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河晚照
他缓慢又固执的道:“我不冷。”
李滨气急,却又只能好言好语的劝:“您想想,白歌姑娘虽然看似是侯府的人,可毕竟这孩子不是莫家的,您以后还得好生看顾她们娘俩,可不能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不然以后她们若是被人欺负了,哪有人替他们出头。”
谢尘却只是淡漠的道:“那也是以后的事。”
听了他这句话,李滨彻底无言,只能搓了搓手,接着在雪地里挨冻。
谢尘是真的没觉得冷,或者说他现在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感受不到身体上的变化。
内心的煎熬不断拉着他的神经,让他忍不住一遍遍的去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
曾经那种好似溺水一般压迫到窒息的恐惧感又一次袭来,而且愈加严重。
他是真的很怕。
很怕就在这个夜晚,彻底失去了这个人。
回想起来,似乎在她眼里,他带给她的只有伤害和痛苦,就像那个割伤她的碎瓷片,即使被她握在手里,也只会伤害她。
他阴暗自私放出的那只心中的猛兽,最终让他自食苦果。
“若是她死了,他这条命,就赔给她吧。”
他想。
可转而一想,又觉得,她也许还会嫌弃,怎么连死都不得安生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永寿元年, 十一月初六寅时。
伴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定远侯府的嫡子降生。
一向儒雅温和的临沣先生脸色疲惫的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脸喜色的产婆, 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产婆欣喜道:“恭喜侯爷,是个男孩儿,很康健。”
莫夫人连忙上前打量着那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也洋溢着喜色。
莫廷绍则是跨过两人一把拉住了临沣先生, 急切问道:“我夫人怎么样?”
临沣先生神色缓和下来, 道:“侯夫人的情况有些凶险, 不过幸好她自己的求生意志很强, 现在已经挺过来了, 之后好好调养便是。”
莫廷绍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临沣先生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
临沣先生赶紧托住他的双臂,道:“侯爷不必如此,在下也是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
莫廷绍听到他这话,怔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
侯府外。
大门前挂着的气死风灯在幽暗的夜色里不断摇摆着, 在呼啸着的风雪中显得孤独而脆弱。
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亮映着地上的积雪,让人有种温暖的错觉。
谢尘身上覆着一层积雪, 脸色是没有生气的青白, 宛如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忽然侯府的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厮提着灯笼从里面溜了出来, 看见正站在门外仿佛已经化作冰雕的谢尘明显吓了一跳。
一边不断跺脚搓手取暖的李滨看见他眼前顿时一亮, 牙齿打着颤的道:“过, 过来!”
见小厮麻利的跑了过来, 他瞥了身旁的冰雕一眼, 见依旧没有反应,便觉得自家三爷可能已经失去知觉。
他赶紧问道:“白歌姑娘怎么样了?”
那小厮无视了李滨这有些不敬的称呼,带着喜意道:“给您报喜了,夫人母子平安。”
李滨顿时兴奋起来,他转头正要对已经麻木的人再重复一遍,就看见那睫毛上都覆着雪的人已经转过头来看着那小厮。
他眼睛睁得大了些,便有簌簌的雪花落下来,那黑幽幽的瞳仁盯过来的时候麻木渗人。
他一字一顿的问,因为声音哑的厉害,倒显得格外的轻。
“母子均安吗?”
小厮下意识的退了半步,道:“是,这是临沣神医亲口说的,说夫人求生意志很强,所以挺过来了,现在只是有些脱力,只要之后好好将养便好。”
对面的谢尘似乎是吐了一口气。
那轻薄的哈气像白烟一样很快消失在寒冷的夜里。
接着他半阖下眼皮,任由那眼睫上的雪落在脸颊上,冻得青紫的唇翘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
他的身体豁然倒向一边,重重倒在了洁白的雪地里。
一旁的李滨也因为被冻得僵硬而没能反应过来,只是看着人倒下去之后,才赶紧去扶,一边朝那个小厮呆愣在一边的小厮吼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来帮忙把人扶到马车上!”
·
白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一片黑暗,只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她就朝着那个光点一直走一直走,可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不到那个光点的地方。
在她感觉很疲惫了,想坐下来歇歇的时候,无形中却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要停下,坚持下去。
那个声音稚嫩柔软,但却一直在耳边萦绕,让白歌觉得很亲切。
于是她跟着那个声音一直走,直到来到了光点前。
那光点像一面镜子,里面一幕幕都是她的回忆。
她看见了小招,莫夫人,莫小鸢,裴桓,莫廷绍,宁氏,还有谢尘。
这些在她生命里留下了深刻印记的人。
她站在那面镜子前,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走进去,却又有些留恋的望向身后那片黑暗,留恋那个亲切的声音。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将她推进了那面镜子里。
镜面如水波般荡开,白歌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些无边无际的黑暗早已消失不见,明亮的阳光洒在屋子里,她有些虚弱的轻喘着气,望着帷幔顶端出神。
“夫人醒了!”
小招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她带着喜色的脸映入眼中。
“夫人你终于醒了!”
小招声音里带着些哭腔,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昨晚第一次见到了女子生产的场面,真真是一道鬼门关,心中又是心疼自家姑娘,又是觉得有些害怕。
白歌浑身发虚,实在没力气起身,只轻声道:“孩子呢?”
她记得在那无边的疼痛和麻木中隐约听见了产婆的声音,好像是个儿子。
小招连忙道:“在奶娘那,是个小公子呢,我这就让人抱来。”
等了一会儿,便有奶娘抱着孩子过来。
小小的襁褓里,婴孩儿的脸有些发红,显得柔嫩娇弱,让人心都跟着化成了柔软的湖水。
她撑起身子,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抱着那小小的襁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她忽然有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就好像这孤零零飘荡在世间的灵魂终于有了一根线束住,又像是被一个还懵然无知的灵魂紧紧拥抱着。
她忽然想起了在无边的黑暗中,那个稚嫩亲切的声音,不知怎的忽然落了泪。
·
定远侯嫡子出生,整个侯府上下一片欢喜。
就连侯府的下人也都清楚,这个孩子可以继承定远侯的爵位,不至于到时候被虎视眈眈的旁支袭了爵位,那样的话连带着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前程不保。
莫夫人和莫廷绍凑在一起合计了小半个月,才拟出了一页的名字给白歌选。
白歌看着一整页上十几个名字,颇有些好笑的道:“母亲怎么准备了这么多名字,可难为我来选了。”
孩子刚出生之后,她便起了个小名,叫恒儿,意喻有恒心,坚持不怠。
而孩子的大名,则由莫廷绍和莫夫人想出几个,最后由白歌挑选一个最中意的。
莫夫人乐得合不拢嘴的逗着奶娘怀里的婴儿,看着他已经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红,显出白皙的皮肤来,格外可爱。
她笑眯眯的道:“就这些还是我和阿绍精简了不少的,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阿绍可是把四书五经都翻了个遍,我就没见他这么用心的看过书。”
说完,她又小心的摸了摸婴孩的胎毛,念叨着:“是不是啊,小恒儿!”
白歌笑了笑,低头研究起那十几个名字。
头疼了好一会儿,她才在那些名字里圈出了两个。
莫颉之。
莫思追。
她正有些犹豫,屋外便响起了欢快的声音。
“母亲,我来看弟弟啦!”
莫小鸢穿着一袭粉紫色的裙衫,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头上坠着珍珠链子配兔毛的头饰,玉雪可爱。
自从白歌成了侯夫人,莫小鸢的穿衣风格明显有了改变,虽然更偏向姑娘家,走的却是活泼明艳的路线,她自己也喜欢的不行,开始喜欢上捯饬各种头饰。
对于莫小鸢来说,白歌这个母亲之于她,不仅是长辈的关爱教导,更有姐妹一般的亲密无间,这让从小便是孤单一个人长大的莫小鸢感觉十分新奇,也极为喜欢和白歌待在一起。
而自打恒儿出生后,她更是每天都要跑过来看弟弟,对这个弟弟可是上心极了。
白歌见她进来,顿时冲她招手道:“小鸢过来,你看看弟弟叫什么名字好?”
莫小鸢一听能给弟弟取名字,连忙凑过去,一脸兴致勃勃的看起来。
白歌指着自己圈出来的两个名字,问道:“这两个名字,小鸢比较喜欢哪个?”
“莫颉之、莫思追。”
莫小鸢轻轻念了一遍,有些开心的笑道:“颉之,颉之,这倒是与我的名字很相配,一听便是我弟弟。”
颉之,取自诗经,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有向上飞行之意,与鸢字确实很相配。
白歌也笑了起来,道:“那就叫颉之可好?”
莫小鸢却又摇摇头,道:“虽是与我相配,但这两个字取自《诗经·燕燕》,讲的是卫庄姜送归妾,寓意未免有些凄凉了。倒是这思追二字,取自《孟子》的‘往者不追,来者不拒’,寓意大气,又正合莫字相配,很适合弟弟。”
白歌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倒没想到她一番引经据典,说的到十分在理,也与白歌自己心里想的有七八分相合,不禁赞了一句:“我们小鸢的学问长进了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