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瓷
李明衍给了陆云檀一个安心的眼神,冷静道:“是里面掺了什么?”
澹台允用银针拨了拨粉末,慢声道:“魏国与鹤拓西南边境有两种蕈,这两种蕈伞状,呈赭色,看似无任何差别,但这其中一种蕈名棕茸菇,味鲜美,可入汤入药,价值颇高。”
“而一种蕈名栖茸菇,致幻上瘾,长期食用之人根本无法摆脱这瘾症,如行尸走肉被其控制,且吸食不足,便会暴怒发幻,停用身子还会疼痛至极,但后期发作之时,再多的栖茸菇也压制不了瘾症,最后自杀身亡。”
“神奇的是,栖茸菇只会依附着棕茸菇生长,样子相似,气味相似,不知情误食的人多如牛毛,但当地人怎么都不会碰。”
陆云檀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已经明白澹台允的意思了。
李明衍捏了捏陆云檀的手,声音极为沉静道:“师父是怀疑里面掺了这栖茸菇。”
“是。”澹台允直接道,“棕茸菇可入药,两者相似,极难看出。但方才我看娘娘喝药之迫切,再听这位姑姑所言,恐怕是有点症状在身。”
李明衍沉默,继而慢慢道:“致幻、上瘾、狂躁、暴怒,自杀身亡。”
他重复了这几个词,最后面无表情道:“看来当年,母后的死因在这里。”
太医院的韩骅被带走了。
但韩骅此人,不只一个东宫在盯着他,很快景淑宫得了消息,沈姑姑进了侧殿,给正在上香的月昭说了此事,但说的也如同报告例事一般。
毕竟自从东宫找了韩骅调理陆云檀的胎,这样的消息便没有断过,韩骅去东宫也正常。
但这回月昭听了,眼睑下垂,再抬眼时已是冷厉无比:“请明怀朗来。”
用李明璟的名义请了明怀朗进宫,沈姑姑遣退了所有人,带着明怀朗进了月昭的书房,一进书房,月昭施施然放下了正在写信的笔,抬头对明怀朗道:“东宫把韩骅带走了。”
“我有所听闻东宫换了太医,难道是韩骅吗?”明怀朗听到这名字,面色冷淡了下来。
“是他呀,”月昭起身,随手提了一侧的琉璃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朝明怀朗举了举手中的杯子,“要喝吗?”
明怀朗没说话,月昭自顾自地把自己手中的杯子塞进他的手里,明怀朗怔神了一下,喝了一口。
月昭继续道:“我之前给过韩骅一个药方,那个药方可是安胎的好方子。”
‘嘭’
明怀朗把茶杯一下放在桌案上,里面的茶水都洒出了一片,他冷声道:“确实是安胎的好方子,可你自己清楚里面加了什么,你找我要的栖茸菇就是去害人的?”
“可怀朗哥哥你还是给我了,就算怀疑我,也给我了这东西,”月昭手中茶杯向月怀朗一倾,以示友好,灿烂一笑道,“别再洒了,这可是好茶。不过为了这事,怀朗哥哥你数年都与我假装陌路,惩罚也够了吧。”
明怀朗清冷的薄唇微抿。
月昭抿了口茶,继而似是随口道:“韩骅去了东宫的第一日,我让沈姑姑给他带话了,我说,既然原方子好,那就用原方子吧。他若不想,我想圣上很愿意知道当年皇后娘娘是怎么去世的。”
明怀朗瞬间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与压抑的愤怒:“……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月昭!”
“自然要姐姐唯一的血脉登位!”月昭本来灿烂平静的脸一下带了几丝扭曲,“他值得这世间最好的,李成乾也好,李明衍也好,只要挡了路……都给我去死。”
明怀朗看眼前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月昭与他对视,直直地看着他道:“李明衍现在带走韩骅肯定是发现了,这件事我有理由脱身,但李明衍这个人,很不好对付,其余的事他要查起来,我恐怕脱不了身,我只需要你帮我最后一件事。”
明怀朗没说话。
月昭笑着朝他跪了下来。
明怀朗闭上眼许久,最后慢声道:“你说。”
而这时,殿外混乱的声音传来,月昭笑意不减道:“他们是要来找我来了。怀朗哥哥,我要说的话,都在桌上的信封里。你拿回去吧,沈姑姑会带你出宫的。”
说罢,她起了身,腰背直挺,面容温和地开了门走了出去,就如平日那似观音一样的贤妃娘娘。
第77章 浮生一梦
◎他这是要软禁她?!◎
高德胜带着十率府的侍卫来了景淑宫, 沈姑姑与景淑宫的人挡在前面不让进。
月昭站在台阶上,温声道:“高公公,这么大阵仗来我景淑宫, 是要做什么?”
“奉殿下的命, 请贤妃娘娘过去东宫坐坐。”高德胜冷漠回道。
“请我过去坐坐?恐怕不只是要坐坐吧,”月昭扫视了一遍全场,语气更为柔和, “不过既然太子殿下这么说了,今日我就应了这个请,去一趟东宫。”
说着一步一步下了台阶,高德胜侧身给月昭让了一条路:“请吧, 娘娘。”
到了东宫,月昭站在宏伟的殿门前, 上有‘明德惟馨’四字,下有肃然巍峨的两排侍卫, 她轻笑道:“数年来我都未来过东宫, 要是早来这一趟,或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了。”
高德胜不太明白这贤妃娘娘的意思,月昭也没有要细说的意思, 径直进殿了。
进殿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李明衍站在那里, 他背对着她,可转过身的神情是月昭从未见到过的。
这位从出生起就齐聚了所有人期待的太子殿下,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阶段都超乎所有人的预期,诗书佼佼、武艺出众, 品行也是无可挑剔。
最难得的是多年来的克己慎行, 从未有过行差踏错的时候, 包括那该到位的礼仪规矩。
以前, 对于她,他向来是客气周到的敬意,但这敬意中不乏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淡漠。
而眼下,疏离与淡漠依在,除此之外,尽是审视与凌厉。
若说月昭以前觉得这太子更像九重天上的仙人,哪有一点凡人气,但现在,确实像个真正手握权柄的上位者,宣判她的罪行。
可她有什么好怕的。
月昭无惧对上他的视线,温声开口道:“高德胜说太子殿下请我过来商量急事,这才一点也不耽搁地从景淑宫过来,现在一来,倒不像商量事的样子。”
“坐下来说吧。”李明衍又淡声让高德胜上茶。
月昭喝着茶,只觉得李明衍这人实在太沉得住气,现在恐怕已经觉得在陆云檀药里做手脚的事是她吩咐韩骅的。
可除了方才进来的那一眼,现在当真是不动声色。
待月昭喝了第一杯茶,李明衍慢声开口道:“请贤妃娘娘来不为别的事,是为了云檀,云檀这一胎怀得艰难,孕反严重,好在后来太医开了一帖药,但这药里有脏东西。”
“脏东西?”月昭瞬间面露焦急,“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掺的东西叫栖茸菇,”李明衍面色没有任何变化道,“药是前些日子换的太医负责,寻了太医,他说是在贤妃娘娘你的逼迫下不得已而为之。”
“胡说——”月昭一下站起身,满脸怒容,“本宫做何干要他去陷害云檀!”
李明衍没有接月昭的话茬,继续道:“且这药方,并非你现在才给的他,而是早在二十多年,在母后保胎之时,你给了当时负责紫宸殿看护调理的太医,这太医也就是韩骅。”
“母后去世前之异样,性情大变,痛苦万分,正如今日这药方长期使用之后果。”
“太子殿下!”月昭提声道,“你现在不仅怀疑本宫要害云檀,还要怀疑当年先皇后并非死于旧疾,而是被我杀害?您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紧接着月昭的质问,李明衍径直慢声道:“不是怀疑。”
他对于她做了此事是确定的,何谈怀疑。
李明衍话音落下后,明德殿内一片沉寂,月昭沉默许久,似是在经过无数思考后,才开了口:“看来,这件事是瞒不下去了……也是我的错,识人不明。”
说到这里,月昭走到明德殿中央,向李明衍行了一个大礼,慢声道:“太子殿下,本宫应你的邀请之前,已经有猜测到你所为何事。你说的话,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对的是,早在二十年前,本宫就知道这药方,知道这栖茸菇,本宫也知道先皇后之死与这药有关。”
“错的是,这一切并非本宫所为,而当时本宫为了保护一个女孩,特地没有将一切说出来。”
月昭像是在回忆过往。
“那个女孩是当年本宫随父亲前往平州时,在魏国与鹤拓边境相交的村落里捡来的,无父无母,发现的时候瘦得剩下一张皮和一架骨。”
“本宫给她吃食,教她读书写字,日夜带着她、护着她,当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后来本宫发现自己这妹妹制香制药颇有天赋,本宫纵着她,她想要什么,本宫便给什么。”
“只要她高兴,本宫做什么都愿意,但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酿下大错。”
“她,视本宫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护本宫心切,这执念太深,甚至带着如饿狗抢食的狠,当年本宫先怀了孕,先皇后娘娘后脚也怀了,圣上惦记着先皇后娘娘,未来景淑宫多加看望。”
“这与皇家的婚事,说爱太浓,大多也是为了联姻,本宫知这一点,所以不太在意,但月昭不知,她恨透了圣上,连带着先皇后娘娘,在当时先皇后娘娘胎像不稳、全太医院束手无策之时,她偷偷给了韩骅这一药方。”
说到这里,月昭抬眼看李明衍,见他面色微沉,知道他已听了进去。
她继续道:“韩骅只知这药方有安胎保胎之奇效,但却不知里面的恶毒之处。”
“栖茸菇实则还有一名,唤浮生一梦。”
“喝下之后飘飘似仙,沉溺幻中无法自拔,而很快剥离美好,瘾症发作之时更加痛苦万分,最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自己也会分不清。”
“随着服用时间越长、清醒时间越短,后来,就算再多的栖茸菇都只能带来片刻的舒缓,没有人能承受最后的苦痛。”
“先皇后娘娘,紫宸殿说是旧疾发作,但作为太医韩骅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微妙,他跑来质问月昭,被本宫发现,本宫才知月昭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
“可本宫不舍啊,殿下。”说到此处,月昭眼眶泛红,“本宫待她如亲妹,吃穿同住这些年,甚至胜似亲妹,怎么舍得把她交出去……于是本宫犯下了大错,将此事隐瞒了,送她出宫。”
“可没想到……”月昭垂着头,眼泪似线地下来,“她以为本宫要将她抛弃,竟自刎了。”
“本宫自知有错,但万万不敢认下谋害太子妃、谋害皇嗣的罪名,”月昭道,“当年之罪,殿下完全可以将本宫交上处理,本宫没有半句怨言。”
李明衍听完,视线投向月昭,缓缓道:“当年之事,孤会再查。但韩骅,口口声声说的是你,而非那鹤拓女子。”
月昭明白李明衍的话外之音,这是在说吩咐韩骅的是她,而不是死去的月昭,毕竟月昭早已死去,那前些日子还去逼迫韩骅的也唯有是她。
她镇定心绪,字字句句清晰道:“本宫本以为这件事会过去,没想到多年后,这韩骅还会用这张药方,殿下,本宫已经多年未见过韩骅,更未曾逼迫过他,你深信韩骅说的话,却一个字都不相信本宫说的话,那本宫还有什么好说的。”
“贤妃娘娘不要动气,”李明衍平静道,“如今云檀被这狠毒法子害了,孤一时心切罢,还望娘娘见谅。那娘娘的意思是韩骅在撒谎。”
“本宫未这般说,本宫只将本宫知道的事说出来,”月昭回道,“真要本宫说,他贪图这名医的名声,贪图这荣华富贵,不肯放手那方神药,也是能理解。”
“韩骅想要这药方的奇效,却没本事改善这药方,为了富贵,只能铤而走险用了这方子。”
“本宫知道有些药方少了一味药,效果会大不相同,”月昭道,“韩骅肯定也知道,用这方子调理几天起了效果,后面又换普通的方子,做到天衣无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运气差了些,现在便被发现了。”
李明衍沉默片刻,开口道:“孤知道了。”
听到李明衍的这句话,月昭心里稳了些。
李明衍今日这行动,断有她一旦解释不清或回答错的话,就将她打落牢狱的架势。
如今却没有这么做,想来已经有些信了她的话,至于他接下来要查的东西,无非是月昭的死、韩骅的药方,但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况且,没有任何破绽。
李明衍果然接着说道:“无事了,孤让高德胜送娘娘回宫。”
月昭起身,就在转身离开明德殿之时,听背后李明衍平静的声音传来:“不过有一事,娘娘恐怕还不知道,韩骅已经死了,在东宫,哭嚎着说了一些话,撞死了这你旁边的这柱子上。”
“后来去他家里,他那妻子也吊死在屋梁上,是在韩骅死之前吊死的。”
月昭心中一震,缓缓转身,对上李明衍黑沉的眼神,眼神中暗藏剑似的凌厉。
“韩骅与其妻早已有就死之心,真如娘娘所说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不会这般果决向死,”李明衍道,“娘娘请回,近些日子,十率府的侍卫恐怕也要叨扰景淑宫一段时日。”
他这是要软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