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卫川屏息:“何事?”
“很多事。”她道,“譬如……他从未说过容不下你,是我在你们面前做戏,让你去了边关,也在你心中埋下了种子,赌你有朝一日会起兵造反,推翻这大魏的江山。”
她终于戳穿了这编织已久的谎言。越说到后面声音越轻,像是个在认错的小孩子。
皇帝蓦然起身:“什么?!”
“可这还不是最大的一件事。”她低下头,凝视着卫川铠甲上的一缕银光,轻声细语地又告诉他,“最大的一件事是,我并不是徐家的女儿。我叫秦菀,是秦老丞相的孙女,徐家爹爹当年冒死救了我出来,我才三岁,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都记得。”
“秦家?!”卫川眸中颤栗,用力倒吸了口气,不敢信她说的话。
皇帝更显错愕,急切上前,却被周遭兵士的刀剑挡住去路。
“阿婉?阿婉!”他不敢强自前行,惊慌失措地问她,“你说什么?”
“所以,我这一路走来,只为报仇。”秦菀再度抬手,碰了碰头上的钗饰,“川哥哥,你看这些钗子,是我自己找人打的。我入宫时带了一筒金签,数量与秦家家眷相同。我每杀一个嫔妃或者宗亲,就取一支签子来打首饰。我……我杀过很多人,我手上沾满了血,我连你也算计了进去。我赌你会赢,可我也从一开始就知道沙场无情,你或许会一去不返,可我还是那样做了,所以……”
她提起手上的剑,将剑柄递到他面前:“你若恨我,就杀了我吧。我想过很多次,死在你手里是最不让我难受的死法,我只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卫川的眸色沉如寒潭,睇了眼她手中的长剑,没接,只问她:“什么事?”
秦菀道:“我秦家上下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如今还欠七十一条没有还回来。你帮我杀够七十个宗亲,再让齐轩不得好死,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阿婉!”齐轩终于忍不住了,他目眦欲裂,连横在面前的刀剑也不顾了,拼命地想冲向她,“秦菀……秦菀你个蛇蝎心肠的毒妇!朕待你不薄!竟是你……是你毁了朕的江山!”
“我蛇蝎心肠?!”秦菀猛地转身,眼中恨意迸发。
那是掩藏了二十余年的恨意,所过之处,见着无不心底生寒。
她死死地盯着齐轩,盯着这个灭他满门的仇人,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森冷可怖:“你的太子之位,是我祖父为你力排众议才得来的!可只因我祖父顾念父子人伦不肯先帝诛杀先太子,你就布局构陷他有不臣之心,借着他对你的信任做下重重伪证,害我秦家被满门问斩!如今你说我蛇蝎心肠?好啊……我从不怕为这份蛇蝎心肠而死,但你敢不敢为你做下的恶事偿命!我秦家一百二十七条人命在天上看着呢!冥冥之中剩了我一个,就是为向你索命!”
“不是那样!”齐轩歇斯底里地驳斥,“不是那样!朝堂斗争,你……你懂什么!若不赶尽杀绝,朕如何高枕无忧!”
“呸!你诓得了别人诓不了我!”秦菀齿间打颤,“你这个……阴险狭隘、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枉我祖父一世英明却瞎眼看错了你!”
“不!”齐轩还在争辩,“你祖父……你祖父若真无二心,何故为废太子说话!他、他在朝为官数年,步步为营,谁知他存的是什么心思!”
秦菀听到此处,忽地不气了,反倒笑了一声。
狭隘如他,自不会明白许多人就算身居高位、日日与阴谋为伴也还会心存三分善念,他更不会明白,有些人一生都是伴着正直与清正过活的。
阴险小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君子风骨!
秦菀兀自摇摇头,又笑了声,这一声带着十足的讥诮。
接着她不再理会他,回首再度望向卫川,手里的剑又递了一递。
这回,卫川接过了那柄剑。
秦菀缓了一息,风轻云淡地低下眼帘,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想,她终于要死了。
在疲惫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可以死了。
秦家的长辈们应该在等她吧,还有唐榆,也不知道他们九泉之下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卫川提着剑,悠哉地从她身侧走过,踱到齐轩面前,他端详了一番齐轩面上的怒色,忽地笑了:“你刚才说,她毁了你的江山?”
齐轩怒得说不出话,卫川自顾摇了摇头:“昏君的错处有很多,我最看不上的一点,就是自己坐不住江山,却怪到一个女人头上。好像没有她你就能当个明君了似的,我告诉你,从秦家那事便可知道,有没有她,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军中待得久了,他口吻中有了些曾经没有的痞气。
“同样的。”他回首,目不转睛地望向秦菀的背影,“你说我起兵是你挑唆的,这是什么意思?我这一路险象环生,费尽力气打进来,难不成竟成了你的战功?这不合适吧?”
秦菀愕然:“我哪有那个意思?”
“没有就好。”卫川颔首,回剑入鞘,目光看向面前的数位兄弟,“废帝的皇后叫什么,你们知道吧?”
一群魁梧大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好生反应了一下,才有人答道:“知道!姜……姜什么雅来着?云还是月?”
卫川无奈地皱眉:“后面那个。”
“啊,徐思婉!”这回那人答得很快。
卫川又一指秦菀:“那她叫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其中泰半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但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很快就悟了:“这位是秦姑娘,秦家遗孤,单名一个菀字,和皇后徐氏没什么关系。”
卫川满意地点头:“不错。”继而语中一顿,“放出消息去,就说……徐皇后在咱们入宫前,就让这昏君给杀了。这昏君还大肆屠戮宗亲,咱们也管不住。”
言毕,他舒了口气,摆手:“先关起来吧,别让他死了。”
“诺。”两名兵士上前押解齐轩,怔了片刻的齐轩忽而还魂,不管不顾地又骂起来,“徐思婉!秦菀!你……你不得好死!”
卫川抿着笑,气定神闲地目送他离开。等那骂声远去,他的笑意终是淡了,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众人会意,便将余下的几名御前宫人也都带了出去,又关好了殿门。他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秦菀,一股复杂的情绪蔓延开来。
她于是不敢看他,死死低着头,心里在想,若他还是打算取她性命也没什么。
原本就是她对他亏欠太多,他若想借她在弟兄们面前充个豁达大度而后再让她死得悄无声息,她也不怪他。
她会配合他死得悄无声息。譬如将那杯鸩酒饮下去,做出自尽的样子。
卫川走到她面前,抬手探向她的鬓发,却在最后一刹停住,没有贸然碰她,拢住手咳嗽了声。
接着他抱臂,好似在有意管着自己的手,只是目光犹定在她面上,带着几分不安问道:“我只想问问你,你对齐轩的万分讨好都是假的,那……对我呢?在你进宫之前,那些情分是不是真的?”
秦菀浅怔,沉吟半晌,没有骗他:“亦真亦假吧。我……我曾说我想嫁给你,那是真的。若没有血海深仇非报不可,我真的想嫁给你。但我……其实那时早就做好了入宫的打算,早便知道自己不能嫁你。”
话音未落,一股巨大的力道令她身子向前一倾。她轻声一呼,弹指已被他拥入怀里。
他的怀抱并不大温暖,铠甲冷硬,还带着铁腥气。
他低笑说:“这就够了。”
“什么够了!”秦菀忽而局促,顿时挣扎起来,双手一并推他,“过了这么多年了!况况……况且我给齐轩做过皇后,如何还能与你……”
卫川摇头晃脑:“齐轩的皇后叫徐思婉,是户部侍郎徐文良的女儿,和你秦菀有什么关系?”
“你先放开我!”她咬牙在他胸口锤了一拳,直锤得自己骨头疼,不觉间吸了口凉气,卫川闻声嗤笑,到底把她放开了。
秦菀退开一步,带着三分疏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认真道:“卫川,我是骗了你很多事,可我还没有那么混账。自从入宫以来,我便再也没动过嫁你的念头了,你……你皇位初定,该挑个身份合宜的贵女当皇后,亦或选个有功之臣的女儿,此事草率不得,你莫犯糊涂!”
卫川浑不在意地啧声:“秦家遗孤的身份还不合宜么?”
“可天下人不是傻子!”秦菀生硬道,忽而心念一动,垂眸想想,又言,“况且我……我心里也有别人了。”
卫川这才笑不出来了,面色骤然冷下来:“谁?”
“唐榆,你可记得?”她问。
他略作回忆,哑了哑:“是你身边的那个宦官?”
“是。”秦菀颔首,缓缓言道,“他是唐家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我祖父的门生,因为我家的事才落罪的。他……他一直待我很好,最后更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不是在拿他搪塞敷衍你,是真的忘不了他。”
卫川拧眉,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忽而感觉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每一根神经都对他提起的事情充满抗拒。
那便先不提了。
他沉了沉,直截了当地改口:“近来还有许多事要忙。齐轩……”他迟疑地睇了她一眼,“交给你?”
第113章 报仇
“好!”秦菀应得不假思索, 若仔细分辨,就像生怕卫川后悔一般。
卫川不觉一哂, 并不多说什么。她抿一抿唇, 迟疑道:“那我让人把他押走?”
他点了点头,看看四周:“我还有事要忙,你不妨先回去歇息。”
秦菀颔首, 就先从紫宸殿里告了辞。走出殿门,外面的厮杀刚停不久,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让人难受。然而于她而言,这却是她十余年来第一次觉得皇宫的气氛如此让人轻松, 她深吸了一口那血腥气, 又凝视夜色良久,才不慌不忙地走向后宫。明明是已走得再熟悉不过的路, 却突然变得令人愉悦。
如今她是秦菀了, 她终于又是秦菀了。
回到霜华宫,她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 一直睡到了次日下午。
待她起身,花晨打帘进了殿,垂眸想了想,口中谨慎地改换了称呼:“娘子, 新帝……想请您过去一道用晚膳。”
大魏一朝, 低位份的宫嫔才叫“娘子”;但若放在民间, 嫁了人的女子也都可称一声“娘子”。如今她所嫁的皇帝被废,她的后位自也不复存在,这声娘子就是最不出错的了。
秦菀心平气和地点头:“让张庆去回话吧, 就说我晚膳时自会过去。”
“诺。”花晨屈膝一福, 便回首向门边的宦官递了个眼色, 继而上前扶她去梳妆。
秦菀坐到妆台前,花晨从镜中打量着她,道:“娘子真不想跟了当今陛下?奴婢瞧着,陛下待娘子情谊如旧。”
秦菀喟叹:“总有些事不取决于想与不想,还有‘能与不能’的分别。我从前骗了他那么多,如今若再应他这些,就真是自私到极致了。”
“娘子不是坏人。”花晨低语呢喃道,“奴婢想了一夜,觉得娘子不管姓秦还是姓徐,都不是坏人,灭门之仇谁能不报?陛下多半也是这样想的,娘子又何必自责?”
“你不要劝我了。”秦菀从镜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我把你们都蒙在鼓里,如今你们不怪我,就已是我的幸事。立后之事关系重大,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任性,我自有分寸。”
花晨闻言心下只为她惋惜,但见她坚决,终不好再说什么,紧紧咬住嘴唇,安心地低头为她梳妆。
傍晚时分,秦菀再度进了紫宸殿。紫宸殿中与昨日没有多少分别,只是宫人换了一批,王敬忠也不见了踪影。她走到膳桌前,桌上凉菜热菜加起来只有八道,外加一道汤,再仔细看看,其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爱吃的。
“坐。”卫川颔首请她落座,也扫了一眼案头的菜式,神情有些窘迫,“本想摆个像样的宴席,但是看了一上午的账……国库实在太穷了。你容我缓上一缓,待朝廷宽裕一些,咱们再……”
“这有什么的?”秦菀笑了声,只觉得舒心。心里一时在想:看看,皇帝和皇帝就是不一样。
齐轩在位时,眼见国库愈渐空虚,虽也削减了各项开支,却不愿从宫中动手,更不曾削减过御膳。卫川却是喜欢“身先士卒”的人,他自己厉行节俭了,想来底下人便也不会太过奢侈。
她边想边径自夹了口青菜来吃,卫川睇着她,欲言又止。她一时没有在意,然而他吃了口菜之后又打量她,她这回注意到了,回眸望过去:“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是。”卫川没有否认。
秦菀放下筷子,温声:“若是你想娶我,咱们就不谈了。别的都好商量。”
“是别的事。”他忙道,说着好像生怕她走,抬手给她盛汤。
他将汤放到她手边,沉了沉,终于鼓起勇气道:“阿菀,我知道你恨齐轩,想让他的亲眷给你的亲眷偿命,这没什么不对。但……”
他说到一半还是气虚了一阵,咳嗽了一声,才续说:“但咱们与若莫尔的关系刚缓和不久,国库又实在不够充裕。一旦再度开战,势必民不聊生。所以齐轩嫁出去的公主……”他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的神色,“我若承认这个公主的身份,便是联姻仍在,可继续与若莫尔汗王为友。若不认她……再挑个公主送出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知道,一来我一无姐妹、二无女儿,只得挑个宫女册封后送出去,论身份倒还不如先朝公主有诚意;二则,公主和亲,嫁妆、随从都要备上不少,银钱又要如流水般花出去,朝廷现下这个局面,实在不好办。”
他越说到后面越苦涩,秦菀自也知道他接手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笑了笑,反过来也给他盛了碗汤:“嫁出去的佳颖,跟我的关系倒比跟齐轩更亲近些。再则,既提起了她,我也还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你说。”卫川道,秦菀沉吟片刻,缓缓道来。卫川侧耳倾听,等她说完究竟,他才算彻底松了口气,笑道,“你真不在意就好。想到你有灭门之仇,我思索了一整日才敢跟你开口。”
“你说得好像我会吃人。”秦菀低笑。
二人之后就没再议什么正事,心无旁骛地用完这顿晚膳,秦菀走出紫宸殿看了看天色,暂且打消了去见齐轩的念头。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先朝废帝还住在宫中总归是不合适的。她就着人在皇城之中挑了一处空院子看管他,却也不急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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