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季卿语看他为难,也知他不懂风雅,只怕也不懂得挑这些东西,季卿语宽他的心:“将军送什?么,卿语都喜欢的。”
“真喜欢?”
季卿语点头:“喜欢的。”
镇圭坐在旁边听了半晌,才听出来在说什?么,闹起?来:“二?爹给?二?娘生辰礼,可二?爹不是说三岁才能有礼物?吗?”
顾青把那弹弓扔进他怀里:“三岁可以没有,你二?娘还是要有的。”
-
廊下这一番话,季卿语没放在心上,她如今接手?了中馈,日日都要忙,好容易想起?来的生辰,没多久又忘了。
若非晨起?请安时,阿奶给?她端了碗长?寿面过?来,只怕这日子便要错过?了。
季卿语吃面,阿奶就?坐在一旁同她说话:“阿青给?你送啥了?”
“……将军去文平了,这几日都没回来。”
这话一说,就?叫阿奶皱了眉,前些日子雷声这么大,到了日子,雨都没下:“不像话。”
季卿语宽阿奶的心说没事,只是这几日到阿奶这里来用膳,却发现碗虽然同阿奶这的碗一个模样,但大小确是同清鹭院的一样,这回她可以看了眼?,感觉上头的图案,好似是画上去的。
顾阿奶怕季卿语上心,难得说要出门,带着季卿语到街市上买衣裳去了,还自己掏钱,不让她付账。后来一少一老买了身花色一样的衣裳,都是妃色的,顾阿奶说:“过?生日就?要穿得喜庆些。”
季卿语陪着老人家开心,直逛到夜色暮暮才回来。
回到府里,顾阿奶偷着问门房:“阿青回来没?”
那门房道:“没瞧见将军,许是没回来。”
顾阿奶问得小声,季卿语也当作没听见。
她喜欢的那些东西,其实很好买,沿街都是,但也因?此难买,难看得出用心。季卿语知道顾青不熟悉这些东西,怕是不会挑,便没往心里去,她都这般年?岁了,已经很少有人陪着她过?生辰了,寻常吃一碗面,爹、娘、兄长?、弟、妹再?派人送样礼物?给?她,便算过?了。
今日已经很好了。
季卿语把阿奶送回厢房,阿奶原是要留她说话,宽她心的,只菱书在外头等,说是去月厨房采买的账找不着,季卿语只得先去书房给?菱书找来。
可没想到这一去,除了去月的账本,还瞧见了别的东西。
书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套古旧的书,上头还压着一个很小的木匣子。
“这是谁放在这的?”
菱书走上前看:“……不是奴婢。”
季卿语的书房,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来,除了顾青,便是她这两个小丫鬟,若不是菱书菱角,只能是顾青了。而且这似乎不是刚放的,摸上去,便知道放了一段时间了,只是因?为她这几日太?忙,没时间过?来,才没发现。
季卿语匆匆一瞥那套书的名字,便忍不住心口直跳,先拿起?来了那木匣子来看,里头是一对章子,一枚刻着她的名、一枚刻着她的字。
不肖想,便知道送的人是顾青,因?为没人会这样送章。
她用手?摸过?上头的纹路,便知是块好料子,还是不可多得羊脂玉,刻工精致,用刀浑然天成,季卿语有很多章,几乎每一块都出自名家之手?,而且每枚章子的用工都是不同,她自认熟识南梁所有制章大师的刀笔,却猜不出手?下这枚出自哪位高人。
她仔细将这东西收好,目光才敢落回这套古书上,是唐时江问《三药集》的孤本全册,仅有一份留存于世,季卿语记得外祖一直想收集这套书,却苦寻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如今竟是让她见着了!
季卿语抚上书封的手?不自抑地轻颤,除了因?为这是不可重?复的孤本,还因?为,这是一本医书……
或许一本医书对旁人来说没什?么,但对季卿语不一样——她十岁学医,十三岁断了医路,那场看不见的大火烧掉了她的三年?光阴,她是不能学医的,她的医术只能藏在那不能为人知的寺庙里,藏着遮去容颜,隐去姓名的幂篱后。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月色瞳朦,将人的倒影在湖中拉长?,举杯邀蟾宫,对影成三人。
“怎么还不睡?”顾青拿了张薄氅过?来,给?季卿语披上。
季卿语不问他是何时回来的,也不问这书是他何时放的,她握着其中一本,同顾青说:“在看书。”语气?中透着几分?鲜见的轻快。
可这如何是看书的地方,但顾青也没问:“这么喜欢?”
“很喜欢。”
季卿语翻着书页,只有月色与她共读,她问顾青:“将军怎会想着买这种书送我?”
顾青实话实说——
自从知道季卿语的生辰后,顾青便一直不知能送她什?么好。
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她是不缺的,顾青也自认不会挑,选不出什?么能胜过?从前她收到过?的那些。
他问了镇玉,这小子不老实,却因?为喜欢读书,勉强能跟季卿语说上几句话。镇玉同他说:“夫人最喜欢是书,书房里的书比我们村里的秀才还要多。”
这小子没见识,见过?有书最多的人便是秀才,不过?也确实提醒了顾青。
于是,顾青选了个季卿语不在的日子,去书房转了一圈,四书五经之类,季卿语有的最多,文集诗册评刊亦不少,有些书是一样的,却买了好几本,想来是什?么孤本、藏本、刊本……顾青不懂他们这些读书人的收藏癖,只他看下来一圈,瞧见角落里孤零零地夹着一本《本草纲目》,这是医书。
顾青没多想,只道是季卿语买不到,就?去搜罗了一套。
恰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季卿语问他:“将军不觉得我看这些书很奇怪?”
顾青不解:“有何奇怪?”
季卿语盯着他淡然的目光,只觉得心上像爬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将军可知我娘是商贾出身……”
“知道。”不只知道,还见过?,她的表弟甚至如今就?在军营。
“……那将军可能不知道,我的外祖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医术更是了得,我十岁之前因?为生病,曾到云阳住过?一段时日,是以同外祖和外祖母学过?一段时间的医术。”
顾青确实没想过?季卿语还会医术,可这就?奇怪了,既然会医术:“为何书架上,这些书很少?”
季卿语转了下眸子,细碎的星光便落进了眼?底,她安静了许久才道:“……因?为父亲不喜欢。”
因?为父亲不喜欢。
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季卿语不能继续学医,让母亲数十年?不敢轻易同娘家来往,甚至还做出醉酒行径……
这些事,便是如今离开家里,季卿语都觉得说不出口,有辱门楣,她抿着唇,一语带过?:“父亲注重?门第之别,重?士轻商,所以不喜我同外祖一家来往,也不喜欢我学医……所以我没有医书。”
“既然如此,岳父为什?么会娶岳母?”
季卿语为难道:“……我的母亲并?非父亲的原配,是继室罢了。”
顾青不愿她为难:“不想说可以不用说。”
季卿语垂着眸,半晌只能道:“……父亲同母亲在一起?,是因?为祖父的缘故。”
她望着月色落湖,撒下一长?串碎银般的月华,声音伴着夜风开口:“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温文尔雅、淑人君子、如月清风,可我越长?大,越发现,父亲并?非我想象中的样子……我不知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我想是因?为这些年?的仕途不顺,又或是官场压力,让父亲心境大变,可不管如何,我的心里都已经不似从前那般敬他……”
顾青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她垂眸低首的模样,忽然:“所以你爹才会让你嫁给?我,嫁给?一个糙汉模样的将军,不会读书,只会打仗。”
季卿语不想骗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婚姻大事,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后宅女子能决定的,我要嫁给?谁,全看父亲。”
这便是在同顾青说,嫁给?他的事,全非季卿语所愿。
顾青看着湖:“刚定亲那会儿,城里那帮假酸儒天天嚷着不配,说你爹会遭报应,说季家二?小姐姣姣如月,天仙下凡,只应天上,唯有唐才子那般的人物?才勉强配得上你。”
季卿语没想到他还听过?这些,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我从前同别人说过?,我想嫁一个,我爱他学问,他爱我才情的郎君,也不知是如何传出去的……”
顾青心道她果然喜欢读书人,他走过?来在季卿语身边坐下,高大的身躯把月光都挡住了:“阿奶前些日还同我说,你不喜欢我。”
季卿语咬着唇半晌,应了:“……我确实不喜欢将军。”
“知道你不喜欢。”顾青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梁柱,算是第三回 听到这话,倒没有料想的那么不痛快,“不过?,如果现在我还是个庄稼汉,我也一定不娶你。”
季卿语一噎,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顾青道:“看你就?是吃不了苦的,跟着我也是吃苦。”
季卿语叫这话说得心尖一颤。
她没想过?会有顾青这样的人,把人娶回来,便是为了要对她好。
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嫁娶,从来都只是生意,情爱都是表象,利益才是核心,季卿语更是没想过?。
她的所求里,若是有一日嫁人,嫁一个爱她的才情的就?够了,她不敢多求其他。
只顾青不同,他没想过?旁的,就?想对那女子好。
“换作从前,将军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子?”季卿语想,也许换作旁人,顾青也会对这人那般好。
顾青不在意得很,像这晚风一样随意:“没想过?,但大概是个温柔、孝顺的。”
“……那娶到了吗?”
顾青垂眸看她,觉得她聪明?得厉害,随她了:“娶到了。”
季卿语会心一笑,那便不算辜负他。
顾青陪着人,把书放回去,又等着人梳洗睡觉。
夜色终于是晚了,季卿语上榻时,顾青已经躺下了,方才气?氛正好,没察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才知自己对顾青说了“不喜欢”的话,季卿语一时间尴尬起?来,没敢靠着顾青睡,自己睡到了角落边。
谁知躺下没多久,身后一股力道把她拉到了榻中间。
“……将军?”
“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你不在怀里。”顾青跑了一日才回来的,沾上床就?困了,半睡半醒,却知道季卿语在想什?么似的,忽然,“想过?和离,或是让我给?你休书?”
季卿语一怔,回头看着他,这人闭着眼?,还在睡着,她说:“……没想过?。”
顾青就?把脸埋进人的发,叹息着道:“那一辈子还很长?。”
第41章 忘忧之草
这一夜, 梦得安然。
季卿语许久没梦到云阳的事了,那些随着医书忽然消失的,还有一些稀松平常的快乐时光——
祖父是位慈祥的老人, 蓄着美胡,惯喜欢穿白袍子,隔三差五到山里采药。从山道上背着竹篓走下?来时, 远山如画,青绿相交,苍中一白,仿若不出世的仙人,举手投足间尽显古道仙风。
祖父就?是这么来接她的, 掀起车帘看见个脸颊病红、眸光恹恹的漂亮小外孙女, 呵呵笑起来:“老夫这外孙女真给老夫长脸。”
祖父眉眼?染着亲和的笑,说话时手背碰了碰季卿语的额头,温声同她说:“不怕不怕, 外祖来了。”
这话似曾相识,无端让季卿语想到了曾祖,曾祖咳血病倒那日,也同她说不怕……
许是因为这句话, 又许外祖是和曾祖一样慈祥的老人,季卿语紧绷的心弦一松,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王家?便到了。
可传闻中富甲一方的王家?府邸, 并非想象那般寸土寸金,没有阔气的府邸, 没有如云的下?人,青瓦白墙, 寻常闾里,就?是平常百姓人家?的模样。
祖父牵着她的手进去,进门便有一股草药香,全?不是曾祖病榻缠前那种惹人揪心的苦涩,它清幽淡淡,安抚人心。
许是因为初见不一般,也太过?出尘,以至于后?来多年,不管旁人怎么说商贾酒肉臭、大贾负人心,季卿语都很难将外祖家?与那些人并之而论,也一直不明?白为何人们总说商贾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