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他重新牵住人的手,一心琢磨着这人的手怎么能这么小、这么软,这么白,握在手心就那么一点点,好像含住就没了,跟他的完全不一样。他牵着走了两步,自觉无碍,握着她的手便稍稍拢起,大掌把人全部裹住。
二人进了正堂,上宾坐的是季父和位老夫人,想来是顾青的祖母,季卿语来不及看真切,喜娘便唱了婚词:
香烟飘缈烛双照,吉时登临福满园;
新郎新娘齐入台,鸳鸯喜鹊同来瞧;
一拜天地,
再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万事安康……
礼成圆满,迎入洞房,季卿语稳稳坐定房中,才算松了一口气。
菱书和菱角守在外头,周遭静悄悄的,只依稀听到前厅热闹。季卿语顶着盖头规矩坐着,眼睛却打量起厢房的布置来。
这宅子当初住的那位进士老爷喜好晏公诗,知晏公盛爱红梅,在后院里栽了许多,是个颇文雅的人,厢房设置自然不会差,季卿语从布置里瞧不出顾青的性子,目光便淡了许多,略过满堂喜庆的家什和累成小山的桂圆花生,合上了眼,空留那些喜字红绸挂得细致,台上双烛摇摇。
入春时节,天色依旧暗得很快,但今儿日气佳,长庚星隐隐亮在西方。
季卿语安静地睁开眼,听外头忽然传来的喧闹声,越来越近——
是顾青的声音。
比白日时略显懒散,又带着几分沾了笑意的严肃:“我媳妇是个娇性子,你们这么吵哄哄的,待会儿把人给我吓着了,要你们好看。”
喝了不少酒,众人松快太多,又都是过命的兄弟,没平日那么怕他,笑话:“青哥连人都没见过,这就护上了?”
音还没落就被敲了头:“不护她护你?明日酒醒给我站岗去,还谁想闹洞房?倒时挨个——”
“青哥,我我我!”
话还没说完,他们便闹了起来:“青哥我自愿站岗!你就让我们见嫂子一眼吧!我听说嫂子可美了!”
“你是抱得美人归了,兄弟们可还素着呢,你也让弟兄几个饱饱眼福!”
“就是就是!青哥,当初可是你说的,有你一口饭吃不让兄弟饿着,怎么?忘本了!”
“青哥!我给你站洞房!”
“站洞房!站洞房!”
里头,季卿语听到这话,心里一惊,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连守在外室的菱书和菱角都进来了,面色紧张地护在她身前,就怕新姑爷把那群人放进来,他们这儿可没闹洞房的规矩!
菱角菱书皱着脸挤作一团,心尖儿都在打颤,果然是乡野出来的莽夫,这也太没有规矩了些!老爷夫人怎能把小姐许给这样的人!菱书挡在小姐面前时,手都是抖的,心想着,若是姑爷敢这么折辱小姐,她就跟他拼命!
主仆三人心里头打着鼓,菱书连烛台都握住了,就听外头忽然几声闷声,紧接着哀嚎连连,此起彼伏——
“别打别打!错了!”
“真错了哥!兄弟嘴里没规矩,冒犯嫂子了,这就滚!”
“已经滚了这就滚了!别踢屁股啊!”
“啊!屁股!”
“青哥我们真错了,青哥给嫂子带好!”
“青哥、嫂子天长地久!”
“百年好合!”
“儿孙满堂!”
随着一场哄闹,原本嘈杂的声响渐渐淡去,人终于是走了。
季卿语松了口气,过了会儿,才听到外头的推门声。
菱书菱角对视一眼,去门口迎人,福礼叫人:“姑爷。”
顾青站在门边,长长吐了口浊气,扫了那两丫鬟一眼,点过头,她们便退出去了。
夜深人静已,热闹如烟褪去,红烛摇曳下,对影化作成双旖旎。
季卿语的心慌还没散干净,心头便一点一点磨人的烫起来,屋里只有他们两个,她的耳畔里,只能听到顾青的脚步声。听他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走来,明明不急不缓,却不知为何攥住了她心口跳动的声律,他愈近,她呼吸愈是清浅,在呼吸越发紧促时,顾青却倏尔停了步子!
他似是想起什么,折了回去。
这一停,季卿语的呼吸就乱了。顶着盖头,她什么都瞧不真切,目光只能一直追着他走,追得双唇微抿都不自知,可就在她将要呼出一口气时,眼前忽地一亮——
盖头被挑开了,明亮的烛光和顾青身上的酒气一同铺面而来,让季卿语脸色霎白!
那还未长舒而出的呼吸生生停住,眼睫颤过两下,垂定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初见郎君而娇羞不已的新妇娘,只有腿上交叠紧扣的双手,隐隐出卖着她的情绪。
顾青没注意她的失态,将盖头揭下来后,嘀咕了一声:“怪漂亮的。”
拔步床上,季卿语一袭金莲并蒂的嫁衣,庄重典雅,正红的颜色衬得她肤如凝脂、胜雪欺霜,烛影绰约里是人如温玉,眉眼顾盼下是艳若三春桃李。顾青盯了半晌,有些眼热,许久才发觉自己冒失,目光转而落在她的满头钗环上,端起正直:“饿不饿?”
季卿语用力地眨了下眼,轻声:“……不饿,倒是有点累了。”
顾青看她脸色确实有些白,想来是真累着了。都说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垂花门都没出过,她今日又顶着这么多首饰走来走去,站了许久又坐了许久,人这么小一只,怎能不累?
他轻咳半声:“那就歇息吧。”
季卿语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甚至顾不上去看顾青,也顾不上卸掉凤冠霞帔,跌跌撞撞地入了净室。
净室早备好了热水,热气蒸腾,甫一进来,淡淡的潮意便把她的脸湿了个透,也让她清醒了几分。
季卿语把自己沉进水里,又往水中倒了许多花露,没一会儿,馥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渐渐盖去了方才闻过的顾青身上的酒气,也是这时,她骤然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她坐在浴桶里,隔着窗,看外头月色,久久出神。
待会儿进去,便再无退路……
季卿语凝神许久,回想着见面不过半日里他的莽撞与无礼,指尖拨出涟漪,没一会儿,自嘲笑笑,成亲拜堂,哪还有后悔药?
厢房里的灯熄了大半,只剩下床边一盏。
顾青是在季卿语之后沐浴的,他洗完,走进内室掀开被子,刚要探头去吹灯,却陡然瞧见被子里只着单衣,身段玲珑有致,露出一段玉颈的季卿语……不知是不是因为周遭烛火太暗,被衾的颜色太红,愈发衬得她白得跟玉瓶似的。春日的天,还带几分寒凉,可被褥里的淡香夹着温热飘到他眼前,像要把他吸进去一般。
顾青哪见过这场面?只一眼便觉得通身的热气往下涌。
他抬头吹了灯,迅速进了被里。
季卿语在顾青进来时,心跳很快,他身上的酒气比方才淡了许多,不知是因为洗过澡还是她方才用了太多花露,可纵是这样,两人如今挤在一张榻上,他那么大的身量,小小的空间都让他的气息填满了,季卿语闭上眼,只觉得四处都是他和他身上的酒气。
顾青微微一滞,只觉得周遭都是季卿语身上的香气,方才他还没进净室,便闻到花香,他鲜和女子接触过,不知她们是不是都这般洗澡。他没忍住,拨了拨季卿语的洗澡水,这一拨不行,初春的天寒,洗了个冷水澡。如今帷帐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他觉得这是勾引,可方才在净室里,她已经勾引过了。
季卿语的脸白了又白,心跳声愈发快,可她没想到,比她的心跳声更聒噪的,是顾青越发粗重的喘息……
季卿语不明所以,却在这样的情况下稍稍安了心,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顾青一眼——他闭着眼,双手交叠地放在肚子上。
不知怎么的,她耳朵跟着热起来,继而听到顾青出声:“你……”
一个字就没音儿了,季卿语心头一跳,今夜是要圆房的。
她没作声,顾青等了一会儿,整个人翻了上来,覆在她的身上,被衾往下滑了滑,季卿语的锁骨便露了出来,她是真的白,不是错觉。
顾青眸光一暗,喉间微动,碰人家之前,认真说了句:“我会对你好的。”
他就这般撑着身子立在季卿语身上等她回答,说话时,气息一阵一阵地朝她面上扑来,黑暗藏不住他的健硕,也藏不住那双发亮的眼睛,季卿语出了身冷汗,伸了伸脖子没说话,算作回应。
顾青盯着季卿语半晌,见她不拒绝,才俯下身在她的锁骨上吻了吻,亲出了个响,又舔了舔,呼吸愈发沉重起来。他抬头想亲季卿语的嘴,可季卿语动了动脖子,整张脸埋进旁边的软衾里。
“……亲别的。”
顾青目光一深,往下边别处亲去了。
第5章 新婚燕尔
翌日晴薄,更时不清。
季卿语倏然惊醒,心悸如雷,猛然睁开眼时,冷汗骤下,双目不聚焦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定睛一看,入目是男人陌生而坚实的手臂,半个身子结结实实地压在她身上,把她挤得只能喘口气了,季卿语擦了一把额角的冷汗,明白自己为什么做了噩梦。
两人睡得跟个勺子似的,季卿语用力挣了挣顾青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半晌没推动,冷汗成了热潮,身后不着衣衫的胸膛热腾腾地烫着季卿语的后背,季卿语累得没了法子,只好任他贴着,越躺越清醒。
可没躺多久,身后开始隐隐不对起来,热意烫人,她昨夜通了人事,晓得这是什么……
于是季卿语往前挪了点距离,没挪多远,就听顾青烦躁地嘶了声,松开她,伸手往下揉了两把,然后扯过被子把她盖了起来,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顾青迷糊糊的,声音带着些哑:“……醒了?”
好像卯时都不到吧。
季卿语有些尴尬,转头看空荡荡的帐顶:“进门第一日,该早早去敬茶。”
顾青躺着:“阿奶身体不好,起不来大早。”
季卿语知他双亲过世,家中又只有一个阿奶,轻声说:“纵是如此,新妇进门该讲的规矩还是不能免的,该给长辈留个好印象。”
话虽这般,可如今这天色委实算早,天还擦黑着,便是在季府,也万没有这个时辰起来侍奉母亲梳洗的道理,但季卿语还是想起了——她对和顾青躺在一张榻上没甚兴趣……
新婚燕尔,该是日上三竿,慌忙起身,娇房窃语的时候,眼波荡着春情的鸳鸯一个嗔语责怪,一个含着笑哄,才算甜蜜可人,但和顾青……季卿语委实不知能同他说些什么,昨夜的酒气让她心有余悸,累成那般也是夜梦难安。
顾青的声音困恹恹的:“穷讲究,你起了早,怕是要久等,倒不如睡个回笼觉,起来时间正合适。”
季卿语心觉他可能是犯懒,毕竟昨夜那么卖力气,累着了也正常,虽然她也累着,腰酸膝痛,但更想起身缓一缓:“那将军睡吧,我先去梳洗了。”
她想沐浴。
昨夜虽然叫过水,但那时太累,也不知洗没洗干净,说起来顾青瞧着身强体壮,也不过两回,第一回 时只弄了一会儿,季卿语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第二回了,若不是有第二回,她还不知那就算结束了,可第一回没洗啊……
季卿语从顾青的臂弯里抽身,心想洗完后,时间该差不多了,倒时再来唤他也不晚。她盘算好时间,离了那怀抱,谁知连被褥都没出,顾青就起了,动作利落地下榻:“我也起。”
“……”
待洗完,也到了该起身的时候,季卿语梳完妆,顾青便领着她去见阿奶。
季卿语今日穿了身玉红夹水的束领长衫,长发全挽起来了,露出修长白皙的颈,玉色耳坠沉稳地定着,提裙跨步时自有气韵,举手投足间尽是端庄矜持,亭亭款款。
外头洒扫的下人瞧见新夫人和将军,眼睛都直了,一是因为没见过季卿语这般出众的人物,二是这新夫人和将军简直大相径庭,不说样貌,就是这气质也太不般配了。
顾青打着哈欠,走在她旁边,双手叠在脑后,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像是不入心,步子也大,走了会儿,发现身边的人瞧不见了,便停下来,等她一等,慢步子的时候借着胳膊肘的遮掩偷看季卿语。
这人怎么生得漂漂亮亮的,脸蛋滑滑的,眼睛亮亮的,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还有种漫不经心的勾人,顾青瞧着她鬓边那只玉步摇,珠子晃得轻轻的,叫人想碰一碰,把它荡起来:“妆奁里那么多首饰,怎么只戴一支?”
季卿语微微抬头,只看到他的下巴,便收回了目光:“穿戴素净便好,月满则亏。”
“长得这般好看,穿金戴银才显贵气,你进门第一日就这般穷酸,给人瞧见,像我委屈了你似的。”
季卿语不知道话还能这般说,又像夸人,又像骂人的,她提了口气,颇有耐心地解释:“贵气这般东西,不看锦衣玉食、钗配环饰,一如宰辅王相,名满南梁依旧素袍待人,山肴野蔌,可通身贵气,谁能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