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语毕她不再等楚氏的反应,平静地走出房间。
她来说这些,很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宫正司那人是谁,她已不必楚氏告知,自己也能摸透。
只是这些日子下来,她愈渐清楚地发觉楚氏对她犹有保留。所以这些话总要与楚氏说个明白才是,日后楚氏少让她费些力气,她办起事来就能方便不少。
是夜,月明星稀。现下虽然已至夏末,但白日里的燥热仍让人烦闷,也就晚上才清爽些。因而每逢夜晚,不当值的宫人们总爱聚在院子里头消一消暑,宫女们喜欢凑在一起就着点心喝些酸梅汤、绿豆汤,宦官们常也喝些酒。
现下宫正司的后院里便也这般热闹着,石案边围坐着几名高位的女官与宦官,旁的宫人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旁说话。
小路子端着几碟下酒菜从前院走过来,视线极快地在院中一扫,就走向掌事们所在的那张石案。
行至近前,他将几道下酒菜端上桌,宫正女官难得地也正喝着果酒,就拣了枚毛豆来剥,口中随意道:“大半日都没见着你,干什么去了?”
“嗨,别提了。”小路子摇头,“今日上午您吩咐下奴去取俸禄,结果回来时正好碰上林嫔娘子在清凉殿前跪完,身边的宫人扶不住她,就喊下奴搭了把手。”
宫正女官瞟了他一眼:“林嫔现在这个样,你们都少跟她走动,别往前凑。”
“下奴没往前凑。”小路子摇头,“只是路过被喊住了,实在不好装没看见。”
宫正女官闻言也就不再说什么,小路子边给他们斟酒添茶,边悠哉哉又道:“说来啊,林嫔娘子也是惨。按道理说她手底下能用的人该是不少,这会儿竟没一个帮得上忙的。”
宫正女官笑了声:“太后震怒,谁敢这时候帮忙?”
“这话得看怎么说,若直接出手相助,那自然是送死。”小路子顿了顿,“下奴只是没想到,她都这样了,竟连去她娘家说说项的人都没有。真该有人去提点提点她娘家,别再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了。”
宫正女官不以为意,抿了口酒,嗔道:“你小子又跟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
“这怎是胡说?”小路子睇着她,“宫中妃嫔与娘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林家在京中多少还有些势力,若能与林嫔相互帮衬,自能共渡难关。可若就这样坐视不理,林嫔倒了,林家在陛下身边可就少了个人。”
说完他自己也伸手从碟子里拣了枚毛豆出来,两下剥净,拣出豆子递给宫正女官,口中一声苦叹:“可惜了,下奴跟林嫔和林家都没什么交情,也说不上这样的话。若不然……林嫔就此一蹶不振也就罢了,万一日后再度得势,亦或林家飞黄腾达,这可就对林嫔有了几分恩情,不说别的,后半辈子总归是有着落了吧?”
“你这张嘴。”宫正女官听得直笑,信手在他身上一拍,将酒壶塞过去,“闲的没事给我打酒去,别跟这儿做白日梦!”
“哎!”小路子应得倒也利落,接过酒壶转身就跑了。
“其实他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坐在宫正女官对面的吴述礼忽而开口,宫正女官未觉有异,轻轻一哂:“有道理什么啊,这小子你还不知道?嘴上没个把门的。亏得他在外头从来不胡说,不然我可得治他。”
吴述礼听她这样说,干笑着饮尽了一盅酒,不再多语。
宫正女官吃腻了毛豆,转而拿了只小龙虾出来吃。龙虾壳难剥,总要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费些工夫,她也就没注意吴述礼的沉吟思量,脑海中一壁胡琢磨着,一壁又道:“不过,你还是盯着小路子一点。现下林嫔是树倒猢狲散,若来日真能东山再起倒是算了,可若来日更惨了呢?我怕他瞎打主意,日后要受牵连。”
“这能牵连什么?”吴述礼脱口而出,说完才觉不妥,只得再行饮酒,遮掩神情。
“这怎么不牵连?”宫正女官皱着眉看看他,“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林嫔在宫中稳着,底下人自然有倚仗。可若她彻底倒了,你当宫里那几位娘娘、娘子能不出来算账?总要除掉一波心里才能安心呢。”
“……也是啊。”吴述礼撑着笑,点了点头,心下却愈发地稳不住了。小路子适才所言也犹如天外魔音,盘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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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皇帝又独自睡在了清凉殿,徐思婉原本乐得在这样的时候自己睡个好觉,但许是因为近来事情太多,她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
隐隐闻得三更天的打更声时,她终是叹着气起了床,踩上绣鞋就往外走。今日是月夕值夜,在外屋打了地铺,徐思婉轻轻推开门,没有搅扰她,小心地出了房门,就往后院折。
行至后院,她却意外看到那间房内的灯火还亮着。
她迟疑了半晌,走上前,抬手叩了两声,门内旋即响起疑惑:“谁?”
“我。”她吐了一个字,转而听闻门中动了一阵。
房门很快被打开,唐榆打量着她,有些诧异:“怎的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她边说边提步,他忙向旁边一让,方便她进屋。
作为徐思婉身边的掌事宦官,唐榆的住处也是内外两间房了,外屋是一方小厅,可用于会客。徐思婉直接进了内室,一眼看到书案上书籍摞得老高,还有纸张散落四周。
他跟着她进来,一瞬间局促于让她看到房内的混乱,手足无措地上前收拾。
她笑了笑:“挑灯夜读?你都读些什么?”
“……随便看看。”他咳了声,顿了顿,一喟,“我知你最近在忧心若莫尔的事,寻些兵书来读一读。”
“哦。”她点点头,打量着他,“读出什么了?”
“也没什么。”他又咳了声,“我家……世代都是文官,想事有些缘故的。史书政书我都觉得不难,兵法却看得头疼。”
这话直让他愈发窘迫,说完沉吟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给她了一个答案:“但大魏兵力还算强盛,理应……理应不会让若莫尔攻入京城。莹贵嫔那些话是乱说的,你别被她吓着。”
徐思婉仔细回思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莹贵嫔曾经说,若若莫尔人打进来,她们这种美人势必都是要被掳走的那一种。
这话徐思婉当时就只当听了个乐子,后来与唐榆说起也当乐子,却没想到他上了心,甚至还为此苦读了起来,只是为了开解她。
可其实她在盼着这一战。
不止是为着林嫔。
第66章 成长
夏去秋来, 徐思婉在秋日第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与莹贵嫔闲坐廊下烹起了茶。
她们原是要一起下棋的,无奈莹贵嫔棋艺太差, 棋品也不好, 总不甘心地想要悔棋。一来二去徐思婉就不肯与她下了,索性让人收了棋盘,拉她到廊下观雨去。
秋雨一过, 天气就骤然冷了。徐思婉将茶烹好,莹贵嫔就将茶盏捧在了手中,望着坠落到前院小湖中的雨丝,笑了声:“对了, 下棋下得倒差点忘了与你说, 陛下大概很快就要忍不得林家了。”
“这么快?”徐思婉给自己也斟出一盏,抬眸看看她, “怎么说?”
莹贵嫔兴致勃勃道:“昨日我去清凉殿前候见, 到了殿门口,听见陛下正在殿里发火呢。说林家的做不好分内之事, 任由若莫尔闹成这样,还要来掺和后宫是非……不过最后倒也没将这话传出去,还让人嘱咐太医好好为林嫔看伤,还赏了林家些东西, 算是安抚了林家。”
说罢抿了口热茶, 又言, “我倒不大明白了,一直以来,后宫与娘家各自避嫌也算不成文的规矩, 谁也不想落得个朝堂后宫相互勾结的名声, 连我这样的出身都知道这一点。林家怎的一被挑唆就来为林嫔说话了?这么多年的官场, 都白混了么?”
“他们当然是没白混的,走到这一步,无外乎两个缘故。”徐思婉衔着笑,咬了口桂花与豆沙制成的茶点,“一则是否会铤而走险,无非取决于利害有多少。我让他们觉得若林嫔没了,他们林家会少一大助力,他们为着前途自然要试一试。况且,陛下这个人呢……”
她想起皇帝,不由摇起头来:“他心底有多少不满,面上却总能维持体面。林家只知他已动摇想战,却不知他暗地里已存了多少不满和怨气,所以觉得一试也无妨,觉得陛下就算不肯宽宥林嫔也不会怪他们。”
莹贵嫔听罢点点头:“这倒是。若是林嫔倒了真会伤及整个林家,那怎么也要试试力挽狂澜的。”
“嗯。”徐思婉颔首,继而一哂,“二则便是……姐姐只想着林家这么好骗,官场是不是白混了,却忘了要混到宫正司当个掌事也绝非易事,若连三寸不烂之舌都练不出来,那也真真儿是白混了呢。”
“怪不得,我那日还琢磨来着,暗想你找谁递话不好,何必去找宫正司?原来是看中了人家游说人的功夫。”
“不然何必绕这么大弯子呢。”徐思婉轻轻啧了声,“现下只需看林家自己将自己人拉入深渊就是了。陛下本就为若莫尔的事烦着心,林家这时候越来为林嫔说情,陛下就会不满越甚。而陛下不满越甚,林家为了保住与陛下的情分,就越要护着林嫔,迟早将自己扯入死局。”
而她们则只需等着,只要等到若莫尔真正宣战,大权落到将领们手里,一时就轮不到鸿胪寺说话了。到时皇帝自也不必再忍着这样的不快,大可将新仇旧恨一并发作。
而徐思婉手里握着林嫔的把柄,再加上这桩桩件件,只消在时机成熟时尽一尽力,就极有可能将整个林家一并拔除,让林嫔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顺便,也可让朝堂上的水更浑一些。
莹贵嫔悠然点头,侧倚着廊柱思忖半晌:“现下这事成了,她安在宫正司的那人也跳了出来,是不是可以除掉了?官居要职,早晚是个隐患,又是宫正司那样的地方,可别让他寻个机会栽赃咱们。”
“不急。”徐思婉心平气和地笑笑,“咱们想往林嫔耳朵里扇风并不容易,如今既有这么一个人可用,就先留着多用一用。过两日我会再召小路子来一趟,还有些话需要他去说,另也还有件事,需要姐姐帮忙。”
莹贵嫔点点头:“什么事,你说?”
“我需要姐姐为我从教坊引荐两个人,一则自是要信得过,二则是要生得漂亮,越美越好,三则最好才艺也拿得出手。”
这样的要求听得莹贵嫔一愣,打量徐思婉两眼,她就有了猜测,黛眉不由蹙起:“你莫不是要引荐给陛下?”
“正是。”徐思婉点了下头,“但我不会真的推举,只是做给林嫔看。”
“给她看这个又是什么打算?”莹贵嫔拧着眉,下一瞬就摇了头,笑意复杂,“算了,我不问了,我只管看乐子便是,人我帮你找找。”
“多谢姐姐。”徐思婉边笑边执起茶壶,行至她面前,为她添了一盏,“等事成了,我再请姐姐喝好茶。”
只要能看乐子,莹贵嫔办事总是很快。徐思婉在两日后就见到了莹贵嫔挑来的人,一个与莹贵嫔一样是舞姬,徐思婉白日里见了她。另一个是琵琶乐伎,徐思婉在夜深人静时向吴充华借了人,悄悄传她到了跟前,没让宫人记档,教坊也只道她是去见了吴充华。
至此又过了不长不短的一阵子,徐思婉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来了。
中秋刚过,边关就传来急报,道边关烽火已燃,若莫尔终于宣战。
事情到了这一步,便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大魏朝十余万将士集结,随时准备奔赴边疆。
与此同时,皇帝回宫的日子也被一再推迟,到了八月末,皇帝下旨先行秋狝,以振士气。
秋狝所用的围场恰好离行宫不远,这样的安排再合适不过,免去了许多麻烦。但离得再近,皇帝也是要去围场扎营的,总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还住在极尽奢华的行宫之中。
于是行宫里免不得忙了一阵,偏在这样的时候,太后再度病倒了。
她入暑时就曾病过一阵,太医说是胃经不调。这回犹是同样的缘故,却来得更为严重,发病当日就呕出一口鲜血,腹部剧痛不止。
可大敌当前,笼络军心最为要紧,秋狝不得延缓。皇帝只得将照料太后的事暂且交与皇后,皇后除却传召太医,还命钦天监看了天象、又算了卦。
钦天监次日就回禀说是近来事多,煞气太重,冲撞了太后,需添些喜事冲上一冲。皇后便向皇帝请旨大封六宫,但虑及正有战事,免去了册封礼,只抬一抬众人的位份。
皇帝忙得无暇顾及此事,随口就准了。旨意很快就颁了下来,晋吴充华为正二品昭仪,为九嫔之首;莹贵嫔为正三品婕妤,与九嫔也只一步之遥。
往后,徐思婉晋做正四品贵嫔,成了一众新嫔妃里第一个位居主位的,余下的小嫔妃也多多少少晋了些许,就连从不曾得幸的思嫣也晋了半品,为正七品充衣。
如此一来,战事闹得再凶,宫里也实实在在地多了些喜气。思嫣到漪兰阁找思婉小坐的时候,掰着指头数了一遍,没晋封的竟只有林嫔与楚少使了。
又过两天,天子起驾去往围场。因皇后自请留下照料太后,皇帝就只带了莹婕妤与徐思婉同往。
马车在山涧颠簸了大半日,总算到了地方,这路实在比从京中到行宫要难行许多,莹婕妤受不得颠簸,下了马车就吐了起来。
徐思婉立在旁边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她许久才缓过来些,接过宫女奉来的茶盏漱了口,脸色苍白的埋怨:“这什么鬼地方,早知这么苦,让林嫔来好了!”
徐思婉听得扑哧一笑:“好了,姐姐别抱怨。晚些时候若陛下能赏些猎物下来,我陪姐姐一起烤着吃。”
莹婕妤这会儿却很没这个心情,摆着手连声说没胃口,就自顾寻自己的帐篷去了。
徐思婉便也先去歇着。在围场这样的地方,就是身份太尊贵也住不了太好,天子的主帐分前、中、后三帐,她与莹婕妤、还有各位将领、宗亲则是前后两帐,侍卫宫人们则皆只有一帐了,身份低的还要几人同住。
但好在,地方虽不宽敞,徐思婉的床却是从行宫里拆了带出来的。她走进后帐时,唐榆已领着人将床搭好,兰薰桂馥在忙着铺被褥。
徐思婉无意催促,就坐到一边等,转眼间宁儿打了帘子进来,手里捧着几支桂花,朝徐思婉福了福,去问唐榆:“唐哥哥,您看这花行吗?”
唐榆扫了眼,一笑:“挺好,拿去插瓶吧。”
宁儿乖巧地去寻花瓶,徐思婉望着那几支桂花思索片刻,问她:“花在何处采的?”
宁儿立时规规矩矩地站定了,回道:“北边的山脚下有几株桂树,开得正好。”
徐思婉:“远么?”
“不远。”宁儿摇摇头,“走上一刻就到了。”
“好,那明日你带我去瞧瞧。陛下围猎我大抵也无事,正可四处走走。”她道。
宁儿闻言自是欢喜地应下,徐思婉无声地睇了眼唐榆,唐榆心领神会,默然低下眼帘。
翌日天明,皇帝在天不亮时就已起身,一众宗亲、将士亦都起得很早,简单用过早膳就准备出去围猎。
是以晨起时的营中极为热闹,有人准备着弓箭,有人检查着马匹。膳房所在的位置更已飘起炊烟,香气渐渐漫开,虽不及山珍海味那样鲜美,却也足以在清晨引得人们食指大动。
西侧营帐间的一条岔路上,唐榆张望了许久,终于见小林子匆匆而来,离得老远就喝起来:“让你传个膳你干什么去了?让贵嫔娘娘好等。若不是宁儿瞧见你往这边来,我还找不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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