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下残棋
何明守心头微微叹息,暗道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却是上前两步,自袖筒中抽出了一张单子。
“陛下,臣……臣二弟及其妻所犯的事,都在这一张单子上了,请陛下核实。”他立在一侧,一双老目中划过些怔然,只是盯着自个面前的地衣出神。
到底是同根所生,亲手将他的罪过揪出来,将来恐怕再要亲手将他给送下去。
说来,仍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然人生来为几。
老二为了自个,他也是为了自己。
他对老二虽有寥寥一点手足之情,然同那舐犊之情比起来,则像是繁星之于明日,任是再转过万万年,也及不上零星半点。
既然都是为了自己做事,那就是看谁手段高、有本事了。
他对老二那点儿情谊,虽然是有些犹豫,然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便是毫不手软的。
对自个那庶弟的感情,他还没深厚到这地步。
从前也曾动过几回心思,然思来想去,旁人的终归是旁人的,假的又怎能充作真?
闺女才是他自己的。
顾祯含笑接了过来,一目十行扫过去,见着自个想要的东西,他面上的笑便又真挚了些。
“为了京县田亩的事,阿舅本就已经累了一段日子,又为了此事操劳,实在是辛苦。”顾祯温声笑着,令他在身畔坐下,将那张单子交给了吴茂。
何明守沉默地看着吴茂将单子收拢进袖子里,忽而轻声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顾祯不答反问:“阿舅可有想法?”
何明守叹道:“陛下此问,便是为难老臣了。”
顾祯不禁笑开:“朕还以为,阿舅早就对其有所设防,且心头有所打算了。”
笑了片刻,他面色倏地一冷,眉眼间蕴着戾色,森然笑道:“其女诋毁皇后、几度逼迫,其心可诛。”
何明守这便明白了。
他起身拱手道:“前朝还有些事,臣且告退。”
沉默看着他退下后,顾祯唤了吴茂近前,淡声道:“既有这个逼迫皇后的胆子,那就该想好了后果,将这份单子传回京,即刻着人查办。对了,朕听闻临川与何家二房关系不错?那便带着她去。”
吴茂心头不禁升起了寒意。
临川长公主,那可是长公主之尊,陛下的意思是,将来与何家施刑的时候,叫临川长公主去看不成?
这一招杀鸡儆猴,他都怕长公主连着做上数年的噩梦。
他呆在那少倾,顾祯的目光却依然睇了过来,不满道:“还愣着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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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那日,宫中尚食局包了许多粽子。
赵懿懿亲自在院子里熏了艾叶,还编了个五色丝线戴在手上。
她编得好看,不像别人就编了个普通的手链,上面还编出了几朵小梅花,穿着一两颗玉珠,好看得很。
先是蔓草见了,撒着娇的求她编一个,她今日心情尚可,未曾拒绝不说,还又在上头加了些花样,而后就是云竹也有些腼腆的要了一个。
两人戴着这个五色丝线链子,跑到殿中炫耀了一圈,惹得殿中小宫娥们艳羡不已,待用过了朝食后,竟都围了上来,求着她编一个出来。
“娘娘,你都给蔓草和云竹姐姐编了,也给我们编一个吧?”一个绿裙双环髻的小宫娥两手挽着她的胳膊,嘟着嘴,轻轻晃着。
赵懿懿靠在贵妃榻上,哼笑道:“你们这么多人,一会儿我编得不好看了,倘若你们嫌弃上,那可怎么好呢?”
那绿裙宫娥笑道:“那娘娘只给我一个人编就好了,好不好呀?”
此言一出,惹得众人纷纷怒目而视,恼道:“你也太坏了!”又齐齐看向赵懿懿,“娘娘多虑,只要是娘娘编的,又怎会不好呢?”
一群人围在身侧,叽叽喳喳闹嚷许久,叫赵懿懿没了点儿安生的时候。
只那一瞬间,她竟是想起了端端,心下一软,她无奈应道:“成,都拿过来罢,一会儿就算不好看了,可不许取下来。”
众人都道不会,那绿裙宫娥道:“这五色丝线用以辟邪,若是娘娘编出来的,那就再好不过。”
她编织丝线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工夫,一个小手链便戴在了那绿衣宫娥手腕上。
正编织着,身侧忽而静了下来,原本正在说笑的宫娥们突然哑了声,像是被什么捂住了嘴。来不及有所反应,她便见得眼前一暗,再一抬眸,便是一道高大身影立在身前。
赵懿懿微一怔神,旋即要起身:“陛下……”
尚未穿上绣鞋,便被顾祯给按在了榻上:“免礼。”
顾祯在一旁坐了下来,手中端着一天青釉杯盏,温声问她:“今日可用过雄黄酒了?”
赵懿懿一边歪着身子编丝线,一边应道:“还没呢。”
“朕也还没有。”顾祯笑了笑,眉眼中蕴着光,“既如此,等会朕与你一同用可好?”
赵懿懿淡淡应了,继续与那丝线较劲。
因着快要到端阳,她前段时日就已经开始研究,怎样编这五色丝线最是好看,研究出了许多不同的法子,也渐渐地上了瘾。
每日不编上几条,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因此,这些个小宫娥的请求,与她来说,倒也不算什么。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赵懿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编着丝线,直至最后一条编完,那太阳已然高悬空中,浓烈的光也毫无保留的洒了进来。
照在身上,怪热的。
突然空了下来,赵懿懿稍稍揉了揉手腕,歪在榻上,看着顾祯坐在自个身前,竟是怔怔地望着自己。
她抿了抿唇,不禁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顾祯深深看过她一眼,继而笑道:“皇后连宫娥的丝线都给编了,可吝啬与朕编一根?”
“陛下若是要,妾身编上十根也成。”赵懿懿顿了片刻,却是温声道,“陛下可是要戴在腕上?”
如他所言,她连宫娥的都编了,确实不需再吝啬一根。
不过顺手的事罢了。
顾祯却摇了摇头,解下腰间一块白玉佩递给她:“这条玉佩的绳子旧了,朕一直想着更换,却总也没空。”
那白玉佩上镂雕的,是春鸟归林的纹样。
赵懿懿认出来,这玉佩,是自个去岁送他的生辰贺礼。
从前送了,他也只是温声道了句“皇后辛苦”,面上带着清润的笑,然等一转身,就收进了库房里头。
未见他戴过的东西,如今却戴上了。
非但这玉佩是她送的,便是这玉佩上的绳结与穗子,亦是她亲手编织。
攥着那白玉佩,赵懿懿一时间沉默下来。
顾祯心尖颤了颤,欲将那玉佩取回,轻声说:“没事,你若是没空闲,那就算了。”
赵懿懿勾了勾唇角,却没给他,只是淡声道:“陛下想要个什么样式的?”
顾祯蓦地睁大了眼,心脏跳动速度加快,像是要从胸腔里头跳出来一般。
他颤着声想要应话,却听她又道:“那日在佛塔中遇上地动,着实不算什么好运道,今日正好觑觑邪祟。”
她拿剪子绞了旧丝线,拿着端午的五色丝线,很快又编了个新的出来,稍稍理了理,又交还给他:“喏。”
看着那根新的视线,顾祯神色划过几许怔然,如获至宝般的接了过来,笑了笑:“多谢懿懿。”语罢,他像是迫不及待的,将那玉佩挂在了腰间。
白色的玉佩贴着玄色衣袍,显出极为分明的两种颜色。
赵懿懿未答,只是低头看着新染了色的指尖。
好歹是过节呢,得将自个收拾齐整了才行。
俩人就这么静坐着,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午时。
燕王便是在这会儿过来,身后还跟了几个拎着食盒的人。
顾祯双眸微睐,淡声问:“拎着什么?”
“臣弟刚在西市买来的吃食。”燕王拱手笑了笑,旋即命人将那些吃食一一摆开,温声道,“皇兄既令臣弟来一同过节,臣弟总不好空手过来,总得带点东西的。”
随着那几个攒盒里的东西摆开,午膳及粽子也端了上来,吃食香气霎时盈满整座殿宇。
赵懿懿掀了掀眼皮,视线短暂的从丹蔻上挪开,看向了殿中情形。
倒都是她爱用的。
便是那几样西市的点心,她也挺喜欢,从前在长安经常吃,前些日子更是恨不得泡在里头。
赵懿懿尚在着履,顾祯先一步过去,她忽的将目光自鞋履移开,抬目之时,却发觉顾祯走路的姿势,稍稍有些奇异。
只是一瞬,皇帝已然到了案几前,而后坐了下来。
没了多看上几眼的机会,赵懿懿便有些意兴阑珊。
眼瞧着那俩人都坐下了,她便也慢腾腾地挪了过去,在一旁空着的位置上坐下。慢吞吞地握着食箸,开始用膳。
今日的主食是粽子,包裹成小小一团,顾祯扯开丝线、剥开粽叶,放了一个在她碗中。赵懿懿轻声道:“多谢陛下。”随即举起那粽子,小小地咬过一口,而后又咬了一口。
味道同以往是一样的。
顾祯问:“味道如何?”
赵懿懿口中塞着粽子,缓了好一会儿,待咽下去以后,才瞪了他一眼:“陛下自个尝尝不就知道了?”
还未等她用下一口,突的有内侍过来,急声道:“陛下,前线有急报!速请陛下往千秋殿!”
顾祯猛地起了身,低低安抚过赵懿懿两句,便要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叮嘱燕王:“你用过午食了,便过来见朕。”
皇帝走了,只留下赵懿懿与燕王面面相觑。
她还维持着举着粽子的姿势,望着燕王的眸光亦是有些怔。
燕王微微笑了笑:“皇嫂,先用膳罢。”
赵懿懿点了点头,自顾自地低头用着吃食,待一顿饭毕,燕王也出了相思殿。
“出去转转吧?”粽子本就不易消化,今日吃食又合胃口,赵懿懿稍稍多用了两口,正觉得胃里不舒服,便笑道,“听闻龙池荷花都开了几朵,正好趁此机会,过去看看。”
龙池另一岸,望着在池岸边行走的身影,微风吹拂起裙摆,燕王不禁笑了起来。
亲信曾问过,为何会喜欢,既然喜欢,又为何从未有过别的心思。
他从未回应,却不自觉地想起了那年季春,他与皇兄奉父皇命,前来长安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