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绥帝刚从御书房过来,正是该用膳的时辰,说不上太晚。这几天有不少事,下了朝那些朝臣也在一个个往御书房里钻,尤其是澜州失控一事非同小可,君臣商讨了好几日,并传了好些武将,预备从几处军机大营调兵。
差不多结束议事,全英才告诉他太后今日接了南音进宫养病。
本不该这时来的,但整座皇城都在他的掌控中,他心中亦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方向一转,便来了鸾仪宫。
南音陷在被褥中,仅露出巴掌大的脸,苍白的病容不见憔悴,反而有种惊人的破碎般的美丽。
绥帝询问病情,侍女一一答了,道:“慕娘子高烧刚退,吴太医说今夜不反复,就是无事了。”
绥帝颔首,面含倦色,视线转向了一旁的烛台,不知在想甚么。
全英适时上前,“陛下今日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如把晚膳传到这儿来罢?”
“嗯。”绥帝道,“不要惊动了太后。”
全英应是,对屋内众人使眼色,让她们一个个都退了出去。
“陛下看望慕娘子的事,出了鸾仪宫谁也不许乱说,知道吗?”他语气严厉,“守在门边,陛下没吩咐,都别发出动静。”
作为陛下的身边人,陛下没说的事,他当然也要提前做好。
全英办事绥帝一向放心,他确实也是累了,无暇去想其他。从前夜开始他就没怎么睡过,身体疲倦无比,这会儿坐在长椅上,看着南音的睡颜,心神稍稍放松,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侍女见灯火暗淡了,去剪灯花时才发现陛下正在阖目小憩,当即敛了气息,愈发得小心。
全英欲进门请绥帝用膳,侍女轻轻摇头,“陛下睡着了。”
竟睡着了?全英讶异,陛下连在自己寝宫都睡不好,每夜都得看着道家经书才能勉强入眠。
斟酌之下,却又觉得没那么意外,陛下面对这位慕娘子的反常太多,有甚么事好像都不奇怪。
一群人就这样安静无声地守在外边儿。
更深漏断,绥帝这一场小憩不知休息得如何,南音陷在断断续续的深眠中,却已经许久了。
起初她浑身热得厉害,脑海中却还翻滚着兄长的那些话,哪儿都不好受,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烧灼成灰。
她做了许多个梦,梦也是支零破碎的,好像有阿娘,有被关在柴房的那段日子,还有很多很多,都不是甚么令人高兴的梦。
身体沉重无比,她在梦中呓语几声,被褥下的腿一动,忽的醒了过来。
耳畔一片寂静,眼前也是黑漆漆的,让南音疑心青姨她们把窗户都给糊上了,以至于一丝天光都没漏进。
“……青姨?”她唤人,发现自己根本没甚么力气,声音微弱得可怜。
努力提高声音,又唤了声青姨,依旧没动静,再唤紫檀和琥珀,同样没反应,便勉强自己支撑着起身,想下榻寻她们。
不知摸到甚么温热的东西,南音下意识握住,用指腹描摹轮廓。
“别动。”低沉微哑的声音,南音还是瞬间辨别了出来,“先生?”
“是我。”
“先生怎么在这?”南音偏首,“还有,周围为何这么黑?”
身边一阵沉默,她的手被用力握了下,“莫怕,只是病了场,会暂时看不见。”
南音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这话的意思,屋内就哗啦啦涌进一群人,有唤娘子,有唤陛下,还有说要去请太医的。
在这些声音中,南音找到了熟悉的紫檀和琥珀,身体也下意识朝她们的方向靠。
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陌生的地方。
紫檀边安抚她,边压低声音说:“娘子,松手,松手,别再握着了。”
天知道她一进门,看见娘子紧紧握着这位陛下的手,简直魂儿都要被惊飞了。在这位身份是她们娘子先生的时候,她尚且会敬畏,如今知道竟是天子,就只剩下了畏惧。
南音依言松手,沉默地听身边人忙碌,原来不是天太黑,而是她彻底看不见了。
“我们是在哪里?”
紫檀把进宫的缘由大致说了遍,并道:“太医说了,娘子看不见只是暂时的,过段时日就会好。”
轻轻嗯了声,南音又侧耳去听其他的声音,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甚么。
先生是……陛下?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超!级!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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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先生等同天子的事实让南音内心受到冲击, 甚至盖过了她得知自己暂时失明的那种沉重感。
她回想起最初几次见先生的场景,以及后来二人成了师生相处的模样,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印象中面冷心慈、博学宽和的先生, 同传闻中冷漠到不近人情、除了上朝便是修道的天子联系起来。
等等, 先生和她初见就是在清乐宫附近,他还能自由初入长公主府邸,这样的话,除却那位永清郡王, 天子好像也符合这些。
只是她不够大胆,没敢猜测到这份上。
谁能想到她会被天子收为学生?话本里也不敢这样编啊。
紫檀服侍她坐起, 让她倚在隐囊上,见她呆呆的模样大致猜出是为什么, 小声凑到耳边说:“婢之前也吓了一跳,怪不得太后娘娘对娘子这么好, 看来定是陛下拜托的。陛下一个时辰前就来了,本来看娘子还在睡准备走,但好像是太累,方才在长椅上睡着了, 就到了这时候。”
“现在是甚么时辰?”
“戌时过去有两刻钟了罢。”紫檀补充,“娘子昏睡快三日了,期间迷糊醒过几次勉强吃了点东西,怕是都不记得了。”
南音确实不记得了,唇齿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想来是她们给她喂的药。
吴太医疾步而来,搭手给南音诊脉, 很快露出笑容, “高烧是已经无碍了, 应该不会再反复。”
他问:“除了看不见,娘子双目可有其他感觉?”
仔细感受了下,南音答:“有些刺痛,头也是。”
“是正常的。”吴太医道,“最近要静养,心神不可再动荡,更不能流泪。我再开几幅镇痛的药,如果娘子不舒服可以煎一剂,如果还能忍耐,尽量别喝。”
侍奉的人仔细听着医嘱,另一边,全英已经着人重新摆好了晚膳,近身而去,“陛下,用膳罢。”
绥帝颔首,目光依旧没移开,看着吴太医诊罢才问全英,“可备了粥?”
全英哪儿能不懂他的意思,“刚才撞见吴太医就问过了,说慕娘子刚醒正好喝些清粥,也一并备上了。”
从旁的内侍咋舌,心道全总管真是观察入微,连这个都预料到了,怪不得能得陛下倚重呢。
话音刚落,吴太医也适时道:“娘子既醒了,就先起来吃些粥罢,待会儿再歇息,免得半夜惊醒。”
南音听了,还以为是让紫檀她们在榻上喂些,没想到下一刻侍女就上前拥她起身更衣。
其余人退了出去,随着她们的动作,南音只感受到光滑的绸缎在指尖溜过,用力摩挲,还能感觉到精巧的绣文。
有人帮她简单梳理了个发髻,询问她是否要戴珠钗,她出声拒绝了。
因她双目刺痛,吴太医嘱咐不要见光,侍女便取了柔软的布条,缚住她双眼,在脑后灵巧地打了个结,柔声问:“慕娘子,可有系得太紧或太松?”
“正好。”她说,“紫檀琥珀,你们过来。”
宫里侍女服侍得体贴妥当,比紫檀琥珀要精心得多,但南音仍习惯熟悉的人在身边,感觉到紫檀和琥珀一左一右扶住她,才稍稍放松下来。
黑暗的世界其实很难安心,即便有人搀着,仔细地告诉你哪儿有帘子,哪儿是门槛,那种无助感也会如影随形。天生丰富的想象力,让她感觉好像随时都会摔进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或者撞进某种巨兽的腹中。
虽然对自己会看不见的事早有心理准备,可南音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三日前和慕致远争吵时激烈的心情,随着这么久的睡眠消失了,她暂时忘了那些事,此刻慢慢地随紫檀她们的步伐向前行走。
短短几十步的路,走得比蹒跚学步的孩童还慢。
绥帝没有发话,满屋子的宫女内侍就也静静看着她一点点走近膳桌,明明灯火中,将她微垂的面容映得如珠玉无暇。
看不见了,就感受不到那些目光,心底不会那么紧张。但等南音得知绥帝就在膳桌旁等待自己时,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像看见师长的学子,恭恭敬敬唤了声“陛下”。
她原先和绥帝相处时也很尊敬,不过远没有这样紧张,也许是得知了他是陛下的原因。
“不用改口。”绥帝道,“原称即可。”
南音愣愣噢了声,过会儿,又很认真地说:“双目不便,无法为先生布膳,是南音失礼了。”
全英内心暗笑。
这位慕娘子还真是老实得紧,难道她没发现自己在陛下那儿的特别吗?
“不用布膳。”绥帝令她坐下,“先喝些汤。”
他刚下了朝就去御书房议事,到现在都没换下朝服,沉眉的模样愈发显得不怒自威,一出声,紫檀就下意识听令地去盛汤。
乳白色的鱼汤,冬夜正好暖胃。感受到汤匙递到唇边,南音张开嘴,下一刻就轻嘶了声。
好烫。
绥帝眉头微皱,紫檀吓得连汤碗都要摔下来,连忙告罪,“怪奴婢没注意,忘了汤还是烫的,娘子,先喝口冷茶过一过罢。”
“没事,我刚碰着就没喝了。”南音好像也感受到了这种紧绷的氛围,和先前在鸾仪宫时完全不同。
看来先生在宫里时,的确是不苟言笑、颇为严肃的,这些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南音想。
她如今连持筷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在座上任紫檀一口口喂,就差在脖间系个口水巾,变成三岁小孩儿了。
这个想法让南音耳根悄悄变红,面上还是尽量若无其事地吞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
她注意到,先生用膳好像也没甚么声音,只有偶尔碗筷碰触的瓷响提醒她,原来膳桌上还坐了一人。
绥帝呢,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除却最初让人给她盛汤,之后就没再多说一个字。偶尔视线掠过南音,见她小口喝粥的模样,眸光会有极其短暂的停留,都无人发觉。
约莫一刻钟,绥帝停箸,立刻便有人上前奉茶递巾。
这顿晚膳不能说十分温馨,除却绥帝本人,大抵任何一位都有些紧张,南音也不外如是。她本来有些低落的,低落不过几息,就完全被绥帝坐在身旁的压迫感给取代了。
他没那个意思,但南音的感知力太敏锐了。
耽搁了这些时辰,绥帝没有理由再在这里久待,他也要回寝宫歇息。
他继任三年,这时候朝政仍很繁忙,并没有那么多多余的时间。
外面提前下起了大雨,狂风大作,星月俱灭,黑漆漆的天幕下是噼里啪啦的雨点。
侍女服侍绥帝披上大氅,他立在廊下等待御辇,瓢泼的雨点偶尔会溅在他的下摆、袖口,他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慢慢的,南音也让紫檀扶着自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