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恪贵妃哑然,好生打量了她几眼,小心询问:“你和陛下……”她顿声,挑了个委婉的说辞,“吵架了?”
“没有。”徐思婉笑起来,并不为刚才的话做什么遮掩,只心平气和地道,“我们两情相悦是一码事,我恼他待孩子们不尽心是另一码事。不瞒姐姐说,其实念念也不喜欢他,他啊,讨好念念都讨好不到点上。”
恪贵妃听得一阵笑,揶揄她们母女都是人精。
时光飞逝,年关眨眼就过了,礼部择定的册后吉日就在元月,一场册后大典办得隆重,徐思婉却看到一些细节之处多有疏漏,可见国库已然捉襟见肘。
这一些“不完美”于她而言,才是最让她高兴的。她窃笑着将这些藏在心底,掰着指头猜这天下还能维持多久。
然而这一天,远比她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
二月初,京城的草木才刚刚抽出绿芽,大军就已兵临城下。
徐思婉白日里闲来无事地翻了翻后宫的账册,发落了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嫔妃。还趁皇帝为战事暴怒时趁机告了两个宗亲的恶状,让他们被一杯鸩酒赐死了。晚上刚要入睡时,就听小宦官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哭喊道:“娘娘,叛军破城了!”
小宦官边说边跪下去,瞧着倒也不是非行大礼,只是吓坏了。
徐思婉坐在床边,眉心一跳,好歹按捺住了呼之欲出的笑意,扬音唤来张庆:“张庆,你领着人去各宫,将各宫妃嫔与皇子公主们都看起来,谁也不许慌、不许乱。”
接着又道:“花晨,帮本宫梳妆更衣。”
“诺。”花晨应声,摆了下手,宫女们训练有素地入了殿。虽说每个人都神色紧绷,却硬是没乱分毫,过了约莫两刻,徐思婉便穿着皇后独有的那身玄色裳服出了殿,踏着夜色,走向紫宸殿。
璀璨的星光下,她满头的钗饰金光耀眼。这其中,有那么七八件是宫中嫔妃的性命,更多的却出自宗亲。
近几个月来,皇帝性子愈发暴戾,也愈发对她百依百顺。不论她提什么要求,只要说辞还算过得去,他都会依她。
现下又正是来势汹汹的时候,“勾结乱党”、“动摇军心”、“不顾大局”一类的说辞自是张口就能来的。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宗亲们有时一句不经意的话被她抓了错处,她转眼就能让他们人头落地。
她竹筒里的金签子,就这样一支支地少了。她有时会在夜半无人时做梦,梦见秦家亲眷们一个个怨气消散,登上极乐。
打出来的这些东西,她平日偶尔也会挑出一两件随意戴上一戴,今日终于一起用上了。一件件的纯金饰物簪在发髻上,甚至有些过于沉重,徐思婉尚未走到紫宸殿,就觉后颈微微地发了酸。
其中,唯有一支贯穿发髻的长簪不是金质的,而是以整块翡翠打造。
那是唐榆送她的东西。很多年前的那个上元节,莹妃拿这簪子做了猜灯谜的头彩,他一路过关斩将拨得头筹,便迎来这簪子送给他。
步入紫宸殿前,徐思婉驻足,抬头仰望了一下星空。
漫天星辰璀璨,她扶了扶头上的簪钗步入大殿,在离内殿还有一步时,望着那抹玄色蕴起笑:“陛下圣安。”
第112章 挑明
皇帝的脚步陡然一顿, 看向她,神色有些恍惚。
外殿灯火昏暗, 内殿一片辉煌。她站在明暗交界之间, 一身珠光宝气,仿佛九天之上下凡的神女。
他怔了怔,望着她吃吃地笑出来, 伸出手:“阿婉。”
徐思婉走上前去,朱唇亦勾起一弧笑意,眉目间带着他所熟悉的妖艳,抬眸迎上他的视线:“臣妾睡不着, 过来陪陛下待一会儿。”
“好, 好!”他连连答应,心照不宣地不提乱兵入京的事。
她便在侧旁的椅子上落了座, 风轻云淡地命宫人上了茶, 还寻了一本书来读。
齐轩看看她,亦坐回御案前, 随手翻过一本奏章来看,却还是遮掩不住那股烦乱。
徐思婉心下玩味地想,过了今日,那奏章就再也不必看了吧。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近来的不安。一分分急奏送进京里, 却鲜有哪本是捷报。卫川这一战打得摧枯拉朽, 本就已千疮百孔的朝廷根本无力应对, 他一次次地排兵布阵、一次次地兵败如山,那种无力感……看着让她着迷。
如今,终于到了最后一日了。
叛军虽入了城, 但城中尚有将领带兵抵抗, 大概还能撑上几个时辰。是以整个皇宫现下都还很安静, 安静得与平日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谁都知道,大魏的气数已然尽了。
趁着翻书,徐思婉不动声色地扫了皇帝一眼。
她几是到此时才真正明白,原来昏君和昏君也是不一样的。人们最熟悉的昏君,大概便是极尽奢靡又贪恋美色的那一种,他们就像个纨绔子弟,总有办法败尽万贯家财,又全无怜悯之心,便可置百姓的水深火热于不顾。
而齐轩,是另一种。
他并无多么穷奢极欲,对于美色也犹有克制。所以哪怕到了最后,朝臣们对他也并无太多怨言,甚至心甘情愿地将他的日渐暴戾视为家国动荡之下的情有可原。
唯独徐思婉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看起来再道貌岸然,也不过就是个伪君子。他骨子里透着狭隘、阴暗、多疑,一些心思犹如阴沟里的蛆虫一样见不得光。同时他也并无什么坚持,一颗心总会被轻易动摇,又极会自欺欺人,总能为自己找些开脱的由头,让自己觉得,他从未做错过什么。
这样一个人坐在皇位上,实在是天下的不幸。
她也曾设想过,若他不是这样的人呢?
若他不是这样的人,她复仇大概就不会这样简单了,因为一个心思坚定的人不会轻易地被她蛊惑,若骨子里没有那么阴暗,也就不会被她轻轻一挑唆,就对先皇后、对宗亲下手。
可再深一步想,倘若他不是这样的人,秦家满门大抵也就不会覆灭了,以她现下的年纪,大概也正在京中当一个养尊处优的官眷,何必费心复什么仇?
徐思婉一页页读着书,心下思绪百转。
过了约莫一刻,外面传来了哭声。是女子的声音,似是被人阻着进不来,便在殿外苦苦哀求道:“陛下!放臣妾一条生路吧!”
徐思婉眼底眸光一凛:到底还是有嫔妃想法子出来了。
他屏息看向皇帝,果见他故作平静的脸上怒色顿显,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喝道:“谁?谁这样坐不住!朕还在这里,她便想另寻出路了?”
言毕他又焦躁地踱起来,途经一名宦官身侧,骤然伸手,双手拎起那宦官的衣领:“去,杀了她!赐死!”
那宦官被吓住,应话都打了结巴。徐思婉趁机睇了眼小林子,声音不轻不重地道:“你去办。”
“诺。”小林子心领神会,垂眸退到外头,一捂那宫妃的嘴,不由她挣扎,直接拖远。
蠢货。
徐思婉遥望着那嫔妃的身影,虽没看出是谁,心里却了起来。
她听闻大军破城便命宫人们将嫔妃都看起来,怕的就是这一出。
以齐轩近来的性子根本容不得她们这样来求什么活路,敢求到他面前的,无非都是冤死而已。
反倒是卫川那边,既从一开始就打出了“只诛昏君,不扰百姓”的名头,便也未见得会将宫中嫔妃赶尽杀绝。诚然,她们的后半生或许都不会太好过,却也总好过在这里死了强。
好在她还能让小林子去办,若没有御前宫人非得在这会儿横插一脚,那人的命便也还能保住。
小林子在一刻后回到了内殿,徐思婉不作声地望过去,他垂眸,做了个示意她安心的眼色。
自此之后,殿中便又是漫长的安静。徐思婉的书读完了,便让人置了案几、又捧了琴来。
她的琴技算不上好,就像许多官家小姐那样,会而不精。宫中多才多艺者众多,更有像莹妃那样技艺绝佳之人,因此自入宫以来她就没怎么抚过琴,更不曾在皇帝面前弹过。
于是这倒令皇帝一怔,他露出讶色,眼中一派惊喜:“阿婉会弹琴?”
“琴艺粗陋,陛下随意听听吧。”她低眉轻言,纤纤十指抚下去,空灵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他一时看得她入了迷,视线流连于她的容貌间,久久难以移开。
待她一曲终了,他的笑意已像是失了魂,望着她,迷醉道:“阿婉今日,似乎格外貌美。”
徐思婉莞然而笑,侧首望着他,抬手碰了碰头上钗饰:“陛下看,臣妾这副钗子,好看么?”
“好看,好看。”他连忙道,接着顿了顿,又说,“等把叛军赶出去,朕……朕搜罗天下黄金,尽为你打成钗子!”
“好。”她悠悠应下,心底升起一缕嘲弄:他终于怕了。
越是怕到极致,越会做这样不切实际的梦。其实,他哪还有机会将叛军赶出去呢?只是现下这样,若不骗一骗自己,他便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么一想,他倒也还有些值得称道之处。
——作为一个亡国之君,他哪怕在自欺欺人,也至少维持住了最后的体面,好歹没有落荒而逃。
她无声地笑笑,手再度落下去,又抚起曲子来。
琴音不似筝那样激烈狂放,奏出的曲音清幽,最为修身养性。她也是因此才选了琴来,若是弹筝,她此时愉悦的心思只怕要遮掩不住,戏都不能做到最后一刻了。
重新蔓延的安静持续了两曲的光景,在她再度弹完一曲时,他无声地睇了眼王敬忠,王敬忠低眉敛目地退向侧殿,不过多时又折回来,双手捧着一只金盏。
徐思婉注意到他手上的轻颤,眸光微凝,笑问:“这是什么?”
“阿婉。”皇帝靠在椅背上,眸色沉沉,“大军已然破城,朕知你对卫川无心,卫川却未必对你无意。你……”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缕凌光,“可还愿意随朕走吗?”
原是鸩酒。
徐思婉心下了然,望着那只金盏嫣然一笑:“放下吧。”
王敬忠上前,将金盏放到她的手边。
继而她侧首,笑吟吟地望着皇帝:“若叛军已然入宫,臣妾为保全体面自当一死。但现下尚未到那一步,臣妾身为皇后,要陪伴陛下到最后一刻!”
她话音坚定,不容置喙。他长舒了口气,眉目松动,多有慨叹:“朕没看错你。”
徐思婉的笑音几乎要藏不住,好歹垂眸遮掩了下去,复又抚起琴来。
她一曲又一曲地弹下去,心如止水地等待。终于,外面在一刹间忽而乱了,宫人侍卫们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她抚琴的手未停,侧首望去,依稀可见火光渐近,当是攻进来的将士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夜色,直奔紫宸殿而来。
于是只又过了几息,殿门倏然被撞开,外殿的宫人们禁不住地惊叫一声,继而又陡然坠入死寂。
领兵而入的男子一身银甲,好似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身形更挺拔了些,额角也多了一道伤,让他显得有些凶悍。
徐思婉抬手,按住琴弦。曲声倏尔熄灭,她站起身,一步步地向他走去。
“……阿婉!”齐轩在身后唤她,她置若罔闻,仍自向前。
齐轩又唤了一声:“皇后!”
徐思婉不做理会,与卫川还有两步远时,她定住了脚。
她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她才恍惚惊觉他们已有数年未见。他望着她,眼底有些慌,怔忪了半天才道:“思婉。”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一把抽出他腰间佩剑!
下一瞬,周围唰声齐响,四周围的将士刀剑齐出,直指徐思婉颈间!
徐思婉只得顿住手,美眸仍一眨不眨地望着卫川。卫川抬了抬手,示意手下们不可妄动。
数尺之外,皇帝露出一弧笑,他看着徐思婉,端然在等她给卫川致命一击。
徐思婉启唇:“川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卫川颔首:“你说。”
她不作声,目光瞟向他左右的兵士们。
他颔了颔首:“此处诸位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说便是,不必避着他们。”
她略作沉吟,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有事骗了你。”
齐轩的笑意更深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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