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顾祯搁置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摩挲两下,哑着声音问:“还有吗?”
还有吗。还有许多啊,两年多的时光,俩人之间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又岂是这么几句话就能道尽的。
可她不想说了。
那些话,那些过往,每说一个字,便像是在将她的心重新剖开,不顾那淋漓流淌的鲜血,只顾着将内里的苦楚展现给人看。
剖开、再愈合,再剖开、再缝好,这样无边的痛,叫她不愿再承受了。
“还有许多,可妾身累了。”赵懿懿淡声道。
她累了,真的不想再说了。
顾祯只觉得呼吸一窒,猛地握住了那只纤细羸弱的手腕:“皇后便只顾着自己,说到一半,便不想说了么?”
赵懿懿不想说话,只是颓丧地坐在那儿,仰脸看着窗外一枝梨花。
那年立在花枝下朝她笑的少年,终究是找不到了。一切,从一开始,其实就是错的,是她在痴心妄想,妄想帝王也会有情意。
妄想着,只要自个付出了真心,便能有回应。
“赵懿懿。”
顾祯又唤了她一声。
再一次听着他唤自个的名字,心中已无半点想法,只是觉得心口难受得厉害,那阵绞痛感似要将她摧毁。
身子莫名的发冷,呼吸也带了几分轻颤。
顾祯觉得有些可笑,不禁问:“就为了这些小事,你能记挂到现在?”果然是个气性大又记仇的,自个都忘了的事,她还记挂着。
赵懿懿偏过头不肯答话,身子却又被顾祯给强行板了回来。
“好了。”顾祯不悦地皱了皱眉,对她的不配合十分不满,随后声音稍轻了些,“你既然不喜朕将吃食分给宫侍,那朕以后不给就是了。”
赵懿懿摇了摇头:“陛下想如何便如何吧。”
他已让步至此,却只换得这样一句话。
饶是克制了半晌的怒气,顾祯在此时也有些恼了,敛去眉眼间的烦躁后,冷声问:“朕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心口一抽一抽的疼,赵懿懿掐着手心,迫使自个清醒些,惨然笑着说:“陛下以为,所有的心痛与难过,都不会留下半点印记么?”
只要他随口安抚一句,甚至可能都没走过心的一句话,便能好了吗?
明媚春光透过轩窗,倾斜着洒在了屋中,洒在了她那张娇艳若春阳的面庞上。
杏仁眼、月棱眉、稍稍泛红的鼻尖,都在诉说着自个的委屈。
眸中更是噙着尚未流出的泪珠。
蓄成了一汪春池。
“别闹了。”顾祯突然觉得头疼,他从来不知,乖巧了两年的皇后,一旦闹腾起来,会叫自己如此的头疼。
还是说,是他从前太过忽视,根本没注意到皇后的性子?
如此想着,顾祯头一回软下语气,抚了抚她的发丝:“朕今日有些累了,别闹了,不过是些小事罢了。你若不想朕将吃食分给宫侍,以后便不分了,你若想来紫宸殿替朕研墨,便过来罢。”
赵懿懿心头阵阵发冷。
她道:“陛下从来都觉得,妾身是在闹。”
浅金色的光照在她的面庞上,碎发也泛了些金,将眉眼照得愈发鲜明。
“那日妾身不过问一句兄长的事,陛下便觉得妾身在闹,将妾身冷声呵斥住了。”她急促地喘息片刻,用力攥紧了他的衣衫,“陛下警告妾身,这些不是妾身该管的事儿。”
俩人如今的距离,叫顾祯能轻易察觉她声音中的颤抖,还有眸中绝望的神色。
赵懿懿轻笑道:“倘若娘家倒台,那妾身的位置自不可能稳当,这些,陛下想过吗?”
“你可是听着了什么流言?”顾祯皱眉问她。
赵懿懿柔声说:“何曾需要流言,陛下,妾身不是三岁幼儿,个中道理岂会不明白呢?但凡那日,陛下肯好好同妾身解释一句,而不是直接斥责,妾身也不至于伤心至此。”
殿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只闻得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雀声,还有枝叶抖动的沙沙声。
顾祯如炬的目光一直凝在她身上,从发梢至眼尾、自樱唇到前襟,一寸寸的,轻扫过一遍。
赵懿懿喉头微微哽咽,有些说不出话来。
“罢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沉声说,“是朕失言,将话说重了些。后来朕过来看你,明知你会替你兄长求情,真听着的时候,火气仍是直往上窜。一时有些气恼,才说了那些话出来。”
他轻笑一声:“哪想到,你也是个脾气大的,就为了这事同朕赌气到现在?”
明明该高兴的,可此刻听着,心中已然没有了半分涟漪,甚至连一丝波动也无。
见她低了头不说话,顾祯便垂首道:“那日是朕错了,话说得重些,语气也不大好。后来你又同朕争执起来,便说得更不好听了。别气了,嗯?”
为什么是这样呢?
为什么总是要在她已经绝望,已经想要彻底放下,已经要把他从心头剔除的时候,他才肯待她稍稍好些,才肯对她道一声歉?
“懿懿。”顾祯沉下声音道,“那日,朕正在气头上,刚发作了几个人才来的椒房殿,听着内廷皇后也为此事,才愈发的恼。”
多可笑啊。
成亲两年多了,生平头一次啊,她听着他唤自己的小字。
这两个字,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出来。时日太久了,久到她都以为,夫君根本不知自个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终于唤出了声。
“陛下,妾身有些倦了。”赵懿懿笑了笑,紧跟着笑出了泪花,她鼻尖猛地一酸,继而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陛下质问,妾身可曾将你的心意放在眼里,那妾身倒想问问,成亲两年,陛下可曾将妾身放在心上?”
有过吗?
他难道,真的不知,自个是因为什么难过吗?
顾祯仍冷着张脸,赵懿懿却已然推开他,直起了身子。
“恐怕,陛下从未将妾身记挂在心上吧?”她立在桌案旁,垂目笑着,“成亲这么久,妾身也累了,做这个皇后也做得有些乏了。陛下放心,妾身以后,不会再去打扰陛下,为着自己的私事妄图左右陛下决断、叫陛下难做。”
喉头一阵发紧,顾祯心头一阵刺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只是觉得有些荒唐且可笑。
他的皇后,竟然说累了,嫌做皇后太难过了。
桩桩件件,都叫他觉得荒谬。
偏偏真就发生了。
冷笑了一声以后,顾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起身离去。
却又在门边停住了步子,回首看了她一眼:“皇后当真,这么想么?”
他还在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只这唯一一次。
赵懿懿叉手躬了躬身子,轻声道:“妾身知晓不被陛下所喜,日后必定好好儿待在椒房殿,也绝不再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惹得陛下不悦。”
一阵刺痛感蔓延开,顾祯那双凤目微微发沉,凝着她看了许久以后,才轻轻扯动了一下唇角:“朕知道了。”
皇帝摆驾回了紫宸殿,方才带过来的那只拂林犬,也给一并带了回去。
他面色阴得骇人,一路上未曾说话,也无人敢问,甫一回紫宸殿便开始处理政事,连着召见了数人。
燕王进来时,便见得吴茂正围着只拂林犬打转,不由笑问:“皇兄何时养了只这样的小东西?”
吴茂看了他一眼,连忙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殿下快别问了,这只拂林犬……”他到底没说出缘由,只叹道,“奴婢正不知怎么处置呢。”
“皇兄可有交代?”燕王问。
吴茂摇了摇头:“正是陛下没有交代,奴婢才觉得难办。”
燕王笑道:“这有何难,不是有只阿墨?养一只是养,养两只也是养,横竖先养着,你等皇兄问起再说。”
吴茂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正待道谢,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厉呵:“还不进来,杵在外面在什么?”
燕王忙理了理衣袖,急急忙忙地进去了。
“此事复杂,且不少田地为豪绅所占,不想缴纳田税,总归是有些麻烦的……”
何明守刚还在同皇帝讲述丈量田地的事,眼见着燕王进来,便闭上了嘴,在皇帝示意下道了声:“臣告退。”
早在进殿之初,他便感受到皇帝今日心情不佳。联想着帝后这些日子的事,难免有些忧心忡忡,奏对时还疏漏了好几回,还是皇帝提醒才发觉。
回府后,已是黄昏之时,他没先去书房处理政事,而是先沿着池边散了会步。
“快看!我的风筝飞得最高了!”
“我的才是!”
“你别动——哎呀,你们两个干什么剪断我的线?”
“哈哈,剪断了你的就没有了。”
池岸边上立着几道人影,被昏黄的光晕成了一幅画,瞧着,应当是府中几个孩子在一处玩。何家父母虽已逝世,然兄弟二人却尚未分家,二房的子嗣多,最大的郎君已有十八岁,小的则才六七岁,此刻全都聚在一起,将整座郡公府衬得十分热闹。
盯着看了片刻,何明守想起了皇帝那日的交代,遂淡声道:“去将大姑娘唤过来。”
何寻芳过来时,微微低着头,一副沮丧的模样。
“怎么了?”何明守问她。
何寻芳抿了抿唇,朝着刚才的方向看了眼,有些不高兴地说:“方才玩的好好的,他们非要剪断我的风筝线,我刚买来的风筝不见了。”
何明守失笑:“好了,一只风筝而已,改日阿爹再去给你多买几只回来。”扫过那边仍在争执的大大小小几道人影,他眸中闪过一抹不屑。
小的几个也就罢了,大的那个……还在玩这种小儿把戏不说,还跟着一起剪断了女儿的风筝线,实在是讨人嫌。
想着,他面容逐渐冷了下来,淡声道:“芳儿,你可知人该多和聪明人一起玩?”
何寻芳愣了愣:“阿爹,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祖父从前的交代,说和蠢人待一起久了,也会变蠢的。”何明守淡淡说着。想着闺女本就没多聪明,若是变得更蠢些了,那还了得。
在心中想了一会以后,何明守轻声道:“你今儿晚上收拾收拾行李,明日进宫去,陪太后娘娘住上几日罢。”
何寻芳一时没回过神来。
阿爹不是一向不喜欢她去姑母那儿么,怎么今日还主动提起了。
她讷讷问:“阿爹,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