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我是没什么特别,没有家财万贯绝代风仪高贵出身,”他没看她,神色沉沉地望着远方灯火夜阑,语气平淡无波,“可沈如晚,你又不在乎。”
家财万贯、绝代风仪、高贵出身,在她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
曲不询没有这些,他从没隐瞒过,可沈如晚在意过吗?
“我也不在乎。”曲不询垂下头,淡淡地说。
若换个人来试试?
纵是什么都一模一样,也不是想要的那个人。
她不在乎这些,他也不在乎,那在乎的又是什么?
沈如晚说不上来。
就只是那一刻的感觉,好似非得是那个人不可,换一个人就不行,怎么都不行。
怎么偏偏就是他?
沈如晚心绪无限复杂。
她一伸手,把曲不询手里的半碗酒夺了过去。
曲不询一怔,看她就着那半碗酒,毫不顾忌地凑在唇边喝了一口,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瞬的不自在,险些没坐住。
说来也奇怪,分明唇齿欢愉、深深吻过她一遍又一遍,可望见她用那刚沾过他唇的酒碗,他竟有些耳热,似乎连沉冷神容也维持不住,不由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
便是当初还在蓬山英姿年少、寒山孤月一心学剑时,他也再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
沈如晚没望见他的狼狈。
她眼睑微垂,一口一口的,竟把那半碗酒喝干了,伸手去够那搁在边上的酒坛,又倒了一碗,默不作声地凑在唇边一饮而尽。
待曲不询调整好心绪,若无其事地回过头看她,沈如晚已喝了好几碗,动作越来越快,不像是饮酒,倒像是在拿酒撒气。
他不由眼皮一跳。
钟神山不是临邬城,这里的酒是卖给修士的,自然是能令修士也醉生梦死的灵酿,越是好酒就越是醉人。他拿的那一坛可不是什么沾沾唇就过的淡酒。
沈如晚从前总是拒绝喝酒,就连划拳也以茶代酒,多年不饮,曲不询怕她醉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沈如晚神色淡淡,“我醉了难道会给你一剑?”
方才没给,现在也不至于。
曲不询苦笑。
他哪是怕她醉后六亲不认,他是怕他自己。
沈如晚不理他。
她低着头,望着那只剩下半碗的酒,忽而有那么一瞬想,曲不询好歹说了一句实话,他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原来竟是真的。
她许多年不碰酒,三杯两盏还没到酒酣耳热,已恨不得酩酊解千愁。
“我七姐,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姐妹,她亲手把我送进绝境,她眼睁睁看着我去死,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她,我恨不得我从来不认识她!”她握着那半碗酒,忽而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要把谁骨头都嚼碎,“我那么信任她,她就这么骗我,想让我认命。”
“我不认,我偏不认!”她几乎把那酒碗也捏碎,“我才不要难得糊涂、我也不要身不由己,我粉身碎骨也要活得明明白白,谁背叛我,我也不在乎谁。”
沈如晚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用一种冰冷到让人毛骨悚然、全然陌生的眼神望着曲不询,她慢慢地说,“可你有什么特别啊?”
曲不询究竟是哪里特别,胜过沈晴谙、胜过长孙寒、胜过她师尊?
凭什么到了他这里,她竟不问了?
沈如晚不明白。
她连自己也觉得陌生。
不追问曲不询,是不是对不起七姐呢?
她对七姐毫不退让,凭什么又不问曲不询?
曲不询沉默了一瞬。
“不是我特别,我只是恰逢其会,”他说,神色平静,一伸手,将她手里的酒碗猝然夺到手中,往身旁另一侧一搁,“是你太累了,再也经不起失去了。”
沈如晚怔怔地望着他。
曲不询定定地望着她,“沈如晚,你醉了。”
“我没有。”沈如晚答得比谁都快。
曲不询无言。
这还没有呢?她眼看着就快把屋顶一掀,闹个天翻地覆了。
“行,”曲不询偏过头,深吸一口气,“既然你没醉,那我干脆就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免得你再追着我问我哪里特别。”
“我不要听。”沈如晚还是拒绝。
曲不询被她弄得心里一团乱麻。
一会儿问他哪里特别,一会儿又绝不要听,他好不容易组织好言语,她又让他闭嘴。
他手肘撑在膝上,心烦意乱地望着远处夜阑灯火,只觉得每一盏都像是在无声哂笑他作茧自缚,绝境杀机里走过一遭,心如百炼钢,一对上她,竟优柔寡断得换了个人一般。
是说,还是不说,不过是一瞬心念,究竟又有什么值当他犹豫的?
大不了便是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千般手段用尽硬是把她留下,和她纠缠一辈子,死也不放手。
都说情关难过,他偏就不信,非得把这门关碾得粉碎,还有什么过不得?
曲不询深吸一口气。
“你不要听,我也要说。”他语气很硬,不容置疑。
这次绝不依她。
不管沈如晚还要再说什么,他也懒得再牵肠挂肚了。
可他却没等到沈如晚的回应,肩头忽而一沉。
曲不询一瞬僵住。
他一顿一顿地偏过头,细软青丝垂在他肩头,若有似无地滑进他领口。
沈如晚静静地靠在他肩头,眼眸合拢,呼吸均匀绵长,颊边肌肤柔和细腻,在昏暗灯火与月光下越发容光胜锦。褪去锋锐和冷硬,竟觉柔软。
她竟就这么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了。
走过腥风血雨、见过人性幽微,明知他有所隐瞒,她竟就这么恬然无惧、平和如水地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曲不询瞪着她,神色很古怪。
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见到什么稀奇离谱、超出了他认知的事一般,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眼神复杂难辨,甚至还有点像是恨她。
“我真是——”半晌,他像是气结,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想出来,倒把自己给气笑了。
他这一动,肩头也一动,沈如晚头一歪,竟直直向前栽去。
曲不询一惊。
还没来得及细想,行动已先于意识,他倏然伸手,一把捞在她腰间,圈住她腰肢,一手扶着她的肩,紧紧揽在怀里,任她靠在他肩头,几缕发丝痒痒地钻进他脖颈,也不知是捅开了哪处心猿意马。
他又是深吸一口气,垂着头,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觉这辈子的心绪错杂都交给她了,偏偏她还根本不在意。
曲不询枯坐在屋脊上。
夜风萧萧,千山也渺远,楼下酒家还喧嚣吵嚷,可屋脊上一片静谧,只有他和她。
曲不询忽而大声叹了口气,像是想抱怨给谁听,但又不知道究竟能抱怨给谁听。
“上辈子欠了你的。”他俯首认命。
他坐正了,微微调整了坐姿,让她靠得更实更稳。
凄楚冰雪天地、稀疏灯火阑珊,人间千灯万盏不归他与她。
可谁又在乎?
曲不询漠然望一眼长夜寒天,低下头,下巴搁在沈如晚额头上。
“怎么就栽你手里了?”他喃喃。
沈如晚没有回答。
曲不询也不需要回答。
直到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曲不询披一身寒露,楼下忽而有人震惊的声音。
“师父——沈前辈?你们,你们怎么……”
曲不询眉毛一挑,低下头看去。
楼下,陈献用力仰着脖子,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望着他们,目瞪口呆,“你,你们竟然……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
曲不询无语。
还没等他说什么,便觉肩头微微一动,他骤然绷紧。
沈如晚醒了。
第78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五)
沈如晚睁开眼的时候, 还有几分忡怔,侧身坐久了,脖颈还有点酸涩, 这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感觉。她催动灵气, 转瞬便把那酸涩感消去了, 微微皱眉,向后坐正, 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曲不询。
曲不询莫名有几分不自在。
他干咳了一声, “昨晚你喝多了,自己靠过来的, 可不是我故意占你的便宜。”
这话说得奇怪,更亲密的事也做过,昨晚不过是依偎在一起坐了一夜, 怎么就扯到占便宜上去了?
沈如晚已想起昨晚睡去前的事。
其实她并没有醉得多厉害, 至少没到昏昏睡去的地步,可不知怎么的, 她坐在那里望着天边明月,竟忽然觉得她很累了,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担忧, 就这么睡上一觉也挺好的。
想睡就睡了。
可当她醒来,睁开眼便望见曲不询的下巴,仍是怔在那里,没回过神。
沈如晚皱着眉,试图回忆昨晚合上眼前的感觉。
周天漫漫长夜无灯火,夜风寒彻, 只有身侧一片温热平实, 莫名叫人安心, 于是她如释重负,安然归入梦乡,转眼便是天明。
“我睡了多久?”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