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沈如晚透过刀光剑影,凝神望着他。
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当然想过很多次,这一路走来她的选择有好有坏,有再来千百次也不后悔的,也有悔不当初恨不得回到过去改变的。
可有一件事是她永远不会变的。
“你曾经告诉过我,碎婴剑是这世上至正至珍之物。”她越过青光与剑光,神冷如冰雪,轻轻地说,“唯有心怀公道正义的人,才能握住这把剑。”
“我一直信你,也一直都这么做。”
宁听澜对上她霜雪般的目光,不知怎么的竟顿了一下,生出些迟疑,这让他到嘴边的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时至今日,哪怕你正用碎婴剑对着我,我也还是信。”沈如晚字字沉冷,她抬起手,青光完全散了开来,以一种不加防备、却似主人般的姿态迎向刀光剑影——
“剑止!”她慢慢说,“碎婴剑,回到我掌中来。”
这世上至正至珍之宝,应在至正至真之人的手中,去守这至正至公的道义,而不是留在一个只剩贪欲的人手里,成为一把任人把玩与评说的蒙昧青锋。
剑若有灵,只怕也会放声一哭。
她已很久不曾握剑了,可就此刻,她比谁都笃定,她能握住。
一定可以。
嘹亮清狂的剑鸣长吟如龙,在所有靠近渡厄峰的弟子们耳畔回响,在蓬山无数的青山之间传荡,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生难忘。
宁听澜那一刻的神色陡变,强烈的不可置信一瞬间漫上他的脸,好似他见到了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构成他最后一个清晰而明显的表情:
碎婴剑从他的手中振荡飞出,越过尚未凝滞的刀光剑影,就这么从容地、不可阻挡地飞向前方,带着些宿命般的意味,静静地凝在沈如晚的身前。
很可笑的——他忽然想起,眼前的情景恰如很多年前他把碎婴剑交给沈如晚的那一幕。
就好像命运轮转了数千个日夜,最终又回到起点。
一模一样。
第129章 待浮花浪蕊俱尽(一)
宁听澜踏入渡厄峰的那一刻一定没想到, 他再也不会有走出这座峰峦的一天。
前有手持碎婴剑的沈如晚,后有状态完好的曲不询,谁也不会让他安然离开, 他就这么无可反抗地被送入渡厄峰中关押, 等待敕令堂的调查。
“方才你那一声‘剑止’, 厉若雷霆,风歇云凝, 就算放在剑修之中, 也是上上等的剑心剑魄。”曲不询走到沈如晚面前,抱臂望着她。
沈如晚神色忡怔惆怅地抚着手里的碎婴剑, 似有伤怀,久久不语。
曲不询望了她一会儿,张张口, 又闭上, 沉吟一晌,状似无意地问她, 没话找话,“诶, 先前曾师兄说得有道理啊, 你当初怎么没拜入剑阁呢?”
沈如晚无言。
“这世上就你们剑阁最好?”她没好气地瞪他,“我偏爱做个法修,不行吗?”
可这么说着,她脸上的怅然伤感却渐渐散了,垂头望着手中的碎婴剑,心头千丝万绪, 最终只剩下一声轻叹。
曲不询被她瞪了也不恼, 望见她眉眼怅惘散去, 他便耸了耸肩,懒洋洋地笑了。
沈如晚对着碎婴剑看了好一会儿,抬起头,只剩下沉然与平静。
她手持碎婴剑,步入云海,迎向数不清的好奇的打量和晦涩的权衡。
在各色的打量中,她神色无波,慢慢抬起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碎婴剑。
“此剑属于蓬山。”她说,“我代掌三年,等尘埃落定,蓬山变回从前的蓬山,新掌教足以服众,我会让碎婴剑物归原主。”
晨光熹微,长夜已至尽头,新昼初始。
日光照在青霜如雪的碎婴剑上,映在她清疏昳丽的眉眼间,锋芒半敛半露,熠熠生辉,几乎有种辉光刺目却又挪不开眼的力量,摄人心魄。
渡厄峰外观者如云,竟有一瞬静息。
一瞬也胜千秋。
刚被关押进渡厄峰时,宁听澜心里犹有侥幸:他在蓬山做了那么多年的掌教,在宗门内自然有其羽翼,更有在七夜白中分一杯羹的同党,即使他现在被关押在渡厄峰中不得自由,外面也有大把的人想把他捞出去,以防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只要他性命尚存,一切都还有转圜之机。
然而谁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曲不询和沈如晚留在蓬山本身便是最好的威慑,他们事无巨细地关注七夜白的调查,凡有猫腻便追究到底,到最后,那些隐藏在宁听澜羽翼之下的人也一一被找出,真相像是姗姗来迟的远客,终有为世人所见的那天。
一晃,便是两度春秋。
尧皇城的城际灵舟上,依旧是渡客如云、迎来送往。
这两年来,神州修仙界发生了许许多多让人瞠目的大事,可对于每个风暴之外的普通修仙者而言,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除了每期必看的半月摘之外,这些大事似乎与平常生活并无什么关系。
这列城际灵舟上,一对少男少女便正凑在一起,共读这一版的《归梦笔谈半月摘》。
“……陈献跌跌撞撞藏匿在枝叶下,恰躲过那白飞昙异火中逸散出的可怖祟气。他安安稳稳地坐定了,便听见一声摇山撼海般的轰鸣,他忙不迭从枝叶中探出头去,向外一望,竟就这么呆住了——
“原来,就在这须臾之间,漫山遍野均被枝叶藤蔓所覆盖,沈如晚引来九天星辰坠落,星光璀璨刺目、难以直视,转瞬便将那白飞昙湮灭……”
陈献读着读着怪叫一声,“不对啊,我记得当时不是这样——”
楚瑶光拧了他胳膊一下。
陈献的怪叫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望见对座乘客茫然怫然的目光,干干一笑,又低下头,和楚瑶光耳语,“我记得当时不是这样的,沈前辈学的是木行道法,哪来的九天星辰啊?这真是修士能做到的吗?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楚瑶光神色平静,并不意外,“当初撰写之前就说过,不会完全按照实情来,有些过程也不适合直接写出来,便会稍稍改易杜撰。毕竟是解闷的话本,为了迎合读者,夸张些也是正常的。”
七夜白的事水落石出后,神州修士不出意外地对沈如晚和长孙寒这两个名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风云豪杰总是为人追逐的,更何况这两个风云人物还是道侣。
在追逐热门传闻这件事上,谁也比不过意修,早有数不清的意修求到蓬山,想为沈如晚和曲不询写话本,只是都被拒绝了。
然而意修中不乏爱钻空子的,改去了主角名姓,却又故意起了一望便知原型的名字,引那些对沈如晚和曲不询好奇的修士买来看。
法不责众,蓬山事务纷杂耗时,故而除了那些扭曲事实、实在胡说的话本之外,沈如晚和曲不询也不深究,竟引得这类话本成了一个新流派。
而陈献和楚瑶光正共读的话本却与那些并不相同,正经刊载在《归梦笔谈半月摘》上,并且是唯一一本用了真名的话本。
只是,这本话本中,主角并不是沈如晚和曲不询,而是“陈献”和“楚瑶光”。
要说这本话本的诞生,得追溯到一年以前,一个麻花辫女修找到陈献和楚瑶光,毛遂自荐为他们写传记。
这事很稀奇,去找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意修很多,可来找陈献楚瑶光的意修却只有这么一个。
“我认得你。”楚瑶光见了那个麻花辫女修,有些惊讶,“先前我和沈姐姐在钟神山的半月摘办事处见过你。”
那时麻花辫女修便找沈如晚毛遂自荐写传记,只是被沈如晚拒绝了。
没想到,如今沈如晚名声大噪,麻花辫女修没去找沈如晚,反倒来找楚瑶光和陈献了。
“就是因为先前碰过壁,现在才不报指望、另辟蹊径啊。”麻花辫女修也很实诚,“沈前辈不会同意,可没准你们俩就同意了呢?我可以在话本里隐去她的姓名,只说是一位沈姓前辈和长孙前辈。”
就算是这样,也会有不少修士奔走相告,相互传阅的。
毕竟是少年人,若有机会在神州出个风头,自然是心动的。
可陈献和楚瑶光虽然性格各异,却都不贪心、敬重前辈,回绝了麻花辫女修,把这事说给沈如晚和曲不询听,没想到沈如晚若有所思,竟忽而说,“也不是不可以写。”
虽然半月摘和蓬山自身先后公开了七夜白的证据和真相,可对于更多置身事外的修士来说,这件事还是有些隔雾看花的意味,不甚明晰,若以话本这样更易传播的形式讲述真相和细节,也不是什么坏事。
麻花辫女修本来只是打算另辟蹊径写个故事提升一下修为,没想到竟真能捡到这么大一个便宜,哪怕下笔需要字字斟酌、被人校阅,她也求之不得。
细细筹备了大半年,这本《瑶光陈献奇遇记》便终于在半月摘上一期期刊载出来了。
陈献捏着报纸一角,还是不甚满意,“我哪有这上面说的这么狼狈,我分明记得我当时很是从容不迫——我还想着去救你呢。”
这番好意楚瑶光心领。
“毕竟你的方壶不能拿出来说给别人听嘛。”她悄声说,“不过,你当时真的从容不迫,想着来救我?”
陈献的脸忽然有点红。
“说从容不迫好像有点夸张了,其实我还真的挺狼狈的。”他老老实实地说,“但我确实想去帮你来着,可惜过不去。”
“幸好,你一直都很厉害,根本不需要别人救。”
楚瑶光掩在手下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算你终于说了回聪明话。”她满意地点头。
城际灵舟上的传音石清脆地响起:“即将到达:城主府、《归梦笔谈半月摘》办事处。”
灵舟须臾间静止,在高高的停泊点落定。
从舟中走出,青空一碧如洗,只有远天遥遥升起的绯红云霓,浩浩荡荡地向尧皇城的方向飞来。
“霓衣风马来了,又有新人来尧皇城了。”楚瑶光瞥了一眼,随口说,“走吧,咱们去城主府。”
陈献和楚瑶光并不是来尧皇城游玩的。
那本《瑶光陈献奇遇记》问世后收获了许多读者,自然也收获了数不清的灵石,固然这灵石有半月摘和麻花辫女修的一份,但分到陈献、楚瑶光,乃至于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手里,也是一笔巨额财富。
沈如晚没拒绝这笔灵石,但并不打算收入囊中,而是把这笔钱拿出来接济扶助曾被种过七夜白的药人,这些药人因七夜白而生机流逝、寿元衰减,被救出后生活中也有许多难题,有这笔灵石扶助,便能过得更顺遂一些。
她决定了灵石的去向,大家正好也都不缺灵石,更难得的是对钱财看得很轻,于是便也和她一样捐出了灵石。
尧皇城收留了许多药人,这些药人经此一事,同病相怜,经常小聚,楚瑶光和陈献这次来尧皇城就是为了拜访他们、关心他们如今的情况,顺便再去城主府拜访一遭。
见药人们是为公,拜访城主府却是陈献和楚瑶光的私事。
“孟城主,老头最近过得怎么样啊?”陈献见了孟南柯,一点也没有眼前人是孟华胥亲姐姐的觉悟,大咧咧地在尧皇城城主面前叫人家弟弟“老头”。
孟南柯忍俊不禁,却很正经地回答他,“小梦最近很精神,带着阿同到处玩得起劲,你们就放心吧。”
陈献听了“小梦”两个字就想笑,这次也没忍住,哈哈笑了半天,直到走到后园门口也没直起腰。
门扉“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孟华胥板着个脸,活似眼前人欠了他灵石一般,看了陈献一眼,却没急着开口,反倒左右张望了半天,气哼哼地说,“就你们俩啊?”
陈献知道他在找什么,摆摆手,“别找了,我师父和沈前辈还在蓬山忙着呢,只有我和瑶光。”
孟华胥哼了一声。
先前沈如晚见孟南柯时,让后者去书剑斋后厨看一看,孟南柯果真去了,把孟华胥逮了个正着,再不许孟华胥躲着她,姐弟俩时隔数十年,终于敞开心扉,面对面聊了一回故往。
往事不可追,这数十年的痛悔与心结,解是解不开的,可人到暮年,余生也已望得到头,抱头痛哭后,最终还是一声叹息,与故往和解,珍惜眼前。
不过,虽然孟华胥终于别别扭扭地留在尧皇城、每日带着阿同游街走马,时不时抢邬梦笔一根鱼竿,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但他对那个告知孟南柯他在书剑斋的人耿耿于怀。
孟南柯谨守秘密,没有把消息来源说出来,但孟华胥认定必然是沈如晚和曲不询中的一个,念念不忘,每次见了陈献和楚瑶光都要问一回。
“哎呀,老头,你也别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嘛。要不是有人告诉孟城主,你和孟城主怎么姐弟相见啊?你又哪里会像现在这么快活?”陈献说句公道话,“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孟华胥不屑地哼了一声,斜了陈献一眼,“暗中告密,我还不能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