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心则乱
蔡昭强忍左肩剧痛,转身应对李元敏,不过短短十来招,只听啪的一声,李元敏长剑被艳阳刀斩断,肩头被劈下一记,再无力握住剑柄。
这时,众人头顶上又是一阵砖瓦碎石纷纷落下,抬头望去,只见殿宇顶部人影闪动,原来是殿外的弟子爬上屋顶了。
刚才他们眼见大殿的门窗被炸裂后堵住了,留了几个人继续砸门后,剩下的人想起大殿屋顶还有两扇小小的天窗。
谁知爬上去一看,恰好发现屋顶被炸开一个大洞,更合适大批人马钻进。
正当殿外弟子高兴的往里爬时,忽闻天外一阵尖利的猛禽啸声,还不止一只。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两头硕大无朋的金翅大鹏扑闪这一丈多长的巨翅来,罡风猛烈撞击在众弟子身上,当下就有几个惨叫着滚落屋顶。
那两头金翅大鹏喙部尖利,两爪如铁钩,双翅更是力大无比,它俩或低空扑扇,或驻足梁宇,左挑右扇,不断的将屋顶的弟子往下拍打开。
蔡昭望着两只巨大的金色身影,终于松开嘴里的金哨,疲惫笑了下。
她等在大洞下方,落入殿内的弟子,她或用刀剑挑破肩头,或用刀锋轻划臂膀,一一弄伤后踢开一边。
李文训身不能动,气的半死,极力发出吼声:“蔡昭,你竟然如此!”
宁小枫害怕昏迷的丈夫出意外,一直抱着蔡平春不敢松手,只能尖声喊道:“昭昭你不能再错了,赶紧回头吧!”
蔡昭头也不回,继续击伤落下的弟子。
她早就不能回头了,从昨日求见慕清晏的时候起,她就不打算回头了——
昨日进入地牢,顺势从慕清晏的脖子上拿走了那枚金色小哨,这哨声人耳听不见,金翅大鹏却能听见;
随后恳求去常家坞堡,当初她与慕清晏搜索常家祖坟后十分疲惫,又要漏夜下山,于是将多余出来的七八枚暴雨雷霆留下了,随手埋在坟场的某个角落,昨日祭拜时她趁樊兴家不备,又掘了出来;
接着,她半夜弄晕樊兴家,将自己易容成他的模样,当时巡守观内的俱是各派弟子,便是青阙宗也多是外门弟子,大家都不熟悉樊兴家,黑夜中难以分辨真伪,她趁这机会,用金哨将两头金鹏唤到近处,并潜入正元殿,在各处要紧的地方预藏下暴雨雷霆,同时顺手在外厨房零星下了些泻药,少几个能拿剑的弟子也好;
次日清早起身,先给父亲蔡平春下酥麻散,最后在言语间激起周致臻对往事的回忆。
——呵呵,落英谷果然风水不好,盛产‘魔女妖女’。
瞧瞧她,不过短短数日,就想出了这样欺师灭祖的恶毒计策!
这时,除了还有三两名弟子继续与金鹏搏斗,屋顶基本清理干净。
蔡昭挥出左腕上的银链卷住慕清晏的腰身,一扯之下碎裂的左肩一阵剧痛,使不出力气,慕清晏自己已是脸色惨白,失声喊了声‘昭昭’,之后就说不下去了。
蔡昭笑笑:“都这会儿了,你总不会再跟我说什么‘算了’吧。”
慕清晏咬住薄唇,死死的看着女孩,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印进心里一般。
蔡昭收刀回鞘,先自己跃上屋顶,再换过右手将慕清晏拉上去。
宁小枫眼睁睁看着女儿要走,从腔内发出一声惨叫,“昭昭,你要去哪儿!”
她想起落英谷历代‘魔女妖女’的下场,俱是再无音讯,她害怕女儿也踏上老路,就此一去不回,不由得哭的满脸是泪,声声呼唤,“昭昭,你别走,你走了娘可怎么办啊!你走了还能回来吗!昭昭,你别走,昭昭……”
宋郁之一愣,印象中的宁小枫一直是骄傲刁蛮,养尊处优,从未见她哭成这样。
正在他恍神之际,忽觉背后一身响动,转头看去自家亲爹不知何时倏然起身,在庞雄信呆愣的目光下,冲头顶大喊,“蔡昭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你要放走姓慕的,放走就是了,但你自己不许走!”
慕清晏也听见宁小枫的哭喊,怔怔的转头看向上方的女孩,心中乱糟糟的,既想拖着她,让她从此只有自己一人,又想让她回去,阖家团圆。
这时,一颗泪珠重重砸在慕清晏脸上。
他抬头看去,只见女孩俯身挂在屋梁上,泪水颗颗落下,但她咬牙继续提拉慕清晏。
他似乎听见自己心底深处某一角轰然崩塌。
宋时俊见叫喊无用,当下提气运功,唰的拔掉那四五根乱魄针,随后双掌连连击向大门处的巨石。宋大门主数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只听轰隆几声,原本就被凿开一般的门口巨石纷纷碎裂,殿外弟子一拥而入——而这时蔡昭已将慕清晏拉上金鹏背部了。
“笨蛋,你们进来干嘛!”宋时俊冲弟子们大喊,“出去射箭啊,射那两头金毛畜生啊!”
然而为时已晚,在众弟子射出的一阵箭雨中,两头金翅大鹏振翅高飞,愈行愈远。
宋时俊对着哭成泪人的宁小枫束手无策,只好转身奔向李文训,七手八脚扒光乱魄针,一通推宫过血后,李文训奋力跃起,他此刻已气的目眦欲裂。
“来人啊,□□手何在?给我快马追击出去!”李文训一手按住戚云柯的肩头,咬牙道,“掌门,请恕我僭越了。”
随后他当着六派掌门与弟子的面,沉声宣布:“蔡昭勾结魔教,欺师灭祖,戕害亲长,伤残同门,罪不可恕!请各派速发追击令,号召天下武林同道,共同擒拿或诛杀魔教教主慕清晏与北宸孽徒蔡昭!”
宁小枫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戚云柯露出痛苦之色,周致臻闭上双目,杨鹤影恨不能跳起来,亲自领兵追击。
庞雄信悄悄走到宋时俊身边,低声道:“掌门,事情闹这么大……不好吧。”
宋时俊摸摸胡子,讪讪道:“其实我也没想到,小丫头下手会这么狠,唉,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郁之,郁之呢?”
两人转头搜寻,只见宋郁之独自站在中央。
他呆呆仰望空洞屋顶中露出的天际,那样清澈湛蓝,高阔渺远,那样的决绝,一去不回。
第120章
旷野清寒, 冷僻山脚,破车病马,一旁是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
蔡昭此生第十七次生起篝火,看到火势稳了, 她才放下枯枝与火石, 小心翼翼的挨个投放木柴, 再去石柱旁的铺盖边。
沉睡中的慕清晏眉心紧蹙,额头沁出薄薄的冷汗, 察觉到女孩的靠近,无意识的攥住她的衣袖才好些——这已经比刚逃出来时好许多了, 彼时的慕清晏简直是睡在梦魇中。
距离当日杀出太初观,已有十日了。
坐在金翅大鹏背上,迎面是迅烈的气流,若在平日两人自是不怕的,然而当时慕清晏虚弱至极, 手脚无力, 蔡昭只好用银链将他捆在自己身边。
本想一气飞到天边, 谁知仅仅过了半日,金鹏就越飞越低, 蔡昭这才发现两头金鹏柔软的腹部与腋下均中了数箭, 虽然入肉不深, 但造成了创口一直在淌血。
都说广天门的弓箭手刚猛迅捷双,号称天下无双, 蔡昭这时才算领教到了。
靠在她身上的慕清晏察觉到落了地,又听女孩说金鹏受了伤, 迷迷糊糊道, “……它们自己会寻地方疗伤的, 咱们去灵涧山躲一躲罢。”
灵涧山坐落于溯川东岸一条分支尽头的旷野之滨,当初蔡昭与慕清晏绕世界的搜寻石氏双侠时曾远远望见过。
放两头金翅大鹏自行飞离后,蔡昭发现两人四手空空,全无可用之物,只好将慕清晏藏在野地里某处,用枯枝败叶掩盖好才施展轻功去附近镇上采买必须物品。
说是采买,但蔡昭此刻身无分文。
为了应对激战,她出门时穿戴的尽可能轻便,袖袋与腰囊中塞满了暴雨雷霆乱魄针,以及暗器和必要的外伤药等,根本没有黄白之物的容身之地。
慕清晏倒是习惯随身带些金叶子,偏偏宋郁之好心办坏事,今晨给慕清晏沐浴更衣了一番,于是金叶子也没了。
按照话本子里说的,这等情形下的蔡昭应找一家为富不仁且面目可憎的狗大户,来个‘劫富济贫’,但是想到劫完富后首先要济的就是自己,蔡昭总觉得有些假公济私,何况事出紧急,她哪来功夫打听哪家有钱人该当被劫。
正在犹豫之际,她摸到自己脖子,灵光一现——召唤金鹏的小金哨不能卖,但上头的金链子可以啊。她赶紧解下长长的金链,直冲镇上当铺。
朝奉见蔡昭虽然年少脸嫩,但一身武林中人的利落打扮,衣裳上还沾有血迹,目中凛凛杀气未褪,同时很‘客气’的帮他们掰直了刚刚摔歪的铜灯架,出手轻松直如孩童捏泥巴——他们哪敢拿腔拿调,甚至看那金链做工精致,还多给了十两银子。
蔡昭捧着刚换到的银钱,奔波不停的买了车马布帛铺盖甚至锅碗瓢盆,最后是饮食和药材,到天色快暗才赶回慕清晏身边。揭开枯枝败叶,她发现慕清晏强撑着一口气等待自己,殷红的双颊映着惨白脸色,尤其触目惊心。
见到她回来,他似乎微松口气,眉心的阴郁散去,倒显出一股无害的秀美。
“你这么大阵仗,就不怕显了踪迹?”他笑的温雅孱弱。
蔡昭道:“北宸六派的势力遍布大半武林,更别说还有无数门生故交,只要进入城镇就必然会被发觉的。接下来我们都会在荒野中行路,适才那小镇四通八达,他们猜不到我们往哪个方向走的。”
慕清晏默了片刻:“我连累了你。”
蔡昭心中隐痛,低低道:“我与你,就别说谁连累谁了。”
将慕清晏扶上马车,她就赶车至一处隐秘的山涧,二话不说开始生火架炉熬药。
蔡平殊长年卧病,因为功力全废经脉尽断,身体比寻常人更虚弱,三天两头的头痛脑热咳嗽发寒,蔡昭自小看熟了这等毛病,配药熬汤十分熟稔,唯独生火有些狼狈,弄的她满脸黑灰才将控住火苗。
“你赶紧吃药,高烧了这许多日,别是以后伤好了脑子却烧傻了。”她捧着药碗过去。
慕清晏一饮而尽,将碗放到一旁:“脱衣裳,我给你裹肩头的伤。”
蔡昭盯着他。
慕清晏:“……我都见过你睡觉时怎么翻身了。”言下之意,看个肩膀不算什么。
蔡昭垮下背脊,裂开的肩骨着实痛的厉害,她知道此后还有许多难关,快些恢复便能少些差池,便缓缓解开衣襟,露出雪玉般的肩头,在慕清晏跟前背面而坐。
慕清晏似乎对处理这种外伤十分拿手,先给蔡昭捏正骨骼,再抹上落英谷的创药,最后削出两片窄窄的夹板,用布帛牢牢的绑在肩头处。
“……父亲爱养些稀奇古怪的飞禽走兽,养大了喂饱了就放出去。它们若在外头受了伤,就歪歪斜斜的摸索回不思斋,我自小习惯了给它们裹伤。”他嘴角微弯,语气柔和,最后给布条打了个简洁的抽结,忽然声音转低。
“昭昭。”他看着女孩纤细洁白的后颈,“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吧。我把幽冥篁道堵住,尽可能约束教众,不与北宸六派起龃龉,你我就安安稳稳的住在瀚海山脉中,永远不出来,可好?”
女孩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过了良久才微微颔首。
慕清晏心头一阵喜悦,只觉得山河倩美,四海晴空,便是深处凄冷潮湿的山涧,也是无限美满。随着药性发作,他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蔡昭迅速行动起来。
她轻轻的将慕清晏的衣袖裤腿推上,再散开衣襟,露出许多道深可见骨的血肉绽裂,以及伤痕累累的胸膛后背,黑红色的伤处与白皙的肌肤相互映衬,尤其触目惊心。
蔡昭将身上带的金疮药全都抹了上去,再用干净的布帛细细裹好,一面处理伤口,一面用力抹掉眼泪——像他们这等修为高深之人,其实只要养好了身体,内伤尽可自行疗愈。
处理好这些,她扑灭火堆,将逗留过的痕迹尽数埋入淤泥处。因为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她只好让慕清晏睡在马车上,两人趁夜赶路,白昼时则躲起来歇息。
慕清晏伤势颇重,又高烧了数日,之前全靠一口气撑着,此刻放下心事,多日的伤病便气势汹汹的扑杀回来。第二天白日中他烧的糊里糊涂,冷汗盈额,嘴唇开裂,牙关却咬的死紧,像个倔强的孩子般一声不吭,只紧紧的攥着女孩的衣袖。
蔡昭用白米与干肉煮了软糯的肉粥,却一口都喂不进去。
她身形纤细,慕清晏却肩宽身高,她也只好伸尽了手臂将人歪歪揽住,然后一面用沾湿的帕子给他渡清水,一面反反复复的哄着。
然她虽会熬药煮粥,却不善于哄人,盖因蔡平殊是天下第一等爽朗乐观之人,每每病的死去活来,只要稍微清醒,还要倒过来调笑安慰家人。
眼看慕清晏病的昏昏沉沉,她只好说她幼年的趣事,说她挚爱的生长之地——落英谷。
“……巷口的粥点铺子是家夫妻店,他家的八宝粥,粟米粥,虾姑粥,还有鸡汤栗子粥,又软又糯,鲜香扑鼻。我四岁那年,听到厨房大娘说姑姑病了,吃这个粥最好,于是偷偷捧了罐子出去给姑姑买粥。那家娘子人好,虽然我拿不出钱,却还是给我装了一罐粥。可惜快到家时跌了一跤,粥罐摔破了,膝盖也肿了,我坐在地上看着到处都是的粥,伤心的哇哇大哭。”
“姑姑听见哭声出来找我,我好委屈啊,粥罐好沉好沉,那条小巷又仿佛走不完,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手又酸,腿又累,眼看要到家了却摔了一地……唉,我越想越伤心,就哭个不停。姑姑笑着把我领回去,一面给我擦药,一面说我是天底下最乖最孝顺的孩子。她一直亲我的脸,亲我的手,我才不哭了。”
“隔壁街有间卤肉铺,据说他家的卤汤传了三代,几十年不停的加料加汤,便是放根木头进去也会很有滋味。每日清晨起灶,浓郁扑鼻的肉香飘出十里,能从店门口走过而不买卤味,那可得好大的定力啊。”
“镇西侧的那间香脂铺又是另一等香气了,每季采下最新鲜的花朵,蒸煮,晾晒,研磨,调弄……姑姑不爱涂脂抹粉,但为了压住屋里的苦药味,我总会去买些香饼来熏屋子。春日茉莉,夏时芙蕖,秋季金菊,凛冬寒梅,任何时候都能闻到落英谷的四季鲜妍。”
“本来镇上还有一间首饰铺子的,店主是位俊秀的书生,仪态风雅,手艺精巧。他做出来的华胜,凤簪,珠花……都好看的不得了,镇上许多姑娘偷偷爱慕他。然而他却有个满脸刀疤的娘子,不但身体孱弱,动辄发脾气骂人,还不能生育,全镇的大娘都替书生不值。”
“几年后,他娘子病逝了,媒婆闻风而动。谁知那书生将妻子火化后,将铺子关了,带着妻子的骨灰离开了落英谷。临行前,他向爹娘致谢,能让他们夫妻这几年能在落英谷过上安生日子,妻子走的很安心。”
“爹爹问他去哪儿。书生说,他要带妻子去海边。他妻子一直喜欢大海,偏偏病体受不住海边潮气,现在没关系了。娘劝他想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书生却说,妻子走了,他的心也死了,没有以后了。”
“我那会儿看多了痴男怨女的话本子,听娘说这事后,以为那书生要去殉情,顿觉人世沧桑,情深不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爹娘姑姑差点笑弯了腰——那书生没死,将妻子的骨灰洒入大海后,他在长春寺出了家,每日修缮佛像和庙宇,过的很是平静。唉,白费了我那么多眼泪……”
记忆中的落英谷,是个四季如春花海飘漫之地,镇上满是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
到节庆时,盛开的桃花枝上会挂满写有美好祝愿的彩色飘带,清风吹过,漫长缠绵的五彩斑斓飘动飞舞,宛如梦中——那是她眷恋至深的家园,是她永远思念的梦乡。
她离开落英谷还不到一年,此时想来,却遥远的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