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樊笼也自然
两人坐上马车, 一路走走停停地又看了会平城的事物,待马车抵达角楼时,去宫中取衣服的小内侍已经等在角楼下了。
拓跋焘在马车上换了衣服,精神气爽地走下来,同檀邀雨一起登上角楼。
孔庙内的祭祀已经开始了一会儿,此时崔十一正捧着主祭品穿过祭典的队列。
“那是崔家郎君?”檀邀雨似是好奇地问道。
拓跋焘看了一眼,点点头,“是崔家十一郎。”
檀邀雨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同崔司徒比,还是逊色了些,却依旧能得到世家的推崇。”
拓跋焘猜测檀邀雨是对汉人氏族的弹劾有些不满,便安抚她道:“朕的皇后,自然是朕说了算。你无需理会他们说什么。”
檀邀雨笑了,“陛下觉得本宫在意的是他们的诋毁?”她漫不经心地接着道:“氏族如何?寒门如何?倒退千年,还不是同根同源。所以本宫并不怕他们说什么。本宫只怕陛下看不透,他们为何而说。”
拓跋焘挑眉,“此话何意?”
檀邀雨看向下面数不清的汉人子弟,淡淡道:“崔家很好。有崔家在,汉人学子和氏族才会备受鼓舞,为大魏效力。”
拓跋焘默默地看着邀雨,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只是万物皆有利弊。有崔家在,汉人学子马首是瞻的领袖就永远不会是君王。”
檀邀雨这话看似很轻,毕竟清流领袖哪怕在南地也是有的。可这话又似很重,重到拓跋焘开始皱起了眉。
檀邀雨的手轻轻扶在角楼的栏杆上,轻笑一声,“崔家反对的并不是一个出身寒门的皇后,而是一个汉人的皇后。”
似一记响雷,在拓跋焘的脑中炸开。檀邀雨想说什么?崔家为何要抗拒一个汉人的皇后?
若皇后是汉人,就算崔浩的名头再大,也势必会有一批汉人世家开始倾向于皇后,希望借皇后来飞黄腾达,那崔家的势力无疑会被削弱。
“崔司徒应该比本宫清楚。本宫入宫后,作为太子保母,此生不能生育子嗣。帝后一体,投靠本宫的汉人氏族,最终会变成直属陛下的力量。那么崔家这个用来制约汉人氏族的利器,就失去了它的作用了。谁会希望做一把钝了的剑呢?”
檀邀雨知道,自己今日这番话十分冒险,已经超出了点到即止的底线。然而她急于窥探拓跋焘内心的想法。她必须在嬴风陷得更深前,知道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
拓跋焘沉默地看了邀雨一会儿,又沉默地看向孔庙内的人群。
集权。
这两个字渐渐在拓跋焘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曾经他重用崔浩,不止是因为崔浩才学出众,更是如同檀邀雨所说,将崔浩视作控制汉人氏族的棋子。
这个棋子用起来的确很便利。然而拓跋焘对于崔家的力量也渐渐产生了忌惮。每每崔浩反对的事情,都会引来汉人臣子们纷纷上书反对。
但即便如此,拓跋焘也没想过要动崔家。因为他没有更好的人选去控制汉人氏族。
可现在不同了,他即将有一位汉人的皇后,一位没有子嗣,没有私心的汉人皇后……
第七百六十二章 、忐忑
檀邀雨回到云台观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今日祭孔时说给拓跋焘的那番话此时还在檀邀雨脑中反复重演,让她不断自我怀疑是不是哪个词说得不准确,或是哪个表情泄露了她真实的想法。
拓跋焘显然已经完全理解了檀邀雨的意思,然而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无论是赞成还是反感,他都没有表现出来。
“看来这些年,改变了的不止我自己。”檀邀雨坐到蒲团上,再次同金身佛像面对面,就像是在同拓跋焘对峙,看看他们两个究竟谁才是这次赌局的赢家。
嬴风默默走到她身旁,轻声问到:“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赌你会赢?”
檀邀雨看了身边人一眼,“因为我是拐点之人?”
嬴风翻了个好看的白眼,“难道本公子就不是?拐点之人虽稀少,可师傅们不还是能搜罗出一堆合适的人选?便是你自己都造就了多少个拐点之人了?云师弟、谢惠连,甚至义季,哪个不是能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的?可那又如何?本公子可不会将身家性命都压到他们身上。”
檀邀雨脸微微有点红,嬴风虽然没说她一个“好”字,可她却像是受了表扬般,心里暖暖的。
“那是因为我已经成了知天行者?”邀雨歪歪头,神色因方才的一番对话轻松了一些。
嬴风伸手捏了她脸一把,“是,也不是。行者楼千年,知天行者一个手都数的过来。能改天道的人,难道还怕一个立朝才不过第三代的北魏?”
嬴风边说,边抿着嘴,眯着眼,用两根手指比了个极小的距离。仿佛北方的雄主大魏朝,在邀雨面前就是只蚂蚁大小的玩意,一捏就碎。
檀邀雨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按下他的手,追问道:“那不是又为何?”
嬴风的表情从玩闹变成了心疼,他附上邀雨的头,怜惜道:“因为你把自己的命赌上去了。若说我因知天行者的能力信你,自然会因知天行者的弱点怀疑你。我知道,必要之时,你会牺牲己身,换一个两全。可对我来说,没有你的两全,就是败了。”
这似是却非的情话听得人心中微颤。檀邀雨觉得自己的魂儿都快被嬴风的那双星眼吸走了。他眼中氤氲的深情似雾霭般缠绕她,如同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的后背,让她想朝眼前人靠过去。
若不是心里还挂念着自己的计策是否可行,檀邀雨怕是很难控制住不让自己心神荡漾。她猛地垂下头,生怕嬴风看见自己已经红到耳根的双颊,强装镇定道:“那到底是为什么?”
总不能只是因为嬴风喜欢她吧……?
嬴风强忍着笑,看着邀雨越来越红的耳朵尖儿。心里疑惑,这该不会是情蛊被去除后的反噬吧?曾经被堤坝堵住的洪水,突然破堤而出,来势汹汹。
真可惜,今日气氛不错,只是占了地利却缺了天时。
不过嬴风也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邀雨,他随手捻起邀雨一缕发丝,轻轻把玩揉搓,直到捻得邀雨感觉那缕头发都像是有了触觉般,让她浑身发麻,嬴风才继续道:“我信你,只因你从来都是驱人以利。”
“哪怕是敌人知道,你会设下陷阱,可你准备的诱饵,从来都让人拒绝不了。有时候我都怀疑,本公子会不会哪天被你卖了,还在帮你数钱。”
檀邀雨怎么可能会出卖嬴风,立刻反唇相讥道:“你鬼点子太多,哪个敢买你回去?!”
嬴风闻言一副断了肠、碎了心的表情,“你居然当真舍得卖?”
檀邀雨知道他这又是再戏弄自己,索性扭过头道,“你又不值几个钱。”
嬴风满足地看着平常伶牙俐齿的邀雨又回来了,又安抚了一句道:“你今日既然给拓跋焘下了饵,就静观其变等鱼儿上钩吧。”
檀邀雨微微点头,生平第一次心怀忐忑地等了三日。
然而三日后,拓跋焘那边依旧没有丝毫动静。檀邀雨不知道拓跋焘是在欲擒故纵,还是有所顾虑,亦或是打算再试探她一番。
檀邀雨不是没有耐心同拓跋焘周旋,她只是没有时间。
夜深之时,檀邀雨立在云台观的屋顶之上,望向皇宫的方向。若是拓跋焘对她起了疑心,那就势必不会再出皇城来见她。而且很可能在犹豫着是否该除掉她。
若她在拓跋焘下定决心前,主动入宫,杀拓跋焘容易,走出皇宫却很难。彻底放开手脚,或许能带走北魏几员大将。到时父兄北上,也能少些阻力。
她本就命不久矣,死了也不算可惜,只是嬴风和祝融……却不能为她陪葬。
檀邀雨翻身下了屋檐,见嬴风也一身夜行衣,刚从外面回来,便好奇道:“你还在找宗爱那个继子的麻烦?”
嬴风摆手,“你让我暂时不要动他,我自然不会再去。不过是另外有些事要处理。”
檀邀雨见嬴风虽一脸疲色,却没有外伤,便没追问,而是拉着嬴风和祝融,一路转到云台观的后院。
邀雨指着此处问祝融,“可还记得这里?”
祝融点头,当初邀雨就是在这个院子的翻板下,找到了那些被囚禁于此,供恩客取乐的女子们。此事之后,那个地下的牢房便被填了。
后来寇谦之在此废址上重新立观,发现那牢房后面还有通道。于是借着原有的通路,在檀邀雨所住的房内做了道暗门,从暗门可以直接逃走到观外三里的林中。檀邀雨在静轮天宫时,寇谦之又将密道所在告诉了她。
檀邀雨给两人指了林子出口的方位,细细说明了可以逃脱的路径,复又转回屋内,将暗门开启的方式告知两人。
嬴风和祝融一直默默听着,直到邀雨说完最后一句话,嬴风才上前,将暗道门关上,问邀雨道:“你把这些都交代万,心里可能放松些了?”
檀邀雨被嬴风问的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垂下头,“我只是不想你们二人有事。”
祝融上前,自然地将邀雨搂在怀里,像个小猫般蹭了蹭她的脸,看得嬴风羡慕不已。他也很想抱抱邀雨啊!
最后嬴风决定借力打力,直接将邀雨和祝融一起抱住,坚定道:“有我在,一定让咱们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第七百六十三章 、汉人皇后
檀邀雨在嬴风的安慰下,将铤而走险的法子抛在了脑后。
她一直以为,曾经那个任性妄为,做事不计后果,只知道杀光所有敌人的女郎已经留在了檀府的地宫里。原来那个小小的她只是藏起来了。
当她感觉危险时,那个随时会失控的孩子依旧会跑出来捣乱。想要将一切都简单粗暴的打碎,以为这样事情就会朝着好的方向重新来过。
幸好这一次,心中那个自大的女孩并没占据邀雨的脑子太久,嬴风就为她找来了最大的靠山。已故窦太后的亲弟弟辽东王。
拓跋焘在正式册封窦太后为皇太后时,同时抬举了她的弟弟。然而这辽东王只是有名无实,虽有食俸却无实权。
窦太后走后,这位辽东王过得便有些不尽如人意。偷偷典当宫中的赏赐时,被嬴氏的人察觉。嬴风大手一挥,借着嬴家的伪装,答应窦府以后的吃穿用度他都包了,只要辽东王愿意伪造一条窦太后的口谕。
伪造口谕对辽东王来说并不是难事。只要找一件不算贵重,却别有深意物件,就说是太后知道拓跋焘对檀邀雨情根深种,早晚会将人接进宫,故而留了东西给她,望她能善待陛下。
又怕东西给了拓跋焘,反而让他钻了牛角尖,非檀邀雨不可,所以才交给了辽东王,嘱咐他,若真有朝一日檀邀雨入主后宫,再将信物交于檀邀雨。
辽东王起初还有些犹豫,伪造口谕虽很难查证,可毕竟是违背亡姐的本心。然而再看看家中上下都张着嘴伸着手的窘境,能攀上未来皇后的高枝,或许是窦家今后唯一的出路了。
因窦太后生前并不喜欢檀邀雨,且这话里话外其实都是盼着拓跋焘能过得顺心,所以即便拓跋焘疑心什么,也会对檀邀雨多一分忍让。至少不会因檀邀雨这次踏过底线而撕毁之前的约定,再兴兵于仇池。
檀邀雨得知此事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有些肉疼地看向嬴风问道:“那辽东王府的开销可是不小?”
嬴风笑着看向檀邀雨,想她虽能逆天改命却依旧穷得捉襟见肘,就忍不住宠溺道:“嬴家的钱,就是用来给咱们花的。只要是为你,花,随便花!”
不知是对辽东王不能拒绝的笃定,还是出于对金钱力量的崇拜,檀邀雨终于恢复了气定神闲。每日照常无所事事,闭门谢客。
就这样过了七日,宫里终于来了人。却不是宗爱,而是宫中绣房的女吏。见了邀雨就大礼叩拜,同时捧了一张绣花样子给邀雨过目。
“陛下早早就吩咐婢子们为天女的后服画样。只是前前后后出了几版,都很难让陛下和朝臣们都满意。前几日陛下又下了旨意,说天女是汉人,后服理应与鲜卑后服有所不同。陛下怕婢子们不通法典,还特意让崔司徒的夫人入宫指点,这才出了这版花样,天女看看,可还喜欢?若有不妥,婢子们这就回去再改过。”
檀邀雨看似随意地接过花样,实则却是心潮澎湃!她等了足足七日,才得到这个答案。
看着画样上那明显同南地后服一样的彩凤,檀邀雨忍不住细细摩挲了许久。嬴风说的没错,只有人性,永远不会改变。拓跋焘绝不会放弃这么好的集权的机会。但同样……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崔浩。
檀邀雨将画样交还给女吏,点头道:“画得很漂亮,本宫很是喜欢。烦劳女吏回宫时,替本宫向陛下谢恩。崔夫人为本宫的后服费心,本宫也理应去崔府道谢。”
女吏的双眼一亮,忙笑着点头,“天女所言甚是。”
这女吏本是受了拓跋焘的口谕,若是檀邀雨没有拜访崔家之意,便要想个法子提点一句。听说崔司徒在朝堂上屡次进言反对封檀邀雨为后,但凡是有点儿脾性的人,都不会这么轻易低头,去向敌人道谢。
女吏还以为今日必是个苦差事,没想到这位天女竟如此通透,闻音知意,倒省了她一番口舌。回宫定能得陛下一番赏赐。
女吏走后,嬴风才对邀雨道:“看来你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檀邀雨此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嗯。若是拓跋焘轻易就决定除掉崔家,我反倒觉得这其中有诈。如今这局面,才是我预计的最好结果。”
嬴风女子的容貌也扬起了个明艳的笑,“既然如此,按照你我的约定,你是否该将计划和盘托出了?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都会帮你,护着你。”
檀邀雨似乎此时才想起她和嬴风的约定。想想嬴风在短短几日就拉拢了辽东王,若是有他相助,事情定然会多上一成的胜算。明明眼下哪怕是多一丝的胜算,她都不能放弃,邀雨却还是不忍心让嬴风赌上一切。
嬴风见邀雨依旧有些犹豫,索性拉住她的手,将她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回自己身上,“我信你,因为我信人皆驱利。你信我,因为你知道,是人便有阴私。无论多么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大夫,也必有不为外人所道的痛处。而只要他有痛处,就绝逃不过嬴家的耳目。”
檀邀雨清楚,嬴风说的没错。在行者楼全力辅佐南朝新帝,而仇池还在拼命恢复元气的此时,嬴家便是她最大的助力了。她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答了声,“好!”
嬴风笑了,借着女子的伪装,自然地挽起邀雨的胳膊,“走吧。我让人给崔家送拜帖。在那之前,你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檀邀雨有些不自在又不知该如何反抗地被嬴风拉进了屋,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