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下时
整座漱玉宫布置得素净而温馨,与她记忆中的样子相去不远。梳洗后,薛稚呆呆愣愣地坐在榻上,打量着室中的布置。
曾和他一起睡过的锦茵象榻,一起练过字、由他辅导过功课的桃木书案,案上摆放的端溪砚、象管笔,帐中悬吊的白玉茉莉香挂……
甚至是,帘栊外的灰墙上、不知何时被重新种上的紫藤花……
颈后一层又一层细小颗粒生出来,眼前的一切,都与她记忆里毫无异样。
这就是他说的要和她像小时候那样么?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在意所谓的小时候,却也能隐隐猜到一点他的诡秘心事。皇兄对她,或者说,对他记忆里那个幼时的她,有种几乎偏执的占有欲,不是男女之情。
也许他是怀念过去的她,又也许只是怀念过去的生活。但若真如他所说,那么,他大抵是不会在这里碰她的。这段时日,她尚可清净……
只是,他并不会真正地放过她,她不能坐以待毙……
可是,她要怎么才能逃出宫去呢?
——
安顿下来后,午时,她开始做月饼。
今日是中秋,虽说现在才开始做月饼是有些晚了,但也不至于说不过去。
她指挥着宫女和面、备馅,又亲自上阵,做了四碟月饼,分别以刻刀雕刻出不同的图案,上锅烘烤后,分置在数个食盒里。
备给太皇太后的月饼上刻着松鹤延年,太后的则是国色牡丹。
最后一碟,是备给尚在宫中居住、未有建府的万年公主,上面刻绘着梅兰菊竹。
做好这一切后,她面无异色地将食盒交给芳枝:“今日良辰佳节,还劳你带上青黛,把这些月饼送给太皇太后她们,说是我的心意。”
“我就不去走动了,以免皇兄多心。”
芳枝讪讪笑着接过。
让青黛和她去,是提防她在收了月饼后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无异样。不过方才做月饼的时候她也算跟在旁边,料想不会有什么。
二人先去了宣训宫,正巧万年公主正在宫中照顾太皇太后,就一并将两笼月饼放下了。
“公主送月饼给我?”万年公主微感诧异。
她和薛稚并不相熟,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叮嘱对她维持着应有的礼节。
“是。都是我们公主亲手做的,中秋佳节,只是一点点心意。”青黛道。
“那便放下吧。”万年公主道。
待二人走后,她唤来宫人将月饼切开,果然在一块月饼里发现了字条。
她将字条交由太皇太后看,笑着问:“看来,乐安妹妹,似乎不太喜欢宫中的生活呢。”
前时她与卫国公府绝婚,纵使知晓是为陛下所逼,太皇太后也生了好一阵子气,总觉得是薛稚太过怯懦就此归顺了他。
此时也只懒懒瞥了一眼:“还不算太糊涂。”
留在宫里有什么好,不过是和几个女人,甚至几十个、上百个女人争一个男人的宠爱,想想都觉得脏。更别说还得为他生孩子。
“那就,帮帮她吧。”太皇太后道,“依你之见,有什么办法吗?”
万年公主一时没有开口。
薛稚在信中说,自己想出宫,就算不能再和谢璟团聚,也想要离开。
得益于那位江御史的仗义执言,她今日搬离了栖鸾殿,是有了逃出宫的机会。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在宫外如何能自保,如果又被陛下抓回来,连自己也会被连累,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出宫之后去哪儿?去找谢璟吗?谢璟他自己呢?他愿意舍弃北府兵权,和她一起消失于尘世,不让陛下怀疑吗?
大约是会的吧。万年公主又想。
毕竟,他如今才到广陵,还不知道朝廷给他备下的第二道旨意已在送往的途中。
在这封旨意里,陛下一改前一封要他回归北府军、将兵权重新予他的宽容,而是将他调往西北督军。
这是明晃晃的架空,她已经可以想见到谢璟本人收到旨意后的惊讶了。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么?
“怎么样?事情会难做吗?”见她久久没有回应,太皇太后又紧张地追问。
她也知侄孙女如今这个位置得来不易,势必是不想得罪那孽障,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我试试吧。”万年公主笑道。
太皇太后心头微松:“如此便好。”
又感慨:“那孩子,也怪可怜的。我手里也还剩几个人可用,你不便出手帮她,就用我的人吧。”
“一切但听祖母的。”万年公主道。
她其实不是很想去蹚这趟浑水。
薛稚再可怜也和她毫无关系,她初回京中,之所以能辅政,全赖以陛下的恩德,自然不该掺和进他们的事。
但,一则这是姑祖母交予她的事,自是无法拒绝的。二来,连江泊舟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外朝官员都能为她仗义执言,自己同为女子,又是她的姐姐,若连这一点同理心也没有,也太残忍了些了。
只能……将事情做的隐蔽一些了。
——
芳枝离开宣训宫后,借口要回栖鸾殿取物,与青黛告别,又回了玉烛殿向圣上禀报薛稚的行踪。
得知她给太皇太后她们都送了月饼,他微微皱眉,没问为什么自己没有份,只问:“那月饼没什么异样吧?”
芳枝点头:“奴亲自送的,应当没什么问题。”
“那你看着她做了吗?她今日是否磨墨写字、书笺是否有损耗,这些,你又留意过吗?”桓羡追问。
“这……”芳枝一阵语塞。
他便笑了:“你一个宫人,连这些都做不好,还要朕教。”
芳枝怯懦地低着头,没有辩驳。
她是公主,自己是宫女,自然也不可能旁若无人、堂而皇之地监视她。因而调馅和面之余,总也能让公主找到机会。
然而更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则是圣上方才那句有关笔墨纸砚损耗的问话,陛下……当真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这与看守犯人有什么异样?
桓羡并不知下属在想什么,只为那一碟并没送到玉烛殿里的月饼而烦心。
他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但今日毕竟是中秋,良辰佳节,讨个团圆的彩头也是好的。
他更记得,幼时和阿娘住在漱玉宫里,缺衣少食,连中秋也没有月饼吃。直到被某人“捡”到,从此不管什么节日,她一定都会带着这些节令食物来和他分享。
而现在,连桓瑾都有份,她竟敢不给他送了。
桓羡一时说不清心间是什么滋味。明知她送月饼是出于客套和有求于人,却也依然会为此而感到不舒服。不耐地蹙了蹙眉,吩咐芳枝道:
“回去,让她再做几个月饼给朕送来。”
“这段时间把她给朕盯紧了。若是她想跑……”
他笑了一下,嗓音疏懒清和,眼里却殊无温度,“就让她跑吧。总要让她撞了南墙才会死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薛稚一个弱质女流,就算有人帮她也逃不出多远。
她总是这么倔,不吃几次亏,又怎能学聪明,回过头来求他呢?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江北, 广陵。
夕阳片片自云彩上斜射而下,秋风轻柔吹着江浪。
从建康远道而来的信使进入北府幕府的时候, 谢璟正带领着一帮下属商议着秋日备粮的事。亲卫伊仞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一通,他眸光一惊,跟下属们吩咐了几句, 快步而出。
信使已在书房中等候了,是太皇太后昔年的仆役, 彼此也算相熟。因而一见面他便焦急地问了出来:“秦伯。”
“太皇太后派您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长者只叹息一声, 将信交予他:“使君看了就知道了。”
信是那位如今在朝中担任中书令的万年公主写的。言圣上不欲将北府兵权给他, 意欲将他调往西北凉州督军。调动的诏书已经在发来广陵的路上,不日便将到达。
谢璟看罢, 用力将信笺揉作了一团,尔后狠狠一拳砸在了案上。
他就知道, 圣上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
可为什么?谢氏并没能威胁到他的皇权不是么?就算不如庐江何氏那样旗帜鲜明地站队于他, 也是忠诚于他的。何劳他这般苦心积虑地对付!
他这一步,分明是要夺他兵权。那之后呢?会杀了他吗?
又是为的什么呢?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还不知足吗?
谢璟颈后生寒, 那股寒气一直从颈心攀至了颅顶。
“这里还有一封信,是乐安公主夹在中秋的月饼里, 送给太后与万年长公主的。”信使又道。
听说是妻子书信,他忙接过。
那是一张很小很小的书笺,永生也不会忘怀的字迹,犹沾着油渍, 也非是给他的, 而是给他的表姊万年公主。
书信中只寥寥数语, 遍言她如今被迫侍兄内心之煎熬痛苦。想要请求万年公主之帮助,逃出宫掖……
秦伯道:“万年公主说了,以当前之形势,圣上势必不会放过你。加之乐安公主也向她求助,如果你愿意带着乐安公主离开,她倒是可以帮你们……”
谢璟回过神,有些神伤:“我早知道她不会是自愿……”
“我也想要带着她离开,可我父亲母亲,还在去往陈郡的路上……”
陛下如今这一手,又未尝没可能是为了逼反自己,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付谢家了。
“这个不难。”秦伯道,将公主的计划说与他。谢璟颓唐地点点头:“好,我回去接她。”
移目于书信,眼眶又泛上一抹酸涩。
圣上已经得到了栀栀,却不珍惜,让她每日每夜地生活在痛苦里……
而自己身为男人,连父母妻子也不能保护,实在是窝囊透了!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能带着栀栀从此消失于世间,假以时日,东山再起,总比如今被人捏着七寸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