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拥有,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珍贵了。
柜台后,女童偷偷摸摸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似乎并不关注他们的谈话,用气音不依不饶地反驳同伴方才的话,“我没有骗人,我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开在人身体里的花,我还见过的,开的时候和月亮一样漂亮!”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朝两个小童看去。
“你刚才说你见过开在人身体里、和月光一样的花?”她快步朝他们走去。
两个小童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畏怯地看着她,都不说话。
其中的男孩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开嗓子大喊,“阿公,阿公,你快来!有人贩子要拐我!”
花铺掌柜一掀门帘直直冲进来,杀气腾腾,“哪个是挨千刀的人贩子?”
沈如晚凝在柜台前,愕然。
转头和花铺掌柜对视,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当成了人贩子。
花铺掌柜冲到她跟前,见她神色错愕,但并不慌张,不由也是一怔。
“客人,你这是……”他狐疑地望着沈如晚,横了男孩一眼,“怎么回事?不是说人贩子?”
男孩满眼茫然惶恐,“我和驹姐聊天,她忽然就冲过来了,看起来好凶。”
花铺掌柜又看了沈如晚一眼,“道友,你这是?”
沈如晚抿唇,颇有几分啼笑皆非。
“我听到这个小姑娘说的花,正好是我这些年在找的花,一时激动,恐怕是吓到小朋友了。”她略带歉意地解释。
掌柜显然也听女童说起过那种开在人身体里的花,闻言不由错愕,“什么?这世上难道真有那种邪门的花吗?”
沈如晚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没答,偏过头望向那个女童,“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你是从哪里听说了这种花,又是在哪看见的?”
女童倒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朝她不住打量,没回答,反倒问她,“你也见过吗?”
沈如晚微怔。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门口又是一声门帘被甩开的轻响,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修脚步“哒哒”地走进来,步履匆匆,神色焦急,看见坐在柜台后的女童,神色忽地一松。
“驹娘,你还在。”干练女修猛然松了口气,望向花铺掌柜,带了几分埋怨,“老掌柜,我刚才听说有人贩子,把我给吓一跳。”
花铺掌柜脾气看上去是真的不错,听到埋怨也只是笑呵呵的,“误会,都是误会,刚才这位客人听见驹娘说的那种花,一时惊讶,脾气急了点,把孩子吓到了,这才以为是人贩子。”
然而干练女修听到这里,目光猛然朝沈如晚神色一瞥,神色竟然变得更不好了起来。
细究起来,不像是恼怒,更像是怨恨、警惕和畏惧。
“老掌柜,我寄在你店里的花,到底能不能活?”干练女修没和沈如晚说话,反倒望向花铺掌柜,“过两天我就要带着驹娘立刻碎琼里了,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原来只有男孩是花铺掌柜的孙子,驹娘是干练女修的女儿,因为母亲有事要办,暂时寄放在花铺和男孩一起玩的。
花铺掌柜听干练女修这么一说,不由有些为难起来,“那花是真的枯死了,我试了许多法子,只能说是黔驴技穷,道友你要走的话,直接把它取走吧,我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干练女修听他这么说,不由露出极其失望的表情来,“连老掌柜都没办法吗?”
花铺掌柜摇头,“半死焦木逢春,那至少也是丹成修士的神通,而且还得是在木行道法上极其精通的丹成修士,我实在无能为力。”
他说着,转身拐进内门,没一会儿便捧着一盆花出来了。
花盆平平无奇,而盆内的花却枝干焦黑,显然是死透了。
干练女修紧紧抿着唇,接过那盆焦骨花,情绪低落,勉强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老掌柜愿意帮忙,驹娘,来——”
她朝女儿招招手,准备离去。
沈如晚在那静静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聊天,直到此时才淡淡地开口,“你手里那盆花,我还有办法救活。”
干练女修猛然抬头。
“但你要保证让你女儿告诉我,她到底是从哪听说的那种开在人体内的花。”
干练女修不由踌躇。
“算了。”她长叹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如果你能把这盆花救活,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沈如晚倒也无所谓。
她从来不怕别人赖她的账,也没有人可以赖她的账。
她伸出手,从干练女修手里接过花盆,端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把那朵焦骨花的情况看了一遍。
其实也是一株没什么稀奇的灵花,只是盛开时很好看,定情的男男女女经常喜爱互赠,因此每到七夕,总能见到一大堆。
这样一株毫不稀奇的花,居然让干练女修不惜花大价钱救活?
“道友,你真能救活?”花铺掌柜不太相信,“这株花对傅道友来说很重要,她是不能失去这株花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沈如晚适时收手。
沈如晚垂眸。
她微微抬起手,在干练女修和花铺掌柜惊愕又隐约期待的目光里,朝那株焦骨花轻轻点了一下——
灵气氤氲,有如仙云,那一株焦骨花,便忽如重生一般,褪去焦黑,生出新绿,袅袅娜娜,一枝新蕊羞怯地从旁枝生出。
枯木再逢春,焦骨生新蕊。
“哇——”两个小童张大了嘴,惊呼起来。
花铺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株在微风下轻轻颤抖的新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这怎么可能?道友,不对,前辈,你是丹成修士?”
沈如晚垂眸,没答。
她伸手,把那一盆枯木逢春的花又递还给干练女修,抬眸,目光还是如昔平静,“现在可以说了吗?”
干练女修怔怔地望着她手里那盆花。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她忡怔地伸出手,用力捧住花盆抱在身前,忽然一手捂住眼睛,仿佛泪也要落下。
可过了一会儿,干练女修放下手,眼睛红红的,却没有一滴泪水落下。
“前辈,我们出去说吧。”干练女修勉强一笑,也改了称呼。
她转头朝女儿招招手,把女儿拉到身边,走出花铺。
沈如晚淡淡地朝花铺掌柜点了一下头,跟上干练女修,走过两条繁华街巷,到寂静街口停下。
“驹娘说的那种花,叫七夜白。”干练女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是……是种在她爹身体里的,她见到开了花的七夜白,也是从她爹身上种出来的。”
沈如晚微微一怔。
“以前我和道侣过得拮据,又有了驹娘,手头紧,就想在附近找点能来钱的营生,正好遇上中人介绍,为当地山庄做事,其中一项便是试药。当时庄主大概是刚得到七夜白,对这种花还不够了解,需要大量的人为他试药,我道侣就是其中之一。”干练女修说到这里,神色苦涩,“当时我们还觉得新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花,可……”
“种下第一朵的时候,我道侣便开始消瘦,我亲眼见到他一个七尺壮年男子,没过半个月就形销骨立。当时其实也有心理准备,毕竟钱给得那么大方,总不可能是一点代价都没有的,更何况,在第一朵花盛开后,庄主直接把那朵七夜白送给了我们,说每个试药的人都能得到自己种出来的花。”干练女修苦笑,“我们当时因为试药已经得了许多钱财,没什么比人更重要,所以我就让道侣把花吃掉了,那果真是一朵奇异之极的花,吃完后,我道侣便如重焕新生,健康如初了。”
这对道侣欣喜若狂,以为一来一去,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于是在庄主第二次找上门请他们试药的时候,男修再次主动请缨,谁想到,这一试,却再也没有重焕新生的机会。
“我当时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么……就那么抽搐着,整个人就像是枯萎的树,皮肤皲裂发黑,痛苦到极致,瘫倒在我面前,只有眼睛还看着我,求我给他一个痛快。”干练女修眼眶发红,“庄主说,这是个意外,赔了我们一大笔钱,还说要送驹娘去蓬山,但我不能——庄主还有几个手下,很凶恶,看我们的眼神让我害怕,我真怕有一天会被灭口,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想了办法带着驹娘一走了之。”
“庄主人是好人,厚道。”干练女修苦涩地说,“但……哎。”
沈如晚微微抿唇。
只怕干练女修说的那个庄主,未必有她想的那么厚道,七夜白一生只能种两次,庄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隐瞒了故意让人种两次,试验药性罢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干练女修想了一会儿,“大约有八年九年了吧,那时驹娘也还小。”
又是八年九年前。
怎么总是这个时间,像是冥冥中有什么联系,可她又想不明白,总不至于是她威名过盛,一退隐,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兴风作浪了吧?
碎婴剑沈如晚是有点名气,但要是什么都往她自己头上想,那未免就太自作多情了。
“你说的那个山庄,在什么地方?”
“钟神山。”
沈如晚点点头,她知道钟神山,离碎琼里也不远,绕过归墟和那片茫茫的雪原,再往后就是钟神山。这是神州有名的高川神山,与之有关的神话传说也有成百上千,是修仙界云集处之一。
“能不能问问,”她问完了想问的,却忽然问干练女修,“你们得到第一笔钱后,为什么没走?”
已经是有过阅历的修士了,难道不知道一桩没有代价但回报丰厚的买卖,背后一定藏着深深算计吗?
干练女修用力抿唇,像是憋住了绝不落下泪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前辈,我承认我们那时是贪财了,可贪财就活该吗?我也没办法,驹娘还太小……”
她居然笑了一下,苦得像浸满了苦水,“我们可以拮据,可是孩子怎么办呢?有了孩子,就像养了一只吞金兽,你舍不得她和你一起受苦,那只能想办法多赚钱,宁愿自己受苦,是不是?”
沈如晚默然。
她望向被母亲隔绝在禁制,听不见她们谈话的驹娘,半晌无言。
“呀!”驹娘忽然伸手朝天空上遥遥指去,眼神惊喜,“月亮!碎琼里的月亮!”
沈如晚随她手指方向望去,微怔。
天空上,果然有一轮明月,缓缓朝人间递送清辉,照亮十丈软红。
身旁,干练女修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甚至忘了沈如晚还在身边,取消了禁制,手忙脚乱地提着莲灯,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她忽而想起林三在步虚舟中随口说的话——
据说在碎琼里能看见众星捧月时,提着这盏莲灯,闭上眼默默念着‘魂兮归来’,就能见到亡者的魂灵。
迟疑了片刻,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空落落的手,怔怔然。
“姐姐,你是不是也有想看见的人啊?”驹娘好奇地看着她,“我的莲灯借给你,好吗?”
沈如晚抬眸。
她怔怔地望着驹娘,半晌,伸手接过那盏莲灯。
在碎琼里永恒无边的满天星辰下。
在碎琼里数年难得一见的皎洁月光下。
沈如晚用力攥着那只小小的莲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最后变成两张熟悉的脸,一会儿是沈晴谙,一会儿是长孙寒。
她的心里也不由生出一种忐忑的期待。
来的会是谁呢?
会有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