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怔了片刻,顾祯挟了一大块鱼肉在碗中,另换了双食箸,低头细心挑着细嫩鱼肉中的小刺。鱼肉本就白,刺则是呈半透明状。
那样细碎的小刺,最是难找。
然顾祯却是放沉了心,一点一点地找寻,不敢放过半点儿可能。
终于,那块鲥鱼肉的刺尽数从鱼身脱离,只剩下了鲜嫩的鱼肉。他朝赵懿懿边上推了推,温声道:“朕将刺都挑了出来,你再慢些,小口小口的用,便不会被卡到了。”
赵懿懿先是看了看他,才低下头挟了一丁点儿鲥鱼送入口中。鲥鱼的滋味果然鲜美,且又是今日新捞上来的,最是新鲜。
她慢吞吞吃着,一小碗鲥鱼肉用下来,半根小刺也未曾发现。
用着用着,心头蓦地一酸。
“好不好吃?”顾祯放缓了语气,轻声问着,更是带了些期许。
赵懿懿点点头:“嗯。”
顾祯便又挟了一块鱼肉,开始新一轮的挑拣。他低头望向鱼肉的模样,剑眉入鬓,星眸半阖,一张脸清逸得仿佛春池。
“不用了。”赵懿懿皱了下眉头,看着他执着食箸的动作,“不用再挑了,我也吃不下这么多。何况此事太费工夫,我不吃就是了。”
暮色四合,屋中逐渐点上了灯烛,照得她面颊覆了层暖色。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
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会儿被那灯烛一笼罩,便愈发的华美精致。
顾祯未曾停手,只是笑了笑:“你喜欢,朕多挑些也无妨。”
俩人是夫妻,他做这些,便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朕知你实则是喜欢用鲥鱼的。”顾祯缓下了声音,望着她的眼中蕴着温柔,“只是担心多刺,才一直没用过多少。”
如若不喜欢,又怎会将这一小碟鲥鱼肉用完。
用过饭后,赵懿懿便起身回延德殿,顾祯却非要送她。
在他提出要送的那一刻,赵懿懿便已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想起白日的事,心脏便跳得愈发的快。然顾祯却不肯退让,不得不让他跟了去。
俩人未乘辇舆,只是沿着海池边慢慢踱步。清泠泠的一道池水映着银色月华,池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恰如性子熠熠生辉。
顾祯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着,却遇着了迎面走来的两个少女。
俩人由宫侍簇拥着,一声的狼狈,身上还挂着几片树叶。顾祯只是一眼便皱起了眉,心知懿懿舍不得说,遂沉声问:“做什么去了?”
赵端端本来就慌着,这会儿被他这么一问,差点就要哭出声。
战战兢兢抬头看了眼,直至瞧见边上的赵懿懿时,才犹如吃了颗定心丸,神情也跟着自然了些:“我、我们掉池子里去了。”
俩人也是一时兴起,想要夜间游湖。
然今日的风格外急,不过才乘舟往前驶了会儿,整艘扁舟猛然一番,连带着俩人也掉到了水里头。
赵懿懿听得有些慌,忙道:“赶紧回去换身衣物,再饮一碗姜茶,用热水梳洗梳洗。”说着,她还是有些不放心,要跟着一道去。
顾祯有些不悦,遂冷了声音道:“都多大了,还让你阿姐操心。”
清露殿住着长公主,今儿又有外臣之女,顾祯自是不便过去。赵懿懿给气得不轻,又不好多说什么,转了个身,步履匆匆地随两个少女朝清露殿去。
太医也在这时候过来了。
先是给俩人挨个把过脉,令医女探过额头的温度,方道:“长公主同何姑娘都没什么大碍,只是今日受了凉,首当去去寒气才好。”
一大碗姜茶端上来,那气味冲得让人想打喷嚏。俩人虽不怎么情愿,被赵懿懿这么给盯着,不得不捏着鼻子饮了。
赵端端先去浴房洗漱,何寻芳则是裹了件干净的衣衫,靠着熏笼而坐,好驱散身上的冷意。
“听文夫人说,这段时日已经在筹备你的婚事了。”赵懿懿看了她一眼,笑问道,“有些日子没见着你母亲,日子可定下了?”
何寻芳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在今年年底,还没算好具体的时日。”
赵懿懿点了点头,道:“那也快了。这段时日陪着端端胡闹,辛苦你了。”何家是招婿,所有的东西都是由何家操办,俩人婚后还得继续住在何家。一年的时间瞧着久,实则并不算太多。
何寻芳柔声道:“长公主天真烂漫,寻芳同长公主一块,只觉得有趣,并不觉得辛苦。”
她从前和临川不亲近,都是娇养大的,她脾气虽好,却也不愿按着临川的想法,做她的跟班或是半侍。临川虽是公主,她也是爹娘唯一的孩子。
人与人之间,也是得看眼缘的。
譬如她同临川就对不上眼,互相嫌弃,同江都之间,倒是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
太医在一旁开药,赵懿懿起身过去跟着看了看,见得药箱里头似乎有一卷脉案,以为是端端的,便拿起来瞧了瞧。
却不想,竟是顾祯的。
想来是太医不慎给带了出来。
拿都拿了起来,她便顺势往下看着,他那身子骨好得不成,脉案也是简简单单,几乎没什么波折变动。直至去岁才出现了异样。
那上头明明白白写着,肋骨断裂。
是去岁四月间的事。
那太医一抬头,便见着她手中的东西,整个人唬了一跳,忙要拿回来:“娘娘,这可……这可不能乱动的,这是陛下的脉案。”
赵懿懿拿着那脉案,指着其中一处问:“陛下骨折过?”
太医愣了愣,才点头说:“去岁四月,陛下曾在长安断了根肋骨,彼时臣未跟着去,不清楚具体缘由……”他甚至有些奇怪,陛下骨折,皇后娘娘怎会不知。
何况去岁四月时,帝后二人都在长安。
赵懿懿心绪纷乱如麻,又交代了几句,见着俩人都洗漱好后,才急匆匆朝外走。
清露殿同延德殿间,只隔着一小片竹林。
往日还算长的一段路,今日不过略走了几步,就见了底。
心脏不住跳动着,她脸上带了些茫然,甚至是呆滞。
忍不住地想着些什么,却又不能证实。
直至进了殿,见着坐在那看书的人时,她才猛地变了脸色,上前将那人用力一推,问道:“你何时骨折了?”
第105章 赔一辈子
明灭烛火下, 顾祯本在低头看书。
听着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放下书,脸上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笑意,正欲起身相迎, 那脚步声便一路气势汹汹地过来, 眼前亦是映入了一道藕荷色的身影。
猝不及防被这么用力一推, 顾祯被按在椅背上,不由扬起头,好笑道:“谁又得罪你了, 气成这样?端端的身子如何?”
赵懿懿一路过来,不论是闯入殿中, 还是推他,再到那质问声,都是一气呵成的。这会儿一旦断了, 那阵疾走过后的疲乏便袭了上来。
“没什么大碍, 多服几次姜汤就成。”她轻轻喘息几声,才拧着眉头问:“我问你, 你什么时候骨折过,还是肋骨?”
顾祯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轻声问她:“可是谁同你说了什么?去岁不知什么时候的事了,朕养了一段时日,早已好全。”
他说不记得了。
可不过短短一年,还是肋骨断裂这样的大事,又怎会有人连这也给忘了。
想着那脉案上的记述,还有太医的话, 赵懿懿不悦地盯着他, 声音沉沉:“是去年四月吗?”
良久, 顾祯才点了点头,应道:“是。”
赵懿懿拼命回想着四月间的事,却怎么也想不出他骨折过的痕迹。
可再一想到肋骨的伤,又与手臂与腿不同。俩人那时有许久未有过亲密之举,她更是未见过他褪去衣衫的模样,确实看不出来。
四月……除了地动与天狗食日,她再想不出别的事了。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犹疑半瞬,她低头看向顾祯,却正好触及他轻轻避开的眼神。
以他的性子,又何曾如此过。
心尖颤了颤,赵懿懿问:“是不是地动的时候?”
殿中突然静了下来,随着那阵微微拂动的风,满室烛火都跟着晃了几晃,一明一灭间,他那张清隽俊美的面容也时而隐在暗处,时而交错在光下。
俩人僵持片刻,赵懿懿突然甩手朝外走:“你不说就算了,我自去问别人。太医?还是顾祁?总归有知道的人。”
才走了没两步,却被人拦腰抱住。
顾祯一时慌了神,甚至来不及思量,只是惊慌失措地禁锢着她的腰身,似要将人牢牢嵌入怀中:“懿懿,别去。”
往前迈的步子稍顿了顿,赵懿懿没回头,只是轻声道:“那你自己告诉我。”
顾祯就这么揽着她,静默良久,才说:“是地动的时候。”他声音里裹挟了颤意,稍稍压低了些,“地动时在佛塔中,朕被楼道上掉落的烛台砸中,断了根肋骨。”
一切都接上了。
地动时被他牢牢护在了身下,佛塔本就昏暗,又因天狗食日,更是什么也看不清。正因看不清,耳力才会格外的好。
她清晰地听着,有一样东西砸在了他身上。
紧随其后的,便是他压抑的闷哼声。
那日到后来,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隐约记着身侧的惊呼声、高喊声,等再次回过神时,她已然躺在相思殿的榻上。
顾祯没来瞧过她,此后一连数日,更是没见过他的人影。
再后来,他面色时不时的便不大好看,额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却只道无碍。
赵懿懿只觉一股怒意从心头窜了起来,忍着气问他:“那你怎么不说?”
“你要是说了……”
他要是说了呢?
赵懿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眨了眨眼,一时竟想不出来,倘若他一早就说了,俩人间的走向又会如何。
“懿懿。”顾祯声音沙哑,按着她的肩将她转了过来,嘶哑着声音道,“朕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是朕在挟恩图报。”
他说话时压着声音,裹挟着那份小心翼翼,还有低到尘埃里去的姿态。
赵懿懿愣在那,张了张口,却又发不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别过了脸,轻声说,“你不说,又怎知我会如何做想。”
顾祯道:“可朕不敢赌。”
赵懿懿突然绷不住,眼中倏地就掉下了泪,眼眶鼻尖红了一圈,朦胧着一双泪眼看他。
透着那层泪,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