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抒鹤
阿翁埋下的酒却穿过岁月冗长的河流,将记忆封在坛中,让他仍能窥见当初少年时的可笑忧愁。
“殿下?”昭蘅看到他久久不动,唇角却不自觉地牵动着,她开口唤了声。
李文简收回思绪,轻抬眼帘望向雪中的女子。
阿翁让她来挖酒,是因为他没有娶到个厉害的妻子,有喝不完的美酒。
“嗯。”
昭蘅眼睫上堆满雪粒,莹白如同鹄鸟羽翼,歪着头疑惑地望着他:“阿翁为何封酒?”
自是不能告诉她那个可笑的理由,他对上她的眼睛,面不改色:“这是陇西风俗,在男子少年时封送子酒,祈祝子嗣丰茂。”
昭蘅讶然。
李文简认真地点点头:“走吧,回去喝酒了。”
作者有话说:
李狗子:走吧,该回去生孩子了。
第79章
宣和十年底, 大理寺查破了熹园买卖西蛮奴的案件,熹园背后的庄家浮出水面,正是开国之初被封为正安候的谢寄宁。
谢寄宁多年来从事西蛮奴买卖, 获得巨额利润,入狱之后, 他被抄没的家产之巨,可谓令众人咋舌。
京城里也有许多人坐立难安,因这桩旧案牵扯出的不止寻常豪绅,更有官吏。
今年朝中出了很多事,太子先是大刀阔斧地整改京城三大防务之一的神机营, 而后又因魏家姑娘被劫一案对燕赤出兵, 年末了又查抄了谢府。
这个年,怕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去。
诏狱内。
男子被绳索倒吊在刑架上,浑身皆裹着血尘,钢鞭从他的血肉之躯上滚过,带起大片血沫。他浑身震颤不已,终究扛不住, 淌血的嘴角抽动:“我招……”
谏宁扔下带有血肉的钢鞭, 目光如炬地盯着他:“说。”
“这些年我在京城买来的西蛮奴都送到了燕子林,燕子林往西的山谷里, 有个会贤庄园。”男子嗓子里不停地冒着血泡, 使得声音含糊不清。
谏宁在袍角捻了捻指尖的血,“会贤庄园的主事是谁?”
“我不知道……”男子双目肿胀,眼角裂开,有血丝沁出, 喃喃般:“那年我差点饿死, 是周叔救了我, 他让我为他做事。起初是打理一处宅院,三四年前他让我从熹园买西蛮奴送到会贤庄园。我从没有进去过,也不知庄园的主人是谁。”
“周叔又是谁?”
诏狱内灯光幽暗,只有灯火如豆照在男子身上,借着微弱的火光,谏宁死死盯着男人,厉声问。
男子仍是摇头:“不知道,他不曾告诉我他的姓名。只有一次,我听到有人叫他周道安。”
千牛卫漏夜而出,带着太子殿下的令牌,往东边的燕子林而去。可他们到底去迟了一步,会贤山庄许是察觉到蛛丝马迹,人马已经离开,还有许多东西来不及搬走,只放了把大火,企图将所有付之一炬。
千牛卫救了火,在庄园废墟里搜查了个遍。
谏宁率领千牛卫离宫之后,李文简便没有睡意。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会贤庄园的事情。若是顺利的话,也许今夜便能知道会贤庄园的主人是谁。
“殿下睡不着吗?”昭蘅忽的从身后拥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背心,声音很轻很软。
李文简的双目在灯下泛着迷惘,他拍了拍她的手:“吵到你了吗?”
昭蘅摇头说没有,她坐起来披着衣裳,对他说:“你睡不着的话,我们去看月亮吧。”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正是满月的时候,月亮的光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满地。
李文简跟着起身,点头说好,拥着她戴好斗篷走出寝殿。
高高的宫檐上还有残存的积雪,李文简搂着昭蘅的纤腰,带着她纵身跳上屋顶。
飞羽原本守在宫檐后的暗处,忽见不远处一个黑点闪过,本能地握紧腰间的佩剑,极目望去,看到殿下带着良媛飞上屋顶。
他纳闷得很,定定地看着他们,猜想他们要做什么,却见李文简将手中的大氅铺在屋脊上,揽过昭蘅的腰,就势坐下。
高大光洁的月亮就在他们面前。
飞羽怔怔地望着他们,不解这样冷的晚上不睡觉跑屋顶上做什么?
可他现在学乖了,知道他们俩独处时,他不能去打扰,于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过身往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去了。
当日傍晚,李文简正在书房批阅公文,门外宫女禀告:“殿下,谏宁将军求见。”
谏宁回来了。
他抬头望见西边隐隐铺陈下来的橘色云霞,他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结果,微微闭了闭眼,道:“传他进来。”
放下披红的公文,他又拿起案头翻开了许久的书。
谏宁甚至来不及沐浴更衣,双手藏在斗篷之中,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便见书房内灯火通明,在黄昏日暮里显得有些温暖。
飞羽迎上前,提醒道:“殿下一夜未睡。”
谏宁抿唇不语,心神却是一颤。但到底长久跟在李文简身边,他心知此时自己将要上报的真相对他而言是何等残酷。
谏宁快步进屋,见李文简一丝不苟端坐书案前,面色冷凝,纤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
眼睛却没有聚光,目光有些涣散。
“殿下,我回来了。”
“嗯。”李文简嗓音有些沙哑:“怎么样?”
“人听到风声已经提前离去,但大概是处置谢侯惊动了他们,事发仓促,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谏宁道:“我们在山庄搜查了个底朝天,查出了很多私锻兵刀,也发现了练兵场。很多证据表明,此前数次刺杀殿下的刺客,都是会贤山庄派出的。”
李文简沉声:“背后之人……知道是谁了吗?”
他此话一出,谏宁眼皮巨颤了几下,他抬头看了眼李文简的脸色,声音低沉几分:“山庄的诸事都是由一个名叫周道安的人在打理。而这个周道安,正是当初护送无忧太子遗孤南下江南的王照。这个王照母姓周,和废太子妃乃是表亲,对无忧太子忠心耿耿。当初护送无忧太子抵达江南,有人佯装他下了南洋,而他本人却化名周道安,冒险北上入京,一手创建会贤山庄,明面上经营各类生意,实则背地里在为前朝余孽培养死士,利用各种手段笼络朝臣。”
“他们当初便是对周阔下套,利用他好赌的嗜好,做局让他欠下高额欠款,不得不为他们所用。”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说到要紧处:“山庄里很多可用的证据都被烧毁,但兵器场里有大量铜铁不便带走,遗留在了庄内。”
果然,谏宁这番话使得李文简唇线抿得更紧,眼见他眸中覆下皑皑霜雪,他从袖中掏出从太府寺拿出存档文书:“锻造刀兵需要大量的铁矿。会贤山庄用的铁矿大多出自通云铁矿,我到太府寺翻过通云铁矿的账簿。几乎每一笔出售给周道安名下铁匠铺的货单,盖的都是梁大人的印鉴。”
东篱的铁矿尽归太府寺治下的掌冶署掌管,为了防止百姓偷练私兵,每一笔大额铁矿出售,都需要太府寺卿签字。
而梁星延,此前正是太府寺卿。
周阔和别的官员是被做局,不得不为前朝余孽所用,那星延呢?
他是否被逼迫为人所用?
一些藏在记忆深处仿佛蒙尘的往事,似乎被风雪拂开迷雾,忽然变得通透起来。
梁星延的父亲在战乱年岁,一直在京城为太.祖的部队筹集粮草。为了妻儿安全,并未将他们带到京城,在梁星延很小的时候就将他送回陇西老家。
直到梁星延八岁那年,他母亲病重,梁大人只好将他们接回京城。
可梁夫人在半路上病重而亡,梁星延只带着装有她骨灰的罐子回来。
回京之后他一年多不曾开口说话,众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母亲骤然离世伤心过度,这才闭口不言。
大抵也是为了掩盖他的口音,一个在陇西乡下长大的孩子若是操着一口流利的京话,恐怕他一开口就能教人瞧出端倪。
昭蘅今日在国公府学完功课后,安静柳拉她在湖边垂钓。她钓鱼的时候心不在焉,好几次都不能将饵料挂在鱼钩上。
她一心想着会贤山庄的事情,怕谏宁已经带着不好的消息回来。她钓了半天,只钓了几条小鱼。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安静柳意兴阑珊地收了杆,将钓来的鱼用绳索穿起,递给昭蘅:“琅儿喜欢吃鱼,拿回去让御膳房做给他吃。”
她迫不及待地接过鱼与他福礼告别,匆匆出了国公府。
却不成想,刚刚走出国公府的大门,便被李珺宁的陪嫁宫女瑶琴拦了下来。
瑶琴急得快哭了,红着眼睛求她:“三公主出事了,她不许奴婢进宫惊动陛下娘娘,请您过府去看看她。”
昭蘅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随她坐上前往公主府的马车。
在马车里,瑶琴跟她说了事情的始末。
今日天气不错,三公主便想着将书房里发霉的书拿出来晒一晒,房里的人都忙着收拾书本去了,她看到一册书被风刮到地上,便起身去捡,结果不慎踩到石子,滑了一跤,这会儿腹疼不止,隐有下红。
偏生小郑翰林今日外出公干,大抵明日才能回来。皇上近来总是病着,郑家长辈入了冬也缠绵卧榻数日,公主怕他们跟着担惊受怕,暂时不想惊动两家长辈,便自己生生忍着,眼看马上就要入夜,到底胆子小,害怕夜里真有个什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李珺宁相好的闺中密友大多没有成婚,请她们过来相陪到底不合适。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昭蘅。
她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不忙,很有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知道昭蘅最近都在国公府,便让瑶琴去将她请了过来。
昭蘅到了公主府,瑶琴便将她请入李珺宁的寝屋。屋里有淡淡药气,她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额上有细密的汗水。
“你、你来了?”李珺宁腹痛难忍,极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到底是个未经事的小姑娘,话中颤意难止,眼角强忍的泪也流了下来:“真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这才麻烦你。”
昭蘅伸入被窝里,握住她汗涔涔的手,说:“你别说话,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李珺宁乖乖地闭上唇,可怜巴巴地看着昭蘅。
“传太医了吗?”昭蘅问瑶琴。
瑶琴见公主病弱的模样,眼眶也泛着红,她点点头,泪珠从眼底浸出:“请了。”
她压低声音,嗓音悲痛:“请的刘太医,她说、说公主腹中的孩子怕是难保了。”
李珺宁闻言闭上了眼。
昭蘅感觉到掌中的那只手忽然僵了瞬间,她抬起眼眸,目光静静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了想,忽然转过脸问:“请药婆了吗?”
瑶琴闻言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昭蘅。
药婆是专为女子看病的妇人。
从医讲究从师出师,跟了正经先生做弟子,才叫做医者。而药婆大多没有师门出处,都是凭借前人口口相传的经验为人看诊,属于不入流之派。
瑶琴怎会让这样的人来为公主看病。
“就连擅治内科的刘大夫都没有办法,药婆又……”瑶琴咬了咬唇,说道。
昭蘅不再听她说,她扭头看向李珺宁,轻声道:“药婆专攻妇人之症,所见所闻远非刘大夫能比的,治病救人并非谁出身正才能救。”
李珺宁睁开眼,一双眼睛水雾茫茫,盯着昭蘅时更添几分犹豫。
昭蘅轻轻握住她的手说,柔声说:“现在情况已经很糟了,你多犹豫一分,腹中孩子便危险一分。救人者不应分以高低贵贱。”
李珺宁实在腹痛难忍,轻咬了下唇,吩咐瑶琴:“听良媛的,去请药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