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抒鹤
李文简却拿过丝绢,慢慢地绕过她的脚踝,覆盖住伤口,慢条斯理打了个结。昭蘅随着他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羽睫轻颤。
疼。
简单地包扎了下,李文简便弯腰抱起昭蘅走出清凉殿。昭蘅陡然凌空,慌忙抱紧他的脖颈,垂着眉眼,不敢看咫尺间的李文简。
回到长秋殿,莲舟忍着眼泪,给昭蘅准备沐浴的热水,和敷伤口的药。
“今天淋了雨,我等会儿去给你拿一碗热姜茶,驱驱寒气。”莲舟双眼通红,一边帮她捏背,一边说。
冰桃进来放她等会儿要穿的衣物,听到昭蘅哭腔颤颤说:“我真的看到她了,她就站在檐角下对我笑,然后我去追她就不见了。莲舟,是不是她舍不得我,所以她的灵魂跟着我入宫了?”
莲舟泣不成声,极力克制自己忍住哭腔说:“你不要多想,洗了澡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冰桃,你去看看姜茶熬好了吗?”莲舟道。
半晌没回应,她扭头看到冰桃正站在放水盆的架子旁,看着水盆出神。
“冰桃!”她陡然拔高音量。
“诶,好、好。”冰桃回过神来,匆匆忙忙出了浴间。
莲舟喃喃:“冰桃这是怎么了?这几天总是魂不守舍。”
昭蘅未语,仰面躺在浴桶壁上,轻轻闭上眼。
沐浴完,莲舟给她的脚踝仔细上了药,才扶着她回房。
她刚推开房门,就看到李文简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
昭蘅本是冷静的,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她忽然心中发堵,眼眶微热。她走上前去,声音低低的:“殿下。”
李文简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含笑望着昭蘅,问:“伤口处理好了吗?”
昭蘅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眸子,颔首“嗯”了声。
“坐。”
她慢腾腾地在软榻上坐下,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慌。
李文简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又拿起桌案上的杯盏,轻啜了一口茶水,问:“划自己的时候疼吗?”
昭蘅一惊,站了起来,努力保持着冷静,双手在袖内紧紧交握。她眉头慢慢拧起来,小声狡辩:“殿下在说什么呀?”
李文简笑笑,将刚用过的茶盏推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他捡起其中一片,在手上比画了几下:“你从后面摔下来,你的伤口被瓦砾刮擦,伤口怎么这么整齐的?”
昭蘅心里咯噔一声,脊背有些发凉,她捏着袖子,低下头。
她没想到李文简观察如此细微,就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注意到了。
要怎么收场?
李文简看向昭蘅。她穿着寝衣,无措地站在面前,双手垂在裤腿两侧,手指纤细雪白,像是润了层柔和的光,轻轻捏着裤腿,捏出几道皱褶。
刚才那双手环在他的颈后,指尖在脖子上划过,酥痒的触感隐约浮现。
他忍住想挠一挠的冲动,靠在椅背上,似乎在等她的解释。
“昭蘅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昭蘅问他。
李文简的表情冷了下去:“你想做什么?”
昭蘅抿唇不语。
“便是我也不能说?”李文简又问。
昭蘅缓缓眨眼:“我只是摔了一跤,殿下为何要无端揣度我?”
他一步步靠近她,她脚步仓皇往后退,阴影笼罩下来,昭蘅周身都是他带有压迫感的气息。
——直到她的背抵靠到博古架,再无路可退。
“还嘴硬?”
他的气息浓烈,极具压迫感,昭蘅深深屏住呼吸。
昭蘅险些没站稳,她用手推挡着李文简的靠近,深吸了口气,抬眸对上李文简的眼:“殿下是后悔了吗?”
李文简挑眉盯着她的眼眸。
忽然发现自己对她的认识实在不够,他一直以为她是温良无害、胆小避事的兔子。但此时她眼眶微红地看着自己,那双从来低垂的眼底分明没有半丝畏惧。
“我一介孤女,无权无势,在这宫里似一粒轻飘飘的微尘。”昭蘅问:“殿下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划伤自己,我也想问殿下,我划伤自己有何居心?能得到什么好处?”
李文简听着她的一连串质问,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膛里蹿升。
他忍了又忍,才克制住怒意,咽下火气,对她道:“是不是无端揣度,你比我清楚。昭蘅,在行宫的时候我就说过,入宫这条路往后未必尽是坦荡通途,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撒开蹄子往悬崖边上跑。”
李文简哑了一瞬,再沉声说:“若你有未尽之事,告诉我,由我去解决。”
“没有。”昭蘅纤细雪白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微微仰眸望着他,“我没有事情瞒着殿下,一切都是你多想了。殿下太……草木皆兵。”
“好,就如你所愿,我不管你。”他拂开昭蘅的手指,侧转过身躯,用力拉开身后的房门,跨步出了寝殿。
昭蘅侧眸看着他步入夜色里的身影,慢慢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有些不知好歹。
但她从来便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性格使然,她做不到全心信任别人,把希望全然寄托在他人身上。
哪怕这人是她余生最大的、唯一的倚仗。
景林在长秋殿外的宫墙下等待李文简。
引路的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笼,照着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远远地朝这边走来。
他看着李文简偌大的步子,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待殿下走近了,瞧见他的脸色,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静默地垂下眼帘,默不吭声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数丈远,李文简脚步忽然停下。
景林随之驻足。
“去查,她的死是否另有蹊跷。”李文简吩咐。
景林应了声“是”,也不用问这个她是谁。
一直以来,李文简都明白自己对她的责任。
这点责任心支撑他把人带回东宫,既是他亲口册封的昭训,那他应当好好庇护她。但偏偏,她似乎并不将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
他暂时猜不透她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是除了与她奶奶的死有关,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由于昭蘅奶奶身份的缘故,谏宁他们根本没往深处想,都以为她的死只是普通的意外,是以也没人冒犯检查过她的遗骸。
可是她见过,谏宁说是她亲手为奶奶沐浴净身。
李文简毫不怀疑,若她的死亡不是意外,昭蘅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一夜,各种念头走马灯似的在昭蘅脑子里转个不停。她反复想着一些事情,就这样醒着,直到下半夜将近天亮,这才感到睡意汹涌袭来,迷迷糊糊眯了没一会儿,又被一阵隐隐细语给吵醒了。
声音是从殿内传来的。
她侧耳听了片刻,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出去,门拉开一道缝,透过缝隙看了出去。
是之前见过的八公主李南栖,她听到开门声,扭头看过来,正好对上昭蘅。她笑脸对着昭蘅,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眼睛一弯,声音甜甜:“你醒啦?”
昭蘅脚步轻盈,走出寝殿,温柔地说:“公主这么早就醒了?”
“我每天卯初就起来做功课啦。”李南栖歪着脑袋好奇地瞧昭蘅,觉得她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嘴唇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她在腰间的小包包里翻了翻,掏出一块糖,塞到昭蘅手里:“给你。”
昭蘅心中微暖,剥开糖塞到嘴里:“真甜。”
李南栖乐开了花,她懵懵懂懂地打量着昭蘅,好奇地问她:“你以前真的一直在东宫?”
昭蘅点点头。
小姑娘眉头微皱,颇有些相逢恨晚的遗憾:“那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昭蘅说:“我以前在浣衣处,公主不会去浣衣处。”
李南栖还在思索浣衣处是什么地方,薛嬷嬷上前提醒道:“公主,该去习艺馆了。”
李南栖面露痛苦,忍不住哀嚎抱怨:“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去念书!”
薛嬷嬷笑着说:“仔细太子殿下听到公主的抱怨,又要训斥你贪玩。”
李南栖抓着昭蘅的手,用哀求的眼神看她:“你管管皇兄,他对我好凶,每次去习艺馆晚了他都要骂我。”
昭蘅说:“我管不了他。”
“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好看,还治不住他吗?”李南栖讶然:“小宁说了,没有管不住的郎君,只有没出息的女郎。”
昭蘅面色微讪,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宁宛致再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把她赶出宫去。”
李南栖懵了,后知后觉地慢慢转过脖子,看向身后,便看到李文简身穿玄衣站在身后,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勾勒出几许不怀好意的笑。
“皇兄……”她声音拖得长长的,忽然结结巴巴:“我、我要去上课了,先告退啦。”
转过身,一溜烟儿跑了。
薛嬷嬷嚷着“小祖宗,等等我”,扯着裙子追了出去。
看来八公主真是有些怕李文简。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
昭蘅还是不敢看他,一直垂着头。
“你管不了我吗?”李文简目光扫过昭蘅,问。
清晨的风将她鬓间的碎发照得透光,如同金丝,她眼睫轻颤地望了他一眼,眼神无辜。
李文简心里莫名有些躁郁。
他知道,她不是管不了,她是根本不想管。
于她而言,他只是走投无路时的依靠,溺水时的浮木,无奈的选择。
她没有多少喜欢他,却被逼得掉入东宫,等一个看不到如何凶险的未来。
所以她心底有一块幽居的天地,自己不愿出来,也不许别人进去。
昨夜不止是昭蘅一夜未睡,他也久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