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望烟
龚拓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骑马出来,只知道他想把人抓回去。从来,她就是他的,不可以去别人手中。
一路从北城到了拥挤杂乱的东城,低矮的房屋,鱼龙混杂的街道。
他牵马走进一处窄巷,地上淌着污水。
不远处,一个身着儒袍的青年走来,怀里抱着两本书,正与路过的街坊打招呼。
待往前几步,抬头看见了站在墙边的龚拓。
韩承业脸色一变,当即转身离开。
“站住!”龚拓声音发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韩承业攸地转身,与他对视:“龚大人大驾,有何吩咐?”
他身为一个寒门读书人,面对世家贵籍的郎君,挺直了脊梁,语气无有一丝崇敬,甚至暗含着讥讽。
贵族?好听的名声下,做了多少龌.龊事?
龚拓将马缰一系,两步到了人前,直视进对方眼中:“叫她出来。”
这话让韩承业一愣,眉间褶皱更深:“世子是何意?叫谁出来?”
“无双。”龚拓齿间咬着这个名字。
“无双?”韩承业冷笑,读书人的修养让他没有骂出声,“难道不是我该向世子问我表妹去处?”
两人对视,彼此神色复杂,敌对混在黑暗中。
龚拓眸色一变,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答案。无双没有亲人,她赎身也只能靠韩家,就算不靠,韩家也会知道她的去向。
见他不说话,韩承业埋在心里的气恨迸发,才不管面前的人如何高贵:“我去过伯府多次,得知她生病想探望,你们将我赶出。你现在来问我找她?世子,你们世家贵族眼里,真把我们当人看吗?”
牛头岗的事,韩承业的确去过伯府,他不可能让进,就想递些东西进去,可是那也不行。他甚至不知道,无双是不是还活着。
“她病了?”龚拓突然有种再也抓不住她的感觉。
半年多,他和无双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一切都是他心中自以为的,以为她会乖巧等他,以为她会有上他的孩子,以为她会欢喜他对她以后的安排。
现在回来,才发现是一场空。他见不到她,不知道她在哪儿。
韩承业的眼神越发讥讽,几乎是吝啬的吐出几个字:“这里没有世子找的人,倒不如回去问您的母亲。”
撂下这一句话,韩承业头也不回的离去,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深巷中。
龚拓立在墙下,刚才的每一句话语像魔音一样,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她没了,永远的没了。
想法一旦滋生,就像根系一样越扎越深。过往事情一件件的串联着。
身后,别人家院落里传来说话声,是妻子询问归来的丈夫,平淡说着今日的收获。一缕灯火从门缝透出来,洒在地上。
从前,他回安亭院的时候,也有为他等候的灯火,还有站在灯下的温柔女子。
“不会,”龚拓嗤笑出声,而后抬脸看天,“你不会回韩家,你肯定在别处。”
。
无双关了窗扇,回身时,云娘已经将门落了栓。
茶肆不大,摆了五六张桌子,就在租住院子的巷口。今日算算,开业已经整整两个月。
“这天儿说凉就凉了。”云娘洗了手,往腰间围裙上一擦,回头提着水壶到了桌边。
无双拖了凳子坐下,往最里头墙角看了眼,曹泾正在灯下温书,专心致志。
“京城才冷,一到十月就感觉冬天来了,窝在屋里动都不想动。”她摆开两个茶碗,给自己和云娘。
现在的日子算是安定下来,茶肆的进项虽说不多,到底维持生计是没有问题。她们两个女人过活,总是比旁人艰辛些,但是比起之前的颠沛流离,实在好太多。
至少,现在她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必拿捏在别人手里。
云娘坐下,往盏里倒茶,蒸汽升腾而起,朦胧了一瞬:“不知不觉半年多了,咱们算是熬过来了。”
无双点头,半年,那么龚拓也该回到伯府了罢?大概也知道无双已经死了,也不知将来的世子夫人是哪位,胥舒容,还是别的千金?
余生,她与他再不会有交集了。
“对了,你与兄姐当年失散的地方,我今天听人提起过。”云娘喝了口茶,开始低头敲算盘。
无双回神,看过去:“水神山?”
云娘点头,抬了下头:“说那群山匪是杀了不少人,但是掳走了些年轻的,有男有女。后来,说是碰到官军打了一场,再后面就什么说法都有了。”
这些日子,关于当年水神山的事,无双听了许多,现在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辛苦嫂子了。”
茶肆大都是云娘在打理,无双想过来帮忙,被云娘劝住了。女子样貌太盛,容易引来祸端,毕竟没有嫁人,不太好抛头露面,所以,无双即便过来,也是在后厨帮着烧水,冲茶。
“又说这些,”云娘无奈一笑,继续敲着算盘,“那明日你帮我忙,陆先生从外地回来了,你去给他送账,对对仔细,你比我心细。”
“成。”无双应下。
云娘姓陆,回到观州后,也认了几个姓陆的亲戚,不过大都离得很远,扯上几辈才能勉强拉上点儿关系,即便这样她也叔叔伯伯的叫,只为了在观州站稳脚跟儿。她口里说的陆先生,便是其中一户,家中正好做茶叶买卖,因为年轻,云娘便让曹泾喊人舅舅。
茶肆进茶,便是和这位陆先生,人好像念着同族情分,对这边也照顾些。
翌日,无双备好银钱,从家出发,去陆家的茶庄送账。
她很少出门,但凡一出来,就会引得左邻右舍驻足。每每,她会低下头,与人点点头便离开,甚少说话。
茶庄在观州主街,铺面大很显眼,是城内最大的茶商。陆家人大都行商,遍布各行各业。
这里无双跟着云娘来过两次,堂中掌柜认得她,直接将她请到二楼账房。
她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有说话声,料想是陆家那位少主来了,便站起来。
陆兴贤踩着楼梯上来,动作利索,正侧身与伙计叮嘱着什么。抬头看见等在二楼的女子,先是脚步一顿,而后清隽脸庞一笑:“曹姑娘来了?”
他走过来,看到桌上的账簿和钱袋,瞬间明白人的来意,喊了伙计泡茶。
“上月的茶钱,嫂子让我给先生送过来,顺便想定些秋茶。”无双对人柔柔一礼,与陆兴贤见过几次,这人守礼且随和。
陆兴贤客气伸手作请,一步跨进来:“倒叫姑娘跑这一趟,说一声,让伙计送来就行。”
“不碍事。”无双将一张纸送去给对方,上面是需要的茶叶和数量。
陆兴贤接过,上下看了两眼,随后点头:“成,我让伙计准备,一会儿我给你送过去。”
“不必劳烦先生,我去街边雇个拉货伙计就好。”无双推辞,不想麻烦别人。
“我要办事,顺路。”陆兴贤叠好纸收起,道,“你先稍等,我有单买卖,人已经来了,我和他说两句。”
无双应下,随后对方体贴的为她关上门。
刚坐下,还没捞起茶盏,便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大概就是陆兴贤所说的那个客人。是个男人,声音懒散中带着倨傲。
“把最好的给本公子拿出来,我家老爷子喜茶,银子无所谓。”
口气中一副富家子弟的狂气。
听到这个声音,无双差点掉了手中茶盏,她回头看着门扇。
这个声音,是龚敦?
起先,无双告诉自己大概只是声音相像,可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明白是京城口音,不是龚敦又是哪个?
她坐在那儿,生怕下一瞬人会进到屋里来。龚敦去岁冬被龚文柏赶出了伯府,后面说是去了外地,没想到他如今来了观州。
虽然逃出半年多,但伯府的那段过往根本抹不去。在那里六年,已经深刻在脑中。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无双慌忙站起,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陆兴贤一愣,往无双脸上看了眼:“曹姑娘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无双往人身后望,没见到龚敦的影子,紧绷的肩头方才松了些:“不碍,只是有些冷。”
她垂下脸,手边的那盏茶已经凉透。
“天是凉了,出门注意些。”陆兴贤没有多问,越过无双,径直走到墙边的架子上,“观州冬天不至于像安西那样风大,但是让人觉得潮冷。”
他说着,抱了两个茶罐下来,转身放在桌上,顺手拧开茶盖。
茶叶的香气飘出来,淡淡的。无双跟着云娘学了些关于茶叶的事,之前在伯府,也见过好茶,是以,明白陆兴贤手里的绝非凡品。
陆兴贤见无双看过来,道是她有兴趣,便说:“是方才客人想要的,我本想自己留着,奈何他从别处打听到了,一定要买。”
他所说的是龚敦,无双收拾情绪,松缓了神情:“看来是位懂茶的客人。”
龚敦,还是这般狂妄。估计也是威胁陆兴贤了。
“这个,”陆兴贤笑笑,随后轻摇下头,“他倒是没看货,直接张口要最好的,说要带回家孝敬长辈。”
无双眼睫颤了下,心下思忖。龚敦算算也出来快有一年,眼看现在已经十月,怕是会在年前回到伯府罢。他毕竟是龚文柏的长子,再有什么错,人还是伯府大公子。
如此,心中也稍稍安定,人既然是定茶,那便是为回京做准备,不会留在观州。观州的清茶很是闻名,他来也属正常。
她安静的站在那儿,不算明亮的光线将人笼罩,柔美得有些虚幻。
“现在还不算太冷,改日曹姑娘和云娘可以去家里茶园游赏。”陆兴贤看去女子漂亮的眼睛,心头不免会快跳两下。
还有那说不出的香气,总也往鼻子里钻,不是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花香,有些淡雅的暖香。
无双客气道谢,外面的事通常交给云娘,她的性子又不愿麻烦旁人,便道:“谢先生,我回去与嫂子说。”
陆兴贤单独包了一包茶叶,是那茶罐中的好货,塞进无双手中,让一定带回去尝尝。
两人下面对了下账,将上月的银钱付清,这厢才出了茶庄。
这么会儿功夫,无双料想龚敦已经不在,正好陆兴贤要去城外,她回家的路搭了一段马车。
马车停在茶肆外,云娘迎出来,一定让陆兴贤进去坐坐,后者没推辞,进去点了一壶茶。
无双见店里人多,便想着进去帮忙烧水,后头的水房里也可以洗洗碗之类。
她往里面水房走的时候,不少人往她身上看,眼看她掀帘子进去,依旧没有回神。
有人知道,这家人是逃难回来的寡妇,带着儿子和小姑,尤其那位小姑,长得天仙一样。周边也就传开了,有人好奇,便会来店里等着,但大多时候见不到人。
无双进了后面,往水壶里添水,一旁是下学回来的曹泾,正在火炉旁边烧水边看书。
寒门子弟出头难,给他们的路就只有读书这一条。
曹泾小小年纪就很懂事,别的孩子去水里摸鱼,放上捉鸟,他总是抱着书本。
“姑姑,这个字先生没交过。”他小手将书册往无双面前一摊,一脸认真。
无双接过书,帮着给他解释。如今三人就像真的一家人,彼此照顾帮助,过着平淡的日子。
“姑姑,先生说世间的书读都读不完,是不是真的?”曹泾问,这个年纪正是最好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