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这波斯商人被人从柜子里挖出来时?,帽子已经掉了,众人发现?,这人哪是什么波斯商?分明就是中原人!
官府里。
顾青将?马鞭扔在案上,坐姿随意:“说说吧,你是从哪得来的这些东西?”
这人被抓时?,算得上难缠,众人都以为他是块硬骨头,没成想这人一点都不难审,一问?就招:“抢来的。”
顾青微微扬眉,却没什么表情:“抢谁的?”
这人分明被抓了,却还是一脸吊儿郎当样,好似这处不是牢狱而是酒楼:“自然是奸商大贾,贪官污吏!”
果?然是劫富济贫!
顾青眯起?眼睛:“给?恩水乡村民?送金子的是你?”
这人似没料到这事也被查出来了:“……是我。”
顾青点头:“所以呢?为何给?村民?送金子,却还要到坊市上卖东西?这么……招摇。”
这人冷哼一声:“那些商贾贪官给?人送东西,可不是送金银,那是玉器珠宝!说什么金子银子俗气,可那些古玩宝器还不是要用银子衡量?当真是虚伪至极!大兴公私土木之役,道有饿殍而不知发,饥民?流移而不加治,拿去孝敬太监的银子被抢了,却兴师动众地要抓人,昏聩,狗官!”
这人骂得狠,顾青却神色不变,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枚玉扳指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愣了下,忽然笑了起?来:“你们连这个也找到了?”
顾青连眼帘都没动,淡声说:“说说吧,盗墓贼。”
其?实顾青本没把这事怀疑到他头上,那一言不过随口试探,没想到这人竟真的懂!
季卿语说得没错,曹嶙替魏家盗墓如果?所言非虚,那绝不可能让窦和墓里的东西流通市上,这样只会引火烧身,如此那玉扳指能在坊市上被季卿语买到,要么是魏家把这东西献给?谁,结果?被某些“劫富济贫之徒”得走,要么是有人从魏家或某个官员家中把它盗走了,卖钱赈济。
“偷点东西就叫盗墓贼了?”那人想到什么,笑了几?声,“只我求的是财,自认还算有几?分人性,只我没想到,这窦和墓里躺着的不是什么仙翁,而是一个七岁小儿……我若被叫盗墓贼,不知这不敬死者?的大不敬之人,又该叫什么?”
顾青瞬间抬眸,皱起?眉来:“你说这窦和墓里躺着的,不是窦和,而是一个七岁孩子?”
“是啊,大人,你说奇不奇,这墓不会根本不是什么仙翁墓吧,既然不是仙翁的墓,我不过算窃坟,那窃坟可罪不至死……”
七岁的孩子……
照这人和赵宏林的话,这窦和墓至少有两个人去过,面?前这人为了财,曹嶙则是为了墓里的别的东西,只顾青记得,曹家死过一个小儿子,正好是七岁……
“采花大盗、江洋大盗、盗墓贼,名头倒是一个比一个威风……玉扳指确实是我从里头拿出来的。”那人说着,顿了下,“那东西怎么了?很厉害?不过确实是个好东西……我转手卖给?银楼掌柜,就得了一千两银子。”
话音一落,一直没甚表情的顾青勃然色变。
“卖了多少银子?”
只这人答得认真极了:“一千两吧,只多不少。”
这人卖给?银楼都卖了一千两,季卿语是多少银子买下来的?
第37章 桑田碧海
顾青感?觉季卿语可能不动声色败了家, 心想回头定要带这个假波斯去跟那银楼掌柜把钱要回来,笑话,那东西又不能戴, 还是个死人的!
这人见顾青问起玉扳指的价格,心念一动,套起近乎来:“怎么?大?人, 是不是也觉得盗墓真他娘是个挣钱的勾当??实?话同您说,劫富济贫比这更有挣头,还不用怕犯死人忌讳,夜里鬼敲门,睡不着觉, 您是官, 我是贼,我替您打?下手,坏事都我干, 名声都您挣,怎么样?大?人,这买卖可是稳赚不赔的!”
顾青眯起眼睛,手指有节律地敲着桌案, 不置可否:“我看你劫富济贫的生意做得挺上手,也是想发展成个长久、稳定的买卖……既然如此,应该更加小心才是,如此兴师动众地在包袱上绣‘劫富济贫’, 还大?手笔地送金子,不怕查出来吗?”
见顾青又绕回来说这事, 这人发觉顾青可能真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贪官,只他冷笑一声:“怕啊, 如何不怕?我第一次做这事时怕得要命,明明都被狗官欺压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可真去抢劫时,杀人也怕,被抓也怕,为何?天地有良心,盗贼有良心,做官的没有……”他说着话,情绪渐渐低了下来,面上的吊儿郎当?散去,叫人再一看他,已经是个四十来岁男人的模样?。
顾青冷着脸:“既然如此,这回怎么不怕了?”
那人被绑在木架上,如今低垂着头,烛火照不进他的面,表情全藏在阴影里,他低低开口:“还能为啥?不想活了……家破人亡,我连儿子都死了,老孙家的根彻底断了……”
难怪这人被抓回来,还没上刑就招,原来是心存死志。
像是终于找了一个出口,打?开了话匣:“我儿子三个月前?没的,他才十岁……当?年?官府要重新量田,我家明明十亩的地,偏偏量了十五亩,好端端的多交五亩赋税,我们?连饭都吃不上,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
“我老父、老母饿死的,婆娘刚生下孩子就死了,家破人亡,就剩个孩子,孩子大?了,我原想金盆洗手不干了,谁知最后这点念想也没了……我活着干嘛?早就想死了。”
顾青静静地听他说话。
“有一次我险些被抓到了,没想到逃过了一劫,当?官的真是没用……可就因?为这事,我觉得是我老父、老母和儿子在天上保佑我,那天夜里他们?还给我托梦了,叫我好好活着……我又没那么想死了,儿子从前?总说我是大?英雄,早晚一日杀遍贪官污吏,想到这句话,我觉得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不然我到底地下,对不起我儿子……”
顾青眯起眼睛,听出了他的意思?:“所以你‘劫富济贫’,还要往村里送金子,一方面向?百姓说明官府那帮人全是虾兵蟹将,根本没用,另一方面给你儿子积德,干一票大?的,好叫九泉之下,自?己还能做他的大?英雄……”
那人点了点头,没想到顾青继续道:“可你做完这些,又嫌这事不够大?,当?不上儿子口中的英雄,又或是官府的那些饭桶抓不住你,于是,你把窦和墓里盗出来的玉扳指拿出来卖,想着东窗事发后,是不是能让人去查一查那个窦和墓,看看是谁胆大?包天的偷梁换柱……”顾青说着,皱眉顿了顿,“但奇了怪,你好好一个江洋大?盗,怎会想起去盗墓?盗的还是窦和的墓,据我所知,这窦和死了好久,也不算你口中的贪官污吏……”
那人被顾青说得一愣:“……看来你们?当?官的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他发泄了一通,全身都累了,没工夫再和顾青兜圈子:“我确实?没想去盗墓,那种大?墓通常都有官兵看守、机关重重,轻易进去不得,说穿了我就是个庄稼汉,哪敢去那种地方,哪想得起来去那种地方……我之所以会去,是有一回抢货时,听那几个运送的人说什么……公子从窦和墓里带出来的东西老爷很喜欢,别看他出身平平,却是个有胆色的……你方才说的那扳指,其?实?也是从他们?那车货里偷出来的。”
顾青凝眸。
这人陷入回忆:“但我确确实?实?去过窦和的墓,因?着这扳指出自?窦和墓,我才说是从那里偷的……我当?时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谁,听到个窦和,就想着这帮人当?真大?胆,平时坑老百姓钱还不算,连死人的东西也敢偷……我给文平县送金子没什么风声,想起这事,就打?算去碰碰运气。”
顾青又问:“你方才不是说,这种墓,官兵把守,机关重重,轻易进去不得?”
“是啊!确实?官兵重重把守,我好容易进去后,以为会有机关等着我,却发现里头的机关全被破环了,再然后就发现里头躺着的不是什么仙翁,就是个小孩!我心疑是不是障眼法?,找错了地方,不敢冒进,看棺木里的东西价值不菲,挑了些寻常的带出来,后来就倒手卖了。”
人证、物证具在,当?日,顾青便派闵川去了尧山。
宜州尧山乃窦和桑梓,先帝看重他,死后追赠仙翁,特许回乡厚葬,葬同国公。
闵川他们?赶到时,已是夜色。
看守的官兵原不许他们?进去,谁知来人拿出了五皇子的腰牌——五皇子乃当?今圣上,见腰牌,便如见圣上亲临。
官兵跪了一地,山呼万岁,毕恭毕敬地把他们?请了他们?进去,可听他们?要起棺,又是一阵惶恐,劝之又劝,从先帝对仙翁的喜爱,谈到窦仙翁乃蓬莱镇人、神仙转世,守墓总管若是不看他们?有皇上腰牌,那大?不敬、遭天遣这样?的话都要说出来了!
官兵们?都不敢动手,都怕遭报应,可到最后,墓还是打?开了。
只他们?口中的大?罗金仙不见了,里头躺着的,只有一个不知打?哪来的小孩!
此事传到朝廷,圣上震怒,先帝刚走?,便查出这样?的事,无疑是藐视天听。
圣旨急急就来了,看守官兵全部?发落,当?夜,顾青带人冲进了魏府,把魏家那个上门婿,毕恭毕敬地“请”了出来——
自?从窦和的墓被打?开后,魏硕就没睡着过:“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小孩是怎么回事?扳指又是怎么回事!”
曹嶙跪在地上,当?初魏夫人把他引荐给魏硕,魏硕同他说,想要娶他女儿,只能入赘,还需替他办成一件事。作为交换,他不止能娶魏子云,还能做官。
曹嶙自?然是答应了。
曹家已没有他眷恋的东西,上门又何妨?父亲嫌弃他,继母虐待他,他考了数十年?,不过就是个秀才,可谁又知道他当?初也是名动一方的神童,只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到头来,那个曾经被父亲看作掌中宝的他,也可以不值一提,连名字都可以与别人共享——曹嶙,曹霖。
可有可无,可以替代。
只他没想到的是,曹霖会死。
还是因?他而死。
那日,他去文平县要账,文平县那群乡民当?真刁蛮,竟敢放火烧粮!可纵是如此,曹嶙也不能退缩,因?为这是他好容易讨来的差事,若办不成,他在父亲眼中,更加无用。
他忙着要账,心力交瘁,明明看见了那个不知何时爬上他马车的弟弟从马车上下来,却没闲心管,他厌烦他,也讨厌他,嫉妒他得父母亲喜爱,但他发誓,从没想过要他死。
可他还是死了。
曹霖从马车上跑下来玩,见起了大?火不敢靠近,越跑越远,许是贪玩水,就这么跌下去溺死了……
他折腾完文平县的事,就想着去找人,毕竟要回家了,一个七岁小儿哪里懂得回家?
那日他心烦,那日他也心狠,真的想过就这么不带他回家,假装不知道他出来了,让他就这么丢了,被坏人拐跑了去,可就在这片狠心中,他发现了曹霖的尸体。
他当?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因?为他。
如果?他在家中能检查好马车再出发,他就不会跟来;如果?他能多看他一眼,见他从马车上下来时,立马喝止,把他管在马车上,他就不会死……
曹嶙怕极了,怕曹霖真是因?他而死,怕父亲知道……
不能让人知道!
他把曹霖从河边捞出来,独自?背了几里的路,随便找了个湖,又把人放回了水里。
他站在湖边,看都不敢曹霖沉下去的样?子,闭着眼,僵硬地举起一支手,还维持着趴在他背上的模样?……
曹嶙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日,他特意叫了同他一道来的几个人一起去吃酒,说是因?为要不到账,难受。
可纵使这般他做得这般天衣无缝,曹霖还是被人发现了,父亲依旧把这事赖在他身上,言语中猜着这孩子是跟着他出去的。
曹嶙不敢反驳,一闭眼就是曹霖沉入湖底的模样?——
再后来,他遇到了魏家小姐,这女子出身世家大?族,谈吐气质不凡,很有钱还很迷恋他,主要是这家人能带他离开文平,他如何不心动?
曹霖走?后,他依旧不得父亲重视,纵是家里只剩他一个男儿,父亲却还是要念着那个死人的名字!
他被带去见了魏硕,魏硕不知打?哪知晓了他擅长奇门遁甲之术的事,要他帮忙进墓取一样?东西,还说事成之后,会把女儿嫁给他,许他官做。
曹嶙应允了。
魏硕告诉他,这个墓是宜州风水最好的墓,日日有圣僧诵经,能超度亡灵。
因?着这话,曹嶙把曹霖从坟里挖出来,带到尧山,换了进去,也是直到那夜,他的梦里再不会出现那张僵硬的脸。
曹嶙在魏硕面前?跪下,被茶杯砸到的额角流下一道血痕,他却一声不吭——
魏硕倚在圈椅里,沉着声音:“为今之计,只能把你交出去,才能保我魏家无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知道。”
曹嶙把头磕在地上:“小婿明白。”
这话一说,魏硕才松动了表情:“子云已有身孕,那是你们?的孩子,只要你在狱中不乱说话,这孩子,可以跟你姓。”
曹嶙面无表情,却依旧识相地说:“……孩子的名字,就叫曹悦吧。”
没什么希望的,希望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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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从官衙出来,发现季卿语的马车正在外头等。
“怎么不回家?”
季卿语今日早早出门,说是小姨过生辰,要去王家看看:“顺路,就过来等将军了。”
季卿语坐在里头翻账本,忽然道:“小姨说将军前?几日带人把绸缎庄拆了,损失不少银两。”
顾青皱起眉头,端出一脸凶样?:“如何就到拆家的地步?至多踢坏了一个柜子。”
季卿语看着他摇头:“是一个柜子、两张椅子,外加一个白玉茶壶,且那日铺子来了好些夫人小姐,都是来订夏装的,叫将军这么一吓,料子不敢要了,衣裳也不订了,说是想起这事就心悸,从那日起,铺子里的生意格外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