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都很周到,就是人太多了,我和安安只两个人,根本用不上那么多。”
南音保持笑容,没有回这句话。
这位秋均侧妃,真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她人都快到康王府门前了,陛下的人把她强行带回宫,南音出面,编了个极其烂的理由。告诉她,自己的表妹是康王新纳的侧妃,生性骄纵,最近刚小产身子比较虚弱,看见秋均这位侧妃恐怕会心绪不宁影响休养,请她在宫中待段时日再回王府。
秋均听了,竟一点意见都没,连连惶恐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她出行,身上银钱不曾缺过,穿着打扮也都是上好的布料首饰,在王府应当颇受重视,却依旧是唯唯诺诺的性格。犹如最好捏的软包子,谁见了都能咬两口。
正是因此,更让人觉得奇怪了。
依然是出于某种女子的直觉,南音感觉秋均母子在康王那儿定有与众不同的地位。
拉扯片刻闲话,秋均小心翼翼问:“不知温侧妃休养得如何了?”
“才两日,依旧是那样。秋均已经等不住了吗?我先帮你请康王进宫叙一叙?”
“不用,不用。”秋均局促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方子,当初我小产后,王爷特意寻人给我调养开的。兴许、兴许对温侧妃也能有用……”
南音:……
当真是菩萨般博爱的人。
“那就劳烦你了。”
南音没有客气推托,秋均立刻动手写方子。
秋均的字不同于人,格外大气,提笔的姿态竟很有些惊艳。南音想了会儿,才记起她的字迹和康王很相似。
把方子交给侍女,当着秋均的面让人送去康王府,南音有意和她多说些话,便问起她和康王如何相识,又是怎样成为侧妃的事。
秋均不会说谎,不便答的问题就开始吞吞吐吐,南音一概表示理解。这样的宽容让秋均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有些亲近起来。
男童和喧喧一同闹着跑进殿时,二人同时停下说话,秋均起身急急道:“又出了满身的汗,快来擦擦。”
她向南音解释,“留着汗容易着凉,娘娘,我得先给他擦一擦。”
“无事。”
南音尚未有孕,也没设想过自己和绥帝有孩子后会如何,看别人照顾小孩儿的精细模样,还挺新奇。
给儿子解开领口,秋均拿巾子仔仔细细给他擦拭脖颈,浑然不觉南音在看见男童脖间吊坠时瞳孔猛得缩了下。
竟然……在这个孩子身上。
她想出声询问,担心秋均知道这枚吊坠的含义,到底忍住了。
“安安多大了?”
“四岁。”秋均羞涩道,“我小产过三次才有的他,平日里不敢离身照顾,把他养得比较内敛,叫娘娘笑话了。”
“无事,这孩子内秀。”南音道,“世上也没有规定说男孩儿必须活泼好动。”
秋均感激地看她,愈发觉得这位皇后心肠好。反正,比府中那位对外人满脸笑容,对她却冷淡高傲的王妃好相处得多。
“娘娘——”侍女在外唤人,几步入内,“陛下去了椒房宫。”
南音适时起身,“陛下恐是有事寻我,秋均,我得先走了。”
秋均忙送人至梧桐轩大门前,遥望人走了许久,直到身影在视线中转淡,才回身。心中不由歆羡:皇后娘娘和陛下,感情可真好啊。
烟霞在空中挥洒出道道浓墨,深深浅浅堆积,景致奇美。南音顺着一路的霞光回椒房宫,刚下厌翟车便看到了绥帝身影。
他笼在这奇丽的景观下,面容模糊了,仅剩下高大的身躯,袍角的五爪金龙活过来般,张牙舞爪欲乎登天。
南音觉得这一刻的他尤其冷,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漠然俯瞰众生。
“先生。”她下意识出声。
神祇转身,面上有了温度,朝她伸出手来。
“这几日该少走动。”绥帝对她道。
“没怎么走,出行都有车驾呢。”挽着他,南音踩过烟霞,入殿。
左右尽退后,南音立刻把紫玉花之事告诉了绥帝,轻声询问,“既然康王如今没有紫玉花傍身,那……”
“再等等,等五日后,官员进京述职,西突厥朝见。”绥帝说,“他应该忍不住了。”
“嗯……”南音慢慢地应声,仰眸看绥帝神态,忽然抬手抱去,靠在他胸前。
绥帝微怔,“怎么,哪儿不舒服?”
摇摇头,南音小声地说:“只是觉得,能遇见先生当真幸运。”
“能够把紫玉花这等重要的东西给秋均所出之子,他们母子在康王心中的地位,定比任何人都重要。”南音勾着绥帝腰带,“但秋均的存在,却少有人知。她甚至仍习惯把自己当成奴仆,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在封地的王府中,除却吃穿不愁,几乎无人把他们母子当回事。”
“我与秋均,其实颇为相似。虽然我并非卖身的奴婢,但与先生相比,仍不过蝼蚁,倘若先生也像康王那般待我,我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绥帝欲开口,被南音笑容止住,“当然,先生待我珍之重之,我亦不会自轻自贱,只是为秋均惋惜罢了。”
秋均曾想过离开康王,可惜她不能。虽然她说得闪烁其词,但南音推测得出,她三次小产必定都是因为康王,对安安护得那么紧,不止是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恐怕更是怕康王伤害他。
康王爱秋均,却禁锢她、伤害她、打压她,让她眼中毫无光芒。提起康王时,她眼中没有任何对心爱之人的感情,反而是胆怯、退缩。
听闻南音要将她留在皇宫时,她答应得迫不及待,仿佛为有机会离开康王而松了口气。
久病之人都容易心性大变,何况是天生尊贵却又生来身体有疾的人。南音本以为,康王心志非凡,才能保持温润如玉。
如今看来,是秋均让他有了发泄的途径,才使他能在人前保持淡然。
“她可以利用。”南音道,“但如非必要,我还是希望没有用到她的机会。”
“也许有,也许不会。”绥帝没有给肯定的答复,“看康王是否能沉住气。”
如果过于沉得住气,既然知道了他这个弱点,绥帝难免要用其来激一激。
这是自然。
南音没甚么胃口,未用晚膳,在净房擦洗了遍,便上榻抱着绥帝。
蜷缩在绥帝怀里,她显得娇娇小小,娃娃般,能够被他轻易裹住。
“先生何时对我动的心?”静静听了会儿心跳,南音突然问。
绥帝身体明显僵住,有片刻沉默,含糊说忘了。
“是初次,对吗?”南音眨眨眼,“不然,先生后来怎会为我剥了一路的板栗?”
她续道:“先生不知,那板栗已经凉透了,好在甜得很,我到第二日才吃完,险些因此闹肚子。”
绥帝微微皱眉。
“说起来,剥板栗的壳呢?我当时都未见先生丢过。”
“衣袖中有暗袋。”
南音恍然,怪不得她当时一点都没察觉,接回一袋光溜溜的板栗肉,还好奇许久。
想到绥帝面无表情边剥板栗,边将壳丢到自己衣袖中的情形,南音忍俊不禁,那画面实在和先生不符。
她稍稍松开手,身体往上,撑在绥帝胸前,与他面对面,“那先生想知道,我是何时动心的吗?”
绥帝想说一见钟情,但也知不可能,于是依旧沉默,等待南音给答案。
狡猾的做法让她略有不满,“其实……应当是在先生说,无需我当一个贤后之时。”
如此之晚。轮到绥帝不满了。
南音却闷在他胸前噗嗤嗤地笑,“先生也要想想,换做你是我,孤零零被亲人冷落十余年,突然有个位高权重的贵人道心悦于我,要娶我为妻,我当如何想?受宠若惊,还是欣喜若狂?先生是恩师,我敬之畏之,唯独不敢爱慕。大婚时,母后教导了我一番话,我本已做足当贤内助的准备,给先生打理后宫,纳后宫三千……”
越说,绥帝眉头越皱成一个川字,“我何时说过要纳妃?”
他眼中根本没有进过其他女子,从始至终都无,为何南音从前会一直认为他将有后宫三千?
南音终于忍不住了,好生笑了会儿,才道:“方才那些,都是骗先生的。早在我得药瘾,先生问我,是要取药,还是凭自身戒药瘾时——”
那时,她便感到心中对绥帝的感情有甚么不同了。因从小到大,没有人给过她选择,更不会告诉她,无论她选那条路,都会得到最有力的支持。
像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划破寒冰,南音其实整个人,都已呆住了。
只是当时她太过自卑、胆怯,根本不敢去妄想。
大婚前,郑璎委婉地告诉她后宫争斗之事,大伯母劝她早日诞下皇子在宫中立足,那些世家夫人们看过来的眼光无一不透着轻视……
可是先生一次又一次地扶着她的双肩,站在她身后,坚定地告诉她,他的心意。
他如果只是中意她的皮相,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么多,大可以将她丢进后宫,当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玩宠。
南音先是学会了如何当好一个皇后,而后才慢慢懂得,如何做他的妻。
相信他,更相信自己。这便是她在他身边,学会的事。
话本中,亦有不少位高权重之人看中一个卑微小娘子,强取豪夺一番,占据了女子身心,最终美好团圆的故事。
南音本以为,自己和先生也会是如此,她最终会被先生、被权势所驯服。
但先生让她明白,人不该被驯服。
被驯服了的,也不能再称之为人。
第83章
康王紧锣密鼓筹备之际, 南音和绥帝一如既往,同食同宿,兴致来时, 便去高楼观星, 或去研讨经书,俨然岁月静好的模样。
除却相如端至今未醒,于他们而言,好像并无其他事值得担忧。
在诸多世家大伤元气后, 绥帝学会了与他们和平相处,朝堂此时一片宁静, 以备三年一度的朝廷要事。
康王窥得一二,愈发浮躁, 他还不知秋均在宫里到底如何。
“应下舒真阔可汗!”他下定决心,对幕僚道。
幕僚一惊, “王爷,请三思。若只借西突厥进京之事分散兵力,我们行事仍可随机应变,若有不妥, 计划随时可以取消。但和西突厥合谋,允诺他们三座城池,一经发现,那就是叛国大罪,再无退路了!”
按他们的计划,倘若此次逼宫不成,仍有可以推出去的替罪羊。康王有紫玉花在手, 绥帝无法当着百官的面强行发落他, 过了此劫, 大不了伺机回封地,再图武力攻取之事。因此幕僚以为,他们根本无需和西突厥的可汗合谋,何况三座城池的代价未免太大,即便康王坐上皇位,也会因这事被人攻诘。
“我们本就没有退路。”康王沉沉道,“寿王和戎族那边不中用,澜洲已被平定。如今朝廷刚用兵,需要时间休养。再过两月,能够腾出充足的兵马和粮草,难保他不会故技重施,用对付世家的方法对付我。这时候,就看谁更能下狠心。”
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占了先机,才有胜算。
下首三四幕僚面面相觑,眼底都是不赞成。他们愿意追随康王,是因为康王礼贤下士,有明君象。绥帝近一年来的种种举动暴戾恣睢,越发让他们坚定决心,认为支持康王才是大绥之幸。
可,这不代表他们愿意与异族合谋大绥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