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下时
三日后,朝廷的诏令如期而至。擢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为凉州别驾,前往凉州督军。
一众北府部将都惊讶不已。
凉州虽说是军事要塞,却距建康千里迢迢,且他一人过去,又是副职,势单力薄,未必能在凉州站稳脚跟。
这又哪是什么升任,这分明就是变相的架空!
谢璟本人却是平静接过:“多谢天使,谢璟领旨。”
“请回去转奉皇帝陛下,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距离启程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他自是不会去凉州。
圣上强占他妻子,除他兵权,到了这一步,也自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有父母宗族,不能行篡逆之事。可若从此消失于世间,圣上,也无法再追究。
——
建康,台城。
薛稚以臂为枕,趴在书案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白玉笔架发呆。
自中秋前一日在华林园撞上江御史后,兄长好一阵子没回来了,连中秋也不曾来瞧过她。
而大约是帝王的举措尚令御史大人满意,总之此事未被宣扬出去,江泊舟也未在朝堂上公开就此事上谏。
不必应付他之后,薛稚好似一瞬闲了下来,每日在殿中不过写写画画,浇花刺绣,一面又焦急地等着宣训宫里的回音。
然而一连多日都无回音。
那两盒送出去的月饼就像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宫中各局变得越来越忙,都在悉心准备着下月底的帝后大婚,她住在漱玉宫中,就像一座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与世隔绝,无人打扰。
桓羡也为大婚的事变得越来越忙碌,譬如纳采告吉、纳征请期、占卜吉凶、郊祀礼仪……纵使全扔给了礼部与太常寺,也仍旧繁琐,要他过目。桓羡烦不胜烦。
芳枝偶尔会将这些事情报告给她,似乎是期待着她对这件事的反应。
薛稚自然是毫无反应。
她只是觉得何娘子可怜,因为立后之后,他大约是要给她一个位分让她过明路,所以那天晚上才那么无所顾忌。届时,何娘子又该有多难堪呢。
正胡思乱想着,木蓝掀了帘子走进来:“公主,太后派了人来送菊花糕。”
中秋既过,重阳将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宫中各宫都有菊花糕、菊花酒和螃蟹一类小菜的赏赐,算是例菜。如今何令菀还未正位后宫,这些事自然是由何太后来做。
听闻是崇宪宫,她点点头,没多在意。
随后一队宫女被芳枝领了进来,领头的宫人一张圆圆脸儿,笑得也和气。她将食盒奉上桌来,打开盒子将那牒黄玉似的菊花糕呈上:“小奴是崇宪宫的宫人,奉太后之命来送些点心。”
“这是用今晨采摘的新鲜绿菊做出的糕点,公主可要尝尝?”她用银筷夹了一块,笑道。
历来宫人给各宫送糕点,哪有要人当场品尝的。
青黛皱了皱眉,下意识便要出言。
薛稚却微微一愣,抬起眼来直视于来者。
宫人不卑不避地迎着她视线,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格外殷切。
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她自宫人手中接过银筷,夹过方才对方夹过的那块糕点,放入口中。
贝齿轻咬,糕点的清甜在唇齿间四散如涟漪。她咬到一张湿而硬的笺纸。
那一瞬,薛稚胸腔里一颗心瞬然加快,有如擂鼓一般。
“公主可喜欢?”宫人又神情恳挚地追问。
当着芳枝等人的面儿,她自是不能有任何诧异的反应,只微笑着,向来人点了点头。
宫人亦一笑;“那小奴就退下了。”
芳枝出去送客了,遣走所有的宫人后,薛稚才敢将口中的糕点吐出,将那张笺纸取了出来。
是万年公主的来信。字也很少,只言明日夜间会有人来接她,送她出宫。
明日?
她不知为何偏偏是明日,来人又是否可靠。她想,这封密信又是否是假的呢?会是皇兄的试探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退缩的后路了……
为这一句简短的话,薛稚魂不守舍,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染上金黄的紫藤花,支颐静思,一直枯坐到了夜幕降临。
她才失身于兄长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知道她有心事,青黛木蓝都会意地没有靠近,只在心里担忧着,公主近来忧思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这样可对身体不好……
宫漏清沉,红墙上的花影也渐渐为夜色黯淡,再一点一点重新染上明月的清辉,已是戌初。
是该用晚膳的时候了,芳枝进来问是否要传菜。她没有胃口,沉沉叹了口气,舒缓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预备洗漱。
偏偏此时身后响起宫人的行礼声,桓羡推门进来,她下意识地一颤,屈膝行礼。
一进来就瞧见她愁眉微颦地发怔,不用猜他也能想到在想谁,桓羡于心间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春风和煦,上前将她扶起:
“还在生气?”
薛稚回过神,又想起来上一回中秋前夜的事儿,她好像是应该为那一碗没有到来的避子汤生气的,便顺势低了眉目,讷讷地说:“我不该生气么?哥哥是天子,一言九鼎,却如此戏耍于我……”
桓羡霎时明了。
她是在说当夜的事。
不久前他的确答应过她可以先不生,并以此为由没收了她的医书,不允她避子汤,但也克制地没有弄在里面,故而起初她没有怨言。
但当夜率先打破这个局面的是他,如此一来,自己似乎的确做的有些不地道。
便也没生气,只道:“不是答应了要陪着哥哥么,怎可能一辈子不生孩子?”
薛稚哑然,只一张白中透粉的脸又苍白几分,明显的抗拒。
他只能视而不见,安抚地拍了拍她背:“用膳了没有?哥哥陪你。”
他来找她自然是为了那件事,夜里洗漱过后,瞧见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目光,薛稚霎时明了他今日来找自己的目的。
她不是矫情的人,纵使恼得在心间暗骂是自己高看了他,也假意乖顺地臣服了他。
事毕之后,薛稚薄汗涔涔地贴在他胸口徐徐平息,满面娇红,吐气如兰。
桓羡由着她缓,一只手臂轻箍着她,发烫指尖,轻轻搭在妹妹裹满薄汗的眉眼上。
“明日似有雷雨,我得出宫去蒋山一趟,夜里兴许赶不回来。”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
薛稚为之一愣。
他和她说起明日行踪做什么?
方要敷衍地道一句“路上小心”,忽想起白日之事,心又砰砰跳得极快。
躯体紧贴,彼此的脉搏心跳自然瞒不住。桓羡不明所以地瞄她一眼,视线对上,她有些心虚,伸长双臂搂住他脖子,主动问:“哥哥去蒋山做什么?”
“去祭奠。”桓羡神情淡淡,眼里的柔情一瞬冷淡许多。
薛稚并未察觉。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今夜的皇兄倒比往日温柔许多。或许是他今日心情尚可,又或许,是因为他正沉浸在这场演绎“兄妹情深”的幻梦里,便也配合地没有打破这份虚无。
次日,阴云密布,鸟雀低回,天空黯淡得好似秘色瓷的灰白瓷胎。
秋风习习,刺骨温冷。这似是落雨之兆,她有些头疼夜间逃走之事,心不在焉地唤了青黛她们将帘栊下放出去的鸟儿叫回来,又唤芳枝:
“陛下今日去蒋山做什么呢?”
昨夜那会儿她脑子发昏,这时倒是想起来了,大楚的皇陵就修建在丹阳郡的蒋山一带,可这日子非节非祭,他去皇陵做什么。
芳枝似有些犹豫:“回公主……今日是姜太妃的祭日,陛下去蒋山,当是去祭典太妃的陵寝了……”
“姜太妃?”薛稚微微迷惘。
她并不记得先帝的后宫中有姜姓妃嫔。
见她似不知情,芳枝更加迷惑:“是啊,就是陛下的生母姜太妃啊。公主是不知么?”
但薛稚的反应却更令她疑惑:“陛下的生母不是太后么?”
两人都齐齐愣住。
这时青黛快步走上前来,将一件薄毯披在她身上:“公主莫站在风口上了,咱们进去吧。”
薛稚会意,和她走到了内室。留芳枝一个人立在外面,尚自纳罕。
她听说太妃身殁当日正是公主叫走陛下的,等到陛下赶回,太妃已经身亡。怎么公主自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进入内室后,薛稚难掩焦急地问。
瞒了这许久终究还是让公主知晓了,青黛叹息一声,道:“陛下的生母的确是那位姜太妃,不是太后。”
“公主您忘了?七年前,您生了一场病,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竟是她忘了?
薛稚的心忽然便揪了起来,又急切地追问:“那……她的死,是因为我阿娘吗?”
青黛点头:“是有关。可那下令的,是先帝。陛下已经为此向他报了仇了。”
薛稚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心底寒气若水雾上涌。
她没有再追问姜太妃是怎么死的,却也能想到,大概也和彭城王那惨死的生母一样,是因为母亲的谗言而被先帝所杀。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初回宫时皇兄待自己忽冷忽热,又为什么,从“七岁”之后,皇兄便不怎么理她。
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七岁生的病,却原来不是七岁,是她病得太糊涂,将七年前记成了七岁,那应该是……她九岁时候的事情了。
她努力地回想着,在浩瀚如海的记忆里一遍遍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额上头痛如裂。
青黛忙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公主就不要想了,陛下如今,不是也没为此事怪罪公主么?”
这时窗外一声闷雷滚过,轰隆作响,豆大的雨点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砸得花木窸窣作响。
她回过神,仍觉心中被寒气充斥得厉害,点点头:“你说得不错,都过去了……”
他生母的死,是她阿娘对不起他,她原本还为他的折辱而难过,时至如今才明白缘由……
所以,这些日子……是他的报复吗?
薛稚的心狠狠一抽,几令人窒息的疼痛。
剧痛之后,她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了。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原来她和他的兄妹之情早就断了,她却傻傻地直到回门那日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