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殷夫人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秀目,屏退房里的丫鬟,问徐念安:“怎么回事?为何要装作受伤?”
“方才在敦义堂,我在祖父面前说三郎想去国子监读书,三郎心里不愿,为了维护我的面子才不得不承认。出了敦义堂后他很生气,独自往芝兰园的方向去,我追不上他,又恐他为了发泄情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被人瞧见了去告诉祖父,便佯做受伤,把他引回来劝了一劝,再让他把我背回来的。”
殷夫人闻言,娥眉微皱,有些失望道:“我就说,他怎会突然松口自己说要去上学,原来是这样。”
“母亲您别担心,我已知道三郎不肯去国子监上学的原因,现在推着他迈出了第一步,后面只要帮着他克服心中对去上学一事的厌恶,他自然会真心想去上学的。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请母亲帮忙。”徐念安道。
“何事?”殷夫人问。
“昨日三郎去见那庞姑娘,庞姑娘差点死在他面前,三郎惊着了,回来很是忧心。”
殷夫人气道:“这个小……看来这府里实是容不下她了!必得叫秦氏尽快将她发送出去才是。”
“不可,母亲。”徐念安阻道。
殷夫人投来狐疑的目光,“你什么意思?”
徐念安道:“三郎秉性纯善,且不管这庞小姐与他在一起时是受人唆使还是另有目的,都不曾真正伤害过他,三郎也将她当做朋友看待。当初三郎为了她抗婚,只是为了帮她脱困而已。最后自然是没有成功。若是庞姑娘将来际遇凄惨,便会成为三郎心头的一根刺。三郎每次想到她,都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有多无用,答应了要帮朋友的却没有做到。所以我想,与其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他,给庞姑娘找个好归宿,远远地嫁了,从此两人一别两宽。三郎就不会因为她有个凄惨的结局,心中愧疚而时时想起她。”
殷夫人眉头愈皱,“你的意思是,我还得给她找个好人家,远远地嫁了?”
“说什么玩笑话!”不等徐念安点头她便将脸一撇,耳畔珍珠微晃,保养得宜的双手交叠着搭在膝盖上,曼声道:“她将我儿害成这样,我凭什么管她的前程?再说了,她是秦氏的表侄女,我又凭什么去插手她的婚事呢?退一万步讲,若是我插了这个手,千辛万苦给她寻摸了一门好亲事,到头来人家不愿意,那我还不被人笑话死!”
“母亲,您若管,也是为了三郎,哪是为了她呢?三郎现在担心红颜薄命,便是去了国子监,也要为此事分心,难不成这是您想看到的?庞姑娘虽是大嫂的表侄女,但她既然管不住庞姑娘和三郎来往,那她理当也管不住庞姑娘为自己另寻出路。总不见得别的都能管住,独独管不住她与三郎这件事,那不成故意的了吗?待您为庞姑娘寻妥了人家,便趁三郎在此时将她叫过来与她说道此事。她若愿意,则事成,她若不愿,那就是她自己的问题了。让三郎知道您已尽力,是她自己不愿,那她以后不管过得好不好,都与旁人无干。”
片刻之后,殷夫人站在廊下,看着徐念安离开。
苏妈妈从耳房里出来,见殷夫人目中似有忧色,过来问道:“太太,三爷都要去国子监念书了,您怎倒忧心起来?”
殷夫人道:“我这个媳妇,有勇有谋,心有七窍,委实太厉害了些。她若一心辅佐我儿,自是我儿的一大助力,可若她对我儿有二心,我儿,也完全不是对手。”
苏妈妈看着徐念安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道:“夫人您多虑了,这徐家门庭本不与咱们家相配,得国公爷青眼才高嫁进来。三爷年少俊美,性子又敦厚温柔,您这个婆母也是通情达理好说话的,这样的夫婿,这样的婆家,打着灯笼也难寻。三奶奶除非是好日子过腻了,才会对三爷生二心。”
“人心,是最难琢磨的。”殷夫人叹息道,就如她刚嫁给赵明坤时,她又怎会想到,终有一天,她会与他相看两厌。
在门外站了片刻后,殷夫人想起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转身回房,边走边道:“你跟下头的说一声,若有相关采买之类的活计,优先光顾徐家的那几间铺子。再吩咐老杨去跟底下的掌柜说一声,生意往来上若是遇见了三奶奶家的,多行些方便。徐氏是徐家顶梁的,如今她嫁过来了,徐家顺风顺水,她才能全心全意辅佐我儿。”
苏妈妈奉承道:“哦哟,您说上哪儿去找您这样菩萨似的婆母。”
殷夫人笑嗔道:“少贫嘴!只消她对熙哥是真心的,我手里这份产业,不迟早要交到她手里吗?早些晚些的,又有什么关系。”
慎徽院书房,赵桓熙看着徐念安走进来,搁下笔惊奇道:“已经能走得这样好了?一点都不痛了?”
徐念安心中既感愧疚又觉好笑,口中道:“嗯,本就不算严重,经过一番诊治,更是一点都不痛了。”
赵桓熙欣欣然:“娘手底下还是有些得用之人的。”
“那是自然。”徐念安心道,毕竟是靖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呢,没两把刷子哪能安安稳稳当到现在?
“娘已同意替庞姑娘寻个好人家了,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她道。
赵桓熙想起自己娘亲那般讨厌庞姑娘,而今却又答应替她寻个好人家,心中对徐念安更为钦佩了,“定费了你不少唇舌。”他有些歉疚道。
“还好。母亲是为了替你了却心事,你知道的,只要是对你好的,她没有不肯做的。”徐念安道。
赵桓熙低下头去,没吱声。
“此番你为着帮庞姑娘脱困,不惜去自己最厌恶的国子监上学,也算是对她仁至义尽了,以后可不能再做这些糊涂事让母亲跟着操心了。”
“那是当然,我有你……”赵桓熙话说一半卡住,迎着徐念安清亮的目光,他有些狼狈地撇过脸去,道:“我的意思是我有你帮我出谋划策,自然不会再做糊涂事了。”
第31章
到了夜间,赵桓熙又跟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被影响了休息的徐念安不得不开口:“还在为去国子监上学一事烦恼吗?”
赵桓熙停住,“……嗯。”
徐念安翻过身来面对他,“上次我不是教过你怎样去应对了吗?”
“可是你说的那些都是要花时间去打听的。我是担心,要是我刚入学就有人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徐念安想了想,点头道:“说得也是,那我再教你一些实用的吧。”
她掀被起床,将桌上灯盏点亮,在桌旁坐下,冲床上拥被而起的赵桓熙招招手。
赵桓熙也下了床,按她指示在她对面坐下。
徐念安看着灯下长发如瀑,面若美玉眸若寒星的美少年,清了清嗓子道:“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祖父靖国公,时任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乃国之重臣,陛下之信臣。而你身为他的嫡长孙,便是皇子欺负你,祖父也有为你鸣不平的能耐,所以皇子之下,同辈之人中,你应该无惧任何人,这一点你认同吗?”
赵桓熙想了半天,犹豫着点了点头。
“既然无惧任何人,那你也应该无惧任何人的欺负。你之所以会为此感到烦恼,是因为你觉得那些会来欺负你的人都很不要脸,而你却无法和他们一样不要脸,于是便也无法给予同样的反击。”
赵桓熙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为什么还会来欺负你呢?”徐念安问。
赵桓熙望着她,嘴张了张,又垂下眼睫去。
“因为你长得好看?”徐念安指着自己的鼻子,“如此说来,四婶婶在我们新婚第二日为难我,必是觉着我美若天仙了。”
赵桓熙听她语带俏皮,忍不住一笑,抬眸细细看她。四婶婶有没有觉着她美若天仙他不知道,在他眼里,她倒确实美若天仙。
想到这一点,他有些脸红,侧过脸去寻茶吃,反正天热了,也不怕喝冷茶。
“其实哪有因为别人好看就盯着欺负的,又不都是登徒浪子。四婶婶之所以会欺负我,不过是因为我是新嫁进来的,娘家门第又不高,她觉得我应该好欺负。而你呢,长得好看便让你少了些许男子气概,出身虽高但你不是祖父最看重的孙子,不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便是父亲看重你也无用,说句大不孝的话,父亲并无实职在身。若是你再露出一副好欺负的模样来,不欺负你欺负谁去?更甚者,因为你出身高,欺负你还比欺负那些毫无倚仗的平头百姓多出几分滋味来呢!”
赵桓熙想想,她说的这些他一时也无力改变,便更无措了,“我该如何是好?”
“简单啊,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欺负,便是了。”
“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欺负?与他们吵骂,我觉得不体面,我也不会。打架的话……”赵桓熙面露难色,这他更不会了。
“若要认真说,这里头门道就多了,你一时半会儿也学不周全,你就记着最基本的。若他们只是说嘴,你别理他们,就当是犬吠,当做没听见。待到后面对他们了解多了,再使我之前教你的法子。若是他们拦着你不让你走路,抑或用别的法子捉弄你,你就去找监丞。监丞若是推脱不管,你就问他是否需要你回家叫祖父上折请圣上给国子监加派些人手来管。
“若是他们敢对你动手,不必犹豫,必得还击。打也不能用手打,读书人手金贵,你瞧着情况不对便朝有物件可抄的地方退,他们一动手你不管抓到什么,拿起来就砸。你身份在这儿,只要不是脑子彻底坏掉的,敢对你下重手的少。你不用顾虑什么,只记住千万保全自己便是。真出事了,我去找祖父替你说项,反正不是你先动的手,咱们是占理的一方。”
赵桓熙听着徐念安的话,一双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我教你几个让你看起来不好欺负的表情。”徐念安说着,依次做了目中无人,乜斜,冷嗤,讽笑等表情。
赵桓熙看得直笑。
“哎呀你别笑了,我认真教你呢。你快学个。”徐念安打他一下,有些羞恼道。
赵桓熙便忍住笑,努力学起来,只是每次表情还没做到位,他便又忍俊不禁。
“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莫不是得了笑病!”
“哈哈哈哈!”
“你还学不学了?不学我去睡了!”
“哈哈,学,呵呵呵呵,学呢!”
“你这眼里含笑地瞪人,谁能见着你怕?哎呀不是这样,你眼睛是抽筋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半夜,新房里的笑声就没停过。
次日一早,徐念安刚起来,赵桓熙便也起了。
徐念安奇怪:“你起来这么早作甚?”
赵桓熙道:“反正过几日都要去上学了,也睡不成懒觉,还不如早日习惯习惯。”他昨晚本来满心烦忧,后来听了徐念安一席话,又笑了半晌,倒是睡了个好觉,连个梦都没做,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的。
陪着徐念安去殷夫人那里问了安,回到慎徽院用过早饭,赵桓熙自觉地要去书房练字,徐念安却道:“过几日你要去国子监上学了,在家的时间不多,不若这几日就帮我帮扇面画出来吧。”
赵桓熙自是很乐意。
徐念安又说了:“我们去小花园画,说不定你还能发现些新的景致。”
赵桓熙自是很想去小花园作画的,但是又怕殷夫人知道,“万一被人瞧见了,传到我娘耳朵里去……”
“你马上都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娘又怎会因为几幅画与你为难,万一你一生气,又不肯去了怎么办?”徐念安笑容狡黠,扯他袖子,“走吧。”
于是小夫妻俩高高兴兴去小花园画画去了。
观鱼亭中,赵桓熙在徐念安的协助下调好了颜料,抬头深吸一口气,只觉草木幽香盈鼻,抬头望望,满目的葳蕤娇艳,雀立枝头,猫走廊檐。
他自觉人生中再无比此刻更愉快的时光了。
徐念安在一旁看他作画。此刻他心无挂碍,情绪也好,作画状态比上次画芝兰堂时好了不知凡几,将他于绘画上的天赋与灵气发挥得淋漓尽致,真正是挥洒自如下笔有神。
画完一幅月窗石榴图,他搁下笔,问徐念安画得如何?
徐念安叹气:“你画得这样精妙,什么样的绣娘才能将它描下来啊?”
赵桓熙笑得百花失色,“这还不好办?你告诉我如何描,我替你描出来便是。”
“不必了,这些画我是要好生收起来的。至于描摹么,能得你画中三分神韵,绣出来便是极好看的了。”徐念安笑道。
两人正说着,知一慌慌张张跑来了。
徐念安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有事,忙道:“莫急,先喘口气,再慢慢说。”
知一真的听徐念安的话,喘匀了气息方道:“三爷,三奶奶,出事了。冼妈妈的媳妇借着送瓜之名去邬府找冼妈妈打听那个妾的事,结果却听说昨晚四姑奶奶被那个妾害得差点小产,所幸大夫叫得及时,孩子保住了,冼妈妈现如今回家找大太太告状来了。”
“岂有此理!”赵佳贤与赵桓熙岁数相差最小,自幼都是一道在殷夫人房里玩的,感情深厚。一听赵佳贤差点被个妾害得小产,赵桓熙将笔一搁就要找他母亲去。
徐念安拦住他,吩咐知一:“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
知一走后,徐念安才问赵桓熙:“你要做什么去?”
“我去找母亲问清楚,若真是邬家欺人太甚,我便去将我四姐接回来。”赵桓熙道。
“四姐姐父母俱在,受了委屈,哪儿轮得到你一个还未成年的弟弟急吼吼地去为她出头?”
“可是之前你不也让我帮四姐姐吗?”赵桓熙不解。
“这事没放到明面上来,我们可以暗暗地帮她,可既然放到明面上来了,你就不好出头了。这种事,母亲也未必乐意让你沾手。你若没心思作画了,便先回房呆着,我去母亲那里瞧瞧。”徐念安道。
“哦,此事要是有什么进展,你要快些回来告诉我。”赵桓熙叮嘱道。
徐念安微微一笑:“知道了。”
嘉祥居,听完冼妈妈的禀报,殷夫人气得直接砸了个茶碗。
“太也荒唐!妾室的婢女,把黄豆洒在正室要走的路上,只说一句袋子漏了没察觉,便这般轻轻放过了?怎么?他邬府的男丁是要死绝了吗?指着一个妾肚子里的孽种过活?”
冼妈妈拭了一把泪,道:“谁说不是呢?可是,邬府老太太为着姑爷亲自来找四姑娘说项,四姑娘心里便有再多委屈,也难说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