轻拭了她眼角的泪,好笑道:“怎么这样多的泪,像是流不完似的。”
“我哭跟你有什么关系?”赵懿懿揉着眼,恶狠狠地想要瞪他,却瞪不出那恶狠狠的效果,“我偏要哭。”
抽噎声裹在里头,叫人心都跟着揪了起来,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低声道:“再哭下去眼睛该肿了,明日不是还想去游海池吗,这样怎么见人。别跟朕怄气了,嗯?”
赵懿懿低低啜泣着,全然停不住声。
顾祯有些无奈地俯了身,直接将赵懿懿拦腰抱起,阔步进了寝殿后,将她放置在榻上,又是无可奈何地哄了好一会。
赵懿懿扶着床头,额头轻抵在手背上,咬着唇不愿发出声。
到底还是不想被别人听着哭声的。
哪怕那人,如今愿意听她的啜泣,也愿意倾身哄她。
哭了片刻,她起身往浴房洗漱,出来时住了眼泪,那眼尾却仍旧泛着绯色。
叫人见了便心慌。
四目相对,赵懿懿不自在地别了眼,声音清清淡淡的:“你怎么还在这儿。”
顾祯被她气得肝疼,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耳垂,咬牙道:“朕要是走了,还不知道是谁等会又要生闷气。”
明明心里头不知装了多少事,明面上还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不是夫妻这么久,差点就要被她给骗过去。
不知道多爱生闷气的一个人,还要装大度。
赵懿懿侧身避开,低声道:“你在瞎说什么?”
“朕瞎说?”顾祯咬牙看她,却终是卸了气力,直接转身朝外走。
见他离去,赵懿懿便回了榻上坐下,微潮的乌发披散在肩头,她拿帕子随意擦了擦,在困意袭来时掀开被衾阖了眼。
待顾祯沐浴出来,便见得她已然熟睡过去。
不忍将她闹醒,便只能悄无声息地靠近,触及那微微湿润的发尾,不由皱了皱眉,拿过边上的帕子替她擦拭。
身旁有动静,又是刚刚睡下去,还睡得不算太深,赵懿懿便恰好在这时醒转。
她揉着眼,有些诧异:“你……”
顾祯却只是轻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快睡。”
苏醒只是一瞬,眼皮子又不住地打架,根本撑不住,也说不出来更多的话。她继而又睡了过去,睡得两颊都起了红晕,好看极了。
也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乖成这样。
顾祯垂目给她擦着湿发,却听她呓语了几句。
离得远听不清,等凑近过去附耳,才听出她说的是“是你自己说要赔我的”。
他笑了笑,道:“嗯,是朕要赔你的。”
不知不觉的,唇角也跟着翘了起来。
第106章 承认
延德殿前种了一片榆树, 春日舒展了枝叶,呈一片郁郁葱葱。
听着窗外的枝叶随风撞击的沙沙声,赵懿懿悠悠然转醒,然眼睛却不大睁得开, 翻了个身正欲多睡会儿, 帐外却传来脚步声。
她拧眉揉了揉眼, 茜色帷幔自外拉开,正好对上一双深沉如许的凤目。
只是一瞬,便不自在地别开了去。
“可是醒了?”顾祯伸手将榻上鬓发如云散乱的美人扶起, 倒了一盏茶水至她唇边,喂她一点一点饮着, “乖,先润润嗓子再起身。”
赵懿懿眼圈仍有轻微的红肿,脸上带着刚睡醒后的懵懂, 想问他既然起身了, 为何不去上朝,两手却先下意识地捧住了那天青釉葵花盏。
一觉醒来, 赵懿懿确实渴得很,饮水时难免急促,这么一急便被呛着了。
她轻轻推开杯盏,捂着嘴猛烈咳嗽,眼中几近咳出了泪花,本就未完全消下去的眼圈更是带上了几点红。
顾祯轻拍着那纤弱的脊背,轻声道:“慢些,别急。”
咳了片刻, 赵懿懿两颊都染了绯色,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 才蹙眉道:“我还想睡会儿,你怎么没去上朝呀?”
听着她温温糯糯的声音,顾祯只觉心头一荡。
他本就在一旁案几前批阅奏疏,是发觉帐幔里的动静才过来,听着这声质问,气得差点要笑出声。
“这都什么时辰,朕早就上过早朝回来了。”他搁下葵花盏,却是不敢让赵懿懿再睡下去,径直将眼前美人抱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先起来将朝食用了再说。”
被他连哄带骗过一番,赵懿懿才姗姗起身梳洗,随意挽了个堆云髻,斜插一支雀鸟金钗,往偏殿用朝食。
赵懿懿晚上虽未曾折腾过,却睡得并不安稳,入梦了好几回。她有些懒懒散散的,不大想用朝食,顾祯不得不哄着她用。
“鳜鱼刺少,你先用两口羹汤,再用鱼肉。”他脸上含笑,声音亦是温柔。
赵懿懿却不大想理他。
又觉得晨起用那鳜鱼羹太腥,连尝都没尝一口,根本懒得动食箸。
顾祯微微一笑,低声问:“朕喂你?”
眼见他当真舀了一勺羹汤递来,赵懿懿面色惊变,勉强道:“我自己用。”然那汤匙已至唇边,羹汤香气也传入了鼻中,不得不启唇。
她几乎是红着脸咽下的这一勺羹汤与鱼肉,往后的一顿饭间,脸上红晕更未褪去一丝半点,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甚至羞得不敢抬头见人。
才拿小匙舀起碗中最后一颗小馄饨,宫侍便来报,道长公主过来了。
顾祯面色淡了几分,却未置一词,只是转头看着赵懿懿。人都到了门口,自然是不能不让进的,赵懿懿有些头疼的按了按眉心,用完最后一口朝食:“让她进来罢。”
赵端端今日穿了身骑装。
绛色的衣裙束出纤细的腰肢,脚上却套了一双革靴,颇为英姿飒爽。
在书房中,她伸手抚了抚赵懿懿的眼尾:“阿姐眼圈儿怎么红红的?”觑了眼外间的皇帝,她凑近压低声音,捂着嘴问,“是不是陛下欺负阿姐了?可我瞧着,好似不大像啊……”
趁着四下无人,她压根掩不住唇角的笑意:“倒是像极了阿姐新婚回门的时候。”
赵懿懿瞪她一眼,没好气道:“瞎说些什么。”
“我哪儿瞎说了。”赵端端不服气道,“阿姐自个找面菱花镜瞧瞧,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说着,她顺手从桌案上捞了面刻有凤鸟纹的铜镜,举在赵懿懿面前。
纵使不愿搭理她,然只要稍稍一抬眼,赵懿懿仍是从那面铜镜中,瞧见了自己如今的形容:本就松松挽起的鬓发呈凌乱趋势,那雀鸟金钗也只是摇摇欲坠挂在发间。眼尾染了些绯色,鼻尖亦透着些浅粉,恰如芙蓉泣泪,明珠呈露。
那张脸唰一下就红了。
头一遭被这样调侃,赵懿懿伸手将那铜镜推开,恼道:“你当真是越发大胆了,连你阿姐也敢拿来取笑。”
赵端端被这么一推,趁势倒在后边椅背上,笑得直不起腰。见她有动怒的迹象,才连连告饶:“是我错了,阿姐你别生气。”
瞥见她唇角那一抹没来得及隐藏的笑意,赵懿懿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冷哼道:“既然知错,那就将近来所读的书,抄上两遍给我看看。”
所读的书?
赵端端近来才没看书呢。
从年后开始,没人管她的功课,就开始疯玩,这会儿听着抄书,脸上浮现几分惧意,讨好道:“阿姐,是我错了,你别罚我啦。”
她仰头讨好笑着,眼中若星子闪烁:“何况我也没说错呀,这些日子阿姐同陛下起居都在一处,阿姐这副模样,不是被陛下欺负的,还能是谁?”
赵懿懿羞得两颊通红,像是火烧一般的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