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外祖带着季卿语见了祖母,见了家?里的哥哥姐姐,连家?里的花木都一一介绍。
每停在一丛花田前,外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卿语知道这是什么吗?”
季卿语不说话,外祖照旧自顾自地?答:“是忘忧草。”
季卿语看着那一丛花,金黄色的忘忧草,以极具生命力的姿态绽放着,向着阳,向着光,喷薄而出,连花蕊都带着明?媚的鲜活。
“忘忧草……”季卿语喃喃重复。
外祖牵着她的手:“忘忧草耐旱耐瘠,既能养在人们悉心呵护的花瓶,也能长在险峻嶙峋的峭壁,它很勇敢也很厉害,卿语也很厉害,更是勇敢……郁症并不可怕,春日依然能见三春桃李,夏日依旧能闻蝉鸣悠扬,秋日的枫叶不尽是凋谢,是来年再见的相约,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外祖有,卿语也有,我?们不用忘掉它,就?记着,等?到了日子,瓜熟蒂落,我?们把它像蒲公英轻轻一吹,不用管它到哪处生根落地?……”
季卿语似懂非懂,就?这么在外祖家?住了下?来。
她那时并不怎么喜欢说话,最常做的,就?是坐在湖边看里头锦鲤翕忽,游来游去,数他们一个时辰能吹多少的鱼泡泡。
每当?这时候,外祖都会来打搅她,把她叫去抄药方,嘴里碎念着:“你外祖母方才又絮叨我?最近不好好练字,小青鱼可要帮帮外祖……”是和曾祖一样的絮絮叨叨。
只?,“……小青鱼?”
“你不就?是日日数红鲤的小青鱼?”
季卿语看了外祖一眼?,随他了。
外祖确实很喜欢给她起外号,有一回家?里有药房的学徒来取药,毛手毛脚把外祖新熬的枇杷露打碎了,那段时日,正好季卿语嗓子疼,日日都要吃药,外祖回来瞧见,也不问,就?说是她不想喝药,故意打碎的,为了惩罚她,还要“小枇杷”、“小枇杷”地?叫她。
季卿语知道外祖就?是为了理所当?然给她起外号,才故意编的理由,因为她明?明?每日都有按时喝药。
只?这些外号大多和季卿语的性子、模样不符,季卿语从小养在深宅子里,养成了一股子书卷气,因为不说话 长相和模样都是清清泠泠的,所以每次外祖高声叫她“小青鱼”、“小枇杷”时,那些采药的姐姐都会忍不住抿嘴笑。
季卿语有时觉得无奈,有时也会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帮外祖抄药方,写着写着,某一日,忽然低声对?外祖说:“……外祖,卿语可能也需要一副药方。”
外祖没抬头,问她:“是治何病的方子?”
季卿语垂眸半晌,没想出所以然来,摇头:“……卿语还未知。”
外祖不置可否,素手在药房纸上写下?几个字:“那与其求药,不若做一个大夫,医者自医。”
医者自医。
季卿语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却悄悄上了心,在外祖给学徒上课时,带着她的小本子去听,她不说什么话,也不问什么问题,多是安静听着,救死扶伤,对?症下?药,每当?她用心去记这些东西?时,会渐渐忘记曾祖的离开,也会渐渐忘记雪夜里面目全?非的父亲……她再不用在夜里抚着额角那道伤疤睡觉,因为要学的东西?很多,她没有时间徘徊。
那一夜,季卿语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今夜也一样。
打开的话匣子,流水一般的心绪,纵使把难听的话说出了口,顾青的怀抱也叫她踏实。
许久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恍恍惚惚迷离着半醒过?神来时,季卿语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软了,全?身累得厉害。
可睡了一会儿,她又渐渐觉得不对?起来,好似不是身上累,是被压累的。
季卿语渐渐清醒,身上也渐渐不对?,半边脸颊埋在枕头里,身后?的人把她压得实在,热意迫人,粗粝的手没规矩地?乱摸,呼吸隐隐透着着急……
季卿语叫顾青压出了一身热汗,午夜梦回时,最是容易汗热淋漓,她趴在枕头上,闷闷出声:“……用翻身吗?”
顾青的身子便彻底压了下?来,吻着她的侧颈,后?颈,耳朵,带着情念的声音黏在她的耳畔:“不用,就?这样……”
山一般高大厚重的身体压了下?来,沉了下?来,季卿语喉间跟着发紧,受不住地?漏出低叹。
忽然,顾青在身后?说:“你额上好像有道疤。”
那位置挺深,不知顾青是怎么发现的,只?怕她没醒来时,这人已经亲了许久:“……不小心磕的。”
顾青在上面又亲了亲,渐渐亲出了响,他惯喜欢这样,急色里透着莽撞。
可季卿语错过?了这份温情,她趴在榻上,觉得入夏后?的被褥铺得不够厚,叫她肚子疼得厉害,一下?一下?的不止是疼,更像是有东西?要破土而出。季卿语受不住地?咬着唇,微微抬了腰,靠近顾青……
不寻常的变化叫顾青暗了眸,他俯下?身将人抱住,哑着声音问:“做什么呢?”
季卿语回头,嗔怨地?怪他:“……肚子疼。”
顾青忍着额角的跳动,伸手给季卿语揉肚子,可揉着揉着,却抱着人的肚子不动了。
这还不如不揉……
季卿语眼?尾晕开,咬不住的唇泻出呢喃……
汗从下?颌滴在后?腰弯上,汗水滴答落进褥子。
……
天色薄薄地?亮了起来,透过?窗子洒进厢房,可六月的明?媚半点染不进床幔的旖旎,朦胧的光线照着季卿语的背,除了白,还有红痕漫布。
这一场并不激烈,却磨人得厉害,迟迟不泻,却又带着点温存。
顾青用手给人擦去脸上的汗,他的掌心粗粝,刮得季卿语的脸生疼,跟刮过?别处的感觉不太一样,把人的脸擦得发红:“怎么这回不催我?说要请安?”
季卿语还缓着,心想幸好只?做了一回,张口呵叹的时间太久,喉咙有些干,她躲开顾青的手,闹了几分脾气:“说了将军也不听……”
顾青笑了一声,等?人缓好后?,抱着人去洗。
去松鹤堂给阿奶请安时,镇圭也在,刚好在院子里同阿奶学包粽子。
季卿语这才恍惚快要端午了。
镇圭看到二爹和二娘来,高兴地?叫人,还叫他们吃粽粽。
“二爹和二娘起晚晚,是懒虫……”
季卿语有些不好意思,往顾青身后?躲了躲。
顾青就?坦然许多了:“小孩起太早长不高。”
镇圭立马挺直了背,他三岁时候生辰就?许愿说要和二爹一样高,两岁之前是许愿也镇玉一样:“那二土明?天也要起晚晚。”
顾青一口答应,并说明?天他会去检查,如果起得太早,要没收他三岁的愿望。他说着话,走过?去看二土学包粽子,看完只?觉得这人就?是来添乱的——
包粽子,糯米不是从左边漏出来就?是右边,不止是小小的粽叶包不住心,镇圭那小肉手也合不住那么多的糯米,就?这样还要贪心呢:“包什么呢?”
镇圭举起来给二爹看,求夸奖似的:“是粽子!二土还要在里头放铜板!如果二爹好运,就?能吃到!”
就?这还想包铜板?糯米不漏就?不错了。
镇圭饶有兴致地?继续同他分享自己的计划:“不过?第一个是给二娘的,二爹得排队!二土要给阿奶包,还有二娘、二爹、哥哥、川哥、骏哥也要……”他就?剩一只?手了,五个手指头还能数出六个人来,真是难为他了。
顾青三两步进屋给季卿语拿了张凳子,洗了手,开始拯救二土手里的四不像。
季卿语看他们忙,也不好不跟着,只?她根本不会,不知可以从哪入手。
顾青看她无聊,给了她一张粽叶:“想学?”
季卿语小声冲他道:“只?想学一点点。”意思就?是,觉得新鲜,想玩一玩。
其实季卿语是嫌包粽子弄得满手糯米,不能说脏,但叫她不舒服。
顾青怎么不懂?动作迅速地?把镇圭手上的那个包好,还加上了镇圭嘱咐了三遍的铜板。包好后?放到一旁,才开始教季卿语。
镇圭自己摆弄了一番,看看二爹的,又看看阿奶的,觉得不像,便也凑脑袋过?来跟着学。
长粽叶折出一个三角,往里头放糯米,压实,粽叶绕着三角继续包着,不断重复。一条简单的粽子叶在顾青手里转出了花,不多时,小三角粽就?包好了。
季卿语一步一步地?跟着顾青学,倒也有模有样,比镇圭包得好。后?来顾青帮她扎起来时用的绳子还和阿奶的不一样,是红色的,季卿语便问:“怎么颜色不一样?”
顾青把她这三角粽放在显眼?的位置:“你第一次包,煮的时候,得叫厨房多看着,别叫它露馅儿。”
季卿语自是不疑有他,包完这一个后?,便没再包了,不给厨房添麻烦。
镇圭也想要个不一样的绳子,顾青也给他抽了根花绳,三两下?捆好,扔进粽子堆,泯然粽子里。
二土急了,想和二娘的贴贴这也是他第一个粽子:“二土不需要厨娘姨姨额外照看吗?”
顾青想都没想:“不用,二土包得漂亮。”
还包着粽子呢,二土看着锅里,还想着别的,问二爹要端午糖吃。
季卿语好奇:“将军过?节都会发糖吗?”
顾青看了她一眼?,跟哄小孩一样哄她:“发。”
季卿语转了转眸:“将军从前在军营都是怎么过?节的?”
顾青又包好一个:“从前在军营多打仗,日子都分不清,每日只?能靠天亮、天黑算时日,那时候是不过?节的,只?是听人提起到年了,才知道是又过?了一年。”
顾青看她听得这么认真,有些不自在,他不惯说吃苦的话给别人听:“后?来有了镇圭之后?,就?知道要过?节了。”
季卿语弯了弯眉,眼?尾透出点点笑意。
顾青发现她爱笑了许多:“也不知他打哪知道的过?节的消息,端午、七夕、中秋,连清明?节都要问我?要糖吃,反正到后?来,一听他说要糖,就?知道是过?节了。”
“将军这般好说话,不怕镇圭骗糖吃吗?反正将军不记日子。”
也就?只?有季卿语觉得顾青好说话。
镇圭原想说自己才不会骗人,但抬头一看,两个大人好像并不在乎他的意见,便气鼓鼓地?不说话。
顾青顺着她意:“想吃就?买,糖而已。”
因着还要买糖,顾青帮阿奶包到最后?,就?没包了,临出门时,他听阿奶说想吃豆腐花。
顾青原是给阿奶买了一碗,见季卿语不知道这东西?,便递给她看。
季卿语确实不知道,也没吃过?这种东西?,黄橙橙的汁水里,碎着白色的豆腐,她闻了闻,是甜的。可不管味道如何,这东西?看着好生奇怪,顾青给她了,她就?端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顾青看她纠结的模样像是在做什么重大是决定?,眉头都皱起来了,靠近一闻,又端开拿远,反复几次,顾青没见过?她这种表情,觉得生动,多看了几眼?:“好吃的,镇玉和闵川他们也喜欢,每年过?年都要吃。”
过?年才吃的……
季卿语忍着纠结,只?让顾青多买了一份。
只?顾青没想到,就?算季卿语说要买了,吃起来却还是跟猫儿似的,几次递到嘴边却要吃不吃,好容易下?定?决心了,就?小小地?抿一口,再一小口。
抿到豆腐沫时,会余出来些,沾在嘴角上,白色的豆腐沫沾在朱红的樱唇上,又被季卿语粉色的舌尖卷走。
看了几回,顾青的目光便暗了几分,想着如今还是光天化日在坊市上,转开目光,声音微沉:“你好好吃。”
季卿语坐在马车里,本是安静的吃着,听顾青说话,以为他是嫌自己吃得慢,小声同他说:“吃完就?没了。 ”
方才还要吃不吃的模样,现下?倒是稀罕上了:“吃完了再买。”
本是如常的话,可季卿语却说:“姑娘家?不能贪嘴。”
“谁说的?”
季卿语一愣,在这句话陷入回忆。可她真真切切去想,又好像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只?她印象里又的的确确有人说过?……记糊涂了吗?
或许可能是谁人一句无心的话,就?让她这么记去了,也跟着这么做了……季卿语想到回门时,卿言说的她还没有长大,姐姐就?学会了怎么讨大人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