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不行。”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你连叶胜萍都留不下,出去太丢我的脸。”
陈献一声哀嚎。
“师父,你这要求也太高了吧?叶胜萍可是早就成名的高手啊!”他看了看边上浑浑噩噩的叶胜萍,“我再努力一下,早晚能胜过他。”
曲不询心如铁石,“叶胜萍能成名是因为当初他是丹成修士,而现在他早就金丹破碎,实力大不如前,算什么高手?”
陈献叫屈,“叶胜萍就算金丹破碎了,那也是曾经的丹成修士啊,能和普通修士一样吗?”
曲不询挑眉,一声嗤笑。
“他曾经是丹成修士,那又怎么样?”他神色漠然,“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别说他只是曾经的丹成修士,就算他金丹没碎,你也该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
“你既要相信,也必须做到。”曲不询冷淡地说,“这都做不到,你还做什么剑修、学什么剑法、握什么剑?”
“当啷——”
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
几人循声望去,沈如晚手里把玩着的摆件重重地摔在地上,像是一个没拿稳失手掉落了。
可以沈如晚的修为,居然还会拿不稳一个摆件,以至于失手把摆件摔在地上吗?
沈如晚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垂落在那个摆件上,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颤抖着,昭示着这平静下的真相。
她在那里谁也不看地站了几个呼吸,忽而转身向门外走去,甚至连地上的摆件也没去捡,步履匆匆,头也不回,像是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一样。
陈献和楚瑶光一头雾水,纷纷看向曲不询,满脸疑惑。
曲不询目光跟着她的背影直到大门被她重重地甩上,微微皱起了眉头,神色沉凝,半晌才收回目光,扫了陈献和楚瑶光一眼,顿了一下,仿若方才无事发生般说,“既然叶胜萍找到了,赶紧问清楚消息。”
楚瑶光眨眨眼。
“那沈姐姐?”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曲不询的脸色,“要不还是先去关心她一下?”
楚瑶光真的有点担心,沈姐姐忽然摔门出去肯定是又想起伤心事了,曲前辈不追出去安慰的话,待会沈姐姐会不会更不高兴啊?
本来他们就因为陈献这个大笨蛋而屡屡被打扰,现在曲前辈再不去追,他们不会吵架吧?
想到这里,楚瑶光没忍住,又瞪了陈献一眼,得到后者一个无辜又茫然摸不着头脑的眼神。
曲不询没说话。
他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很久,“不忙。”
“让她先冷静一会儿。”曲不询心绪难辨。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
他用力闭了闭眼,敛去眼底复杂情绪,再睁开眼,神色平静如初,一步步走向叶胜萍面前站定,“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抓来吗?”
沈如晚不在场,对叶胜萍的状态似乎有稳定效果,哪怕刚才一剑将他打得爬不起来的是曲不询,但他还是最恐惧沈如晚。
这是心魔弥深的征兆。
“我不认识你。”叶胜萍回过神,目光在曲不询面上逡巡,最后还是茫然。
叶胜萍当然不会认识曲不询。
哪怕是昔日的蓬山首徒长孙寒也和叶胜萍没有交集,更不用提这张全新的、无人认得的脸。
“碎琼里这些年买入卖出人口,都是你经手的?”曲不询问他。
叶胜萍心中七上八下。
喜的是这并不是从前结过的仇家,忧的是若这人是来找被拐卖的人,那未必比老仇人少恨他几分。
纵然叶胜萍向来无所顾忌,也知道他干的不是什么人事。
现在他最犹疑的是,对方究竟是否能确认这件事由他经手,若不确定,他大可直接否认,来个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可若是确定,撒谎只会激怒对方。
叶胜萍不着痕迹地打量曲不询的神色,后者也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等一个回答。
“是。”叶胜萍终究还是不敢冒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来性命就悬于人手,还是不要拿命试探了,但他自然也不会一点算盘也不打,“这些年都是我在经手,所有货源都汇集到我手里,由我统一交付给买主,整个碎琼里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些人的去向。”
不怕对方恨透他,只怕他对对方来说只有恨而无用,那才是真的完球。
曲不询盯着叶胜萍看了一会儿,淡淡笑了一下,“还以为你会瞒天过海,没想到承认了,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向叶道友展示一下我的手段。”
叶胜萍心中一凛,终于再无侥幸,明白对方早就能确定这件事是由他经手,方才不过是故意给他一个心怀侥幸撒谎的机会,从而下狠手再震慑他一番,让他不敢再隐瞒。
幸好他最初见到沈如晚就已经吓破了胆,没敢耍滑头,不然岂不是又得多吃苦头。
“道友的剑法当真卓绝。”再无侥幸后,叶胜萍反倒破罐子破摔,坦然了起来,朝曲不询讨好般说,“一剑便知,我实力不行,眼光还够,就不用再展示了。”
然而说到实力不行,他心中又油然而生出一股憋屈感,想起刚才还浑浑噩噩时,隐约听见这几人说他金丹破碎后不值一提,实在憋闷,可他又能怎么样?
“是吗?”曲不询不置可否,“那我怎么看你对我的畏惧,还比不上对沈如晚的一半?当年她斩破你金丹的那一剑,比我强?”
一说到这个,叶胜萍又微微颤抖起来,幸好沈如晚不在场,倒没像刚才一样浑浑噩噩的,只是勉强一笑,“这个……这怎么比呢?”
方才曲不询的一剑,自然是随手为之,固然威不可撼,但无意伤人,不像许多年前沈如晚剑一出鞘就是为了见血。
“主要还是剑意有别。”叶胜萍低声说,“道友你的剑意巍巍如擎天峰峦、岳峙渊渟,让人难望项背,高山仰止,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雄浑强硬的剑意。可沈如晚……”
叶胜萍抬头,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苦笑,“她是杀星啊。”
陈献和楚瑶光在一旁,俱是很迷惑地望着叶胜萍。
虽然先前也从和沈如晚的对话中窥见冰山一角,但天天见面,他们终究还是很难想象叶胜萍话里的“杀星”的含义——如果旁人说沈如晚是杀星,也许是说沈如晚凶名赫赫、手下有许多亡魂,可叶胜萍形容的只是沈如晚的剑意啊?
只是一剑,什么才叫杀星?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望着叶胜萍。
“她现在和你从前见到过的样子,差别很大吗?”他慢慢地问。
叶胜萍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是,没错!她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这顿悟很快又变成了深深的疑惑,“那真的是沈如晚吗?她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陈献和楚瑶光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像另一个人了?难道沈前辈还能换张脸?”
叶胜萍摇头,“不是,她还是那张脸,但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想了半天,终于有点思路,一抬头,“她从前就像一把剑,平生只知以杀止杀,浑身满是杀气和戾气,没有一点感情。至于现在……”
陈献抢答,“像个人了?”
叶胜萍还是摇头,“她现在就像一把断剑。”
陈献皱眉,“什么意思啊?”
沈前辈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脾气虽然有点怪,但还是很好的人,怎么就像一把剑,甚至还是断剑了?
叶胜萍看向陈献,理所当然地说,“你看她现在还有精气神吗?说她无欲无求吧,她可一点也没有逍遥自在的轻松啊?”
这话一语中的,陈献和楚瑶光一愕,回想沈如晚的意态,总是漫不经心、倦怠又冷寂的,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可又总让人觉得光是过去的回忆就已经让她很累很累了。
明明退隐了,心还留在过去的痛苦里。
“曲前辈——”楚瑶光恻然,惶惑地看向曲不询。
曲不询神色沉凝地站在那里。
碎琼里昏沉的夜色映在他眉眼间,把他眼底复杂情绪也晕染得愈发晦涩难辨。
她说: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垂眸,心绪复杂到极致。
其实她说得是对的,他想,在他迟钝未觉、一再迟疑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她一无所知。
长孙寒识得沈如晚,却从没认识过她。
曲不询用力闭了闭眼。
抬眼,又是沉凝——不认识总会认识,不了解也总有一天会了解。
从归墟下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会把机会交给命运和缘份。
第58章 垂烬玉堂寒(七)
桃叶渡的夜风很急。
当然, 从狭义的日夜定义来说,桃叶渡无所谓晨昏,自然也就没什么夜风可言, 总归都是黑咕隆咚一片, 若不提一盏莲灯便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 在这样永远暗无天日的地方,晨昏的概念早已变得模糊了起来, 但修仙者毕竟还是有办法分辨时间上的差异, 而习惯了在日升月沉世界里人也终归没法彻底抛弃晨昏观念。
毕竟,即使在桃叶渡抬头不见日月, 低头却还是七尺之躯、十丈软红,纵使弃了晨昏,也弃不了此身, 人总是要休息的, 修士也免不了俗。
沈如晚步履匆匆地走过桃叶渡的街道,街边花铺掌柜走出门来, 把门外的告示牌又翻了一页,昭示着时间已过子初, 是新的一天了。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停驻在那张告示牌前。
其实告示牌上根本没写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是她心绪不宁,怔怔然,不知要去何处。
花铺掌柜误以为她是对店里的花感兴趣,热情地招呼她,“道友要是感兴趣就进来看看, 不买也没事, 我们店是正经做生意的, 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也不是黑店,和其他那些挨千刀的可不一样。”
在桃叶渡这样混乱无序的地方,骗子多,黑店当然也是很多的,人人都保证自己不是黑店、不是骗子,那桃叶渡数不胜数的黑店和骗子到底都在哪儿呢?
自然,想正经做生意的时候就是正经人,想来点快钱的时候,立刻就是黑店。
沈如晚盯着告示牌看了一会儿,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去哪,沉默了一会儿,抬步朝花铺内走去。
“我和你说过好多遍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种邪门的花。”一进门,稚童吵嚷声便撞进耳中,“要是真有那么邪门的花,肯定早就被蓬山禁止了——那时候,咱们碎琼里一定开满了那种花,谁叫外面不允许的东西都会挤进碎琼里呢?碎琼里早就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
沈如晚抬眸,微诧。
坐在高高柜台后面的是两个十一二岁大的小童,一男一女,吵吵嚷嚷的,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忽而一齐噤声。
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童,就已经知道碎琼里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吗?
那明知自己身处这样的环境,是其中的一员,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无意打扰他们聊天,转过头,垂眸看店内的花花草草。
都是些常见的灵植,并不多么珍贵罕有,但按照功效排布,品类很齐全。
从这些灵植的品相来看,栽培者水平中规中矩,但加倍用心,因此灵植的品质都不错,使用时功效也是中上水准。
沈如晚冷淡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点。
置身于灵植之中,往往会让她得到一丝安宁,起码她还抓住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徒劳地直视永恒的逝去和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