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王首辅位高权重,所见之人多是为了巴结他,哪有不曲意逢迎的道理?只怕他蓬头垢面、‘虱处裈中’,也没人敢说他不贵气。”
季卿语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辩才,又道:“贵气在身心,不在身。”
“藏在心里旁人如何见?”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素来养在心间,哪有到处宣扬的道理,季卿语有些累了,只觉得与他说不明白,偃旗息鼓:“……我喜欢这样。”
顾青一噎,走了两步,快快道:“……那随你。”
说着话,两人进了松鹤堂,此处是顾青祖母的院子,倒是离他们清鹭院不远。
甫从院门进去,就瞧见已经有人在了——那人一副管家打扮,个头不高,头发打理得仔细,一身黄缎长衫,衬得肤色黑黝,远远看见他们,还没说话便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模样看着不甚干练,还有些没规矩,但颇为和气。
顾青微微颔首,还未说什么话,廊庑边又看到三道身影有说有笑地走来,一位粉衣少女,一位紫衫妇人。
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两位的身份定是不凡,但季卿语的第一眼却没怎么看她们,只因她在见到顾祖母的第一面时就愣住了——那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脊背微驼,脚步慢慢,面上的褶皱里甚至能看到岁月沧桑,和她那从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祖母全然不同……
顾青说:“这就是我阿奶。”
季卿语迎了上去:“孙媳给祖母请安。”
顾阿奶一双眼睛弯了起来,明明这么瘦弱的人,眼睛却很亮,看着她就笑:“阿青这媳妇也太好看了些。”
旁边的紫衫妇人开口附和:“刚到宜州便听人说了,季家的二姑娘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美人,今日可算见着了。”
季卿语这才分了眼神给她们。
她先看了那妇人,只见这人收拾得体面,钗环耳饰一样不少,面上敷粉,还熏了香,就是这味道不太好闻,衣衫料子选得极好,虽然颜色有些不合适,但做工精致,款式新颖,瞧着不像嬷嬷;再看那少女,模样就年轻了许多,虽然不大会打扮。这两人能进老太太的院子,自然身份不一般,为此,季卿语偷瞧了顾青一眼,大有几分询问的意思。
正巧顾青也在看她,模样正直。
可越正直,越显欲盖弥彰,季卿语想着果然,这般年岁,身边不可能干净的,就是不知这人到底是妾室还是通房了,妾室的话,就算不知规矩,也不该带到堂前,通房丫鬟的话……
“这是我舅娘。”
“……”
“这是表妹。”
“……”表妹也就比通房好一些些,季卿语想。
双方见了礼,便一齐往正堂里去。
季卿语主动上前扶住顾祖母的手,却在扶住她手的那一刻愣住了,这一愣,她又忍不住抬头去看顾青。
尚在家中时,王氏告诉季卿语:“顾家人丁稀落,就他一个独子,后宅也清净,妯娌是没有的,他家做主的就是他祖母,顾青很听顾祖母的话,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成亲,就是因为顾家祖母说了想抱孙子。”
季卿语当时不太明白,为何顾祖母一句想抱孙子,二十五六都未娶亲的顾青便点了头,今日见到人,却一切不言自明——顾祖母的手腕骨很小,皮肤松弛,皱巴巴地贴在骨上,像只是包着一层皮。季卿语替人诊过脉,却也从未握过这样的手,没有一点生气,温度都很少,教人只敢扶着,连攥紧都不敢。
十年离家再回首,满身功勋,耀祖光宗,可当初亲他疼他的祖母却年老成了这般模样,是谁不孝?
季卿语蓦然想起顾青背着顾祖母上山祈福的事,一路进来都有些怔然,以至于没发现位置上的不对,上头坐的是顾奶奶,她挨着顾青站着,再过去是舅娘,表妹站着,而坐在舅娘旁边的,竟是门口瞧见的那个,管家……
顾青适时开口:“这是舅舅。”
季卿语也是到这时才开始诧异,顾青衣锦还乡,扶持家里自是理所当然,但扶持的人竟是娘家一脉的亲戚,闻所未闻。
季卿语敛去神思,开口叫人:“舅舅。”
“诶诶。”黎阿栓笑得嘴都咧开了。他早听说自家外甥要娶个天仙般的姑娘,昨日拜堂,瞧季卿语那身段就知道肯定是个大美人,如今见着面了,更是觉得惊为天人,漂亮得他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阿青好容易回来了,还成了个威风赫赫的大将军,手底下管这么多人,还要管这么一个大宅子,肯定忙不过来,他家里没什么人了,我这做舅舅的自然要帮一帮的。”
季卿语心中有了大概。
这边说着话,丫鬟那边却开始上菜。
上菜?
季卿语看到几个丫鬟端着菜碟,款款往正堂来,在座的却没一个觉得不对,不由扶额,这怕不是顾家的规矩,新妇敬茶第一日,茶瞧不见一杯,却要坐下一起吃个饭……季卿语哑然,心想怕是没有比这更离谱的事了。
她随着顾青落座,看下人端着米饭放在她面前。
目下这时辰,就是要吃,也是早膳,可季卿语从没有早上吃米饭的习惯,素日里半碗粥都算多的,再者,她目光落在面前的碗上,总觉得哪里不对,打量了一圈,又看不出哪里不同。
直到她入乡随俗地吃了几口,才发现,顾家的碗,似乎比家里的,要大上两指……
顾阿奶给季卿语夹菜,还都是大块的肉,慈祥地笑着:“阿奶看你哪里都好,就是太瘦了,这手腕骨细的,还没有筷子粗,平日里在家都吃什么啊?”
季卿语有食不言的规矩,这会儿听祖母问她,在座的人又都在看她,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快说了句:“……喝汤。”
阿奶笑起来,虽然是瘦瘦小小的脸,但笑起来一双眼睛跟月牙似的:“喝汤好,喝汤补气血,阿奶炖的汤可好喝了,下次炖给你喝。”
舅娘田氏闻言道:“哪还用得着您下厨房?家里有厨娘呢,咱家的日子如今好了。”
“阿奶的手艺确实……”黎阿栓还没说完,便咬着牙抽起气来,拿眼瞅了一下田氏,硬生生转了话口,“不错,但如今府里有厨子,还是花了大价钱从扬州请来的名厨,手艺没得说,阿奶往后就别下厨房了,省得让那烟火气熏出个好歹来。”
话里话外,尽是体贴顾祖母的模样。
“哪有那么金贵,弄个汤没啥大烟,这么多年都这般过来了。”顾阿奶笑着,想起什么似的,“阿奶煮汤的手艺虽比不上大厨,却也是我娘亲手传给我的,我也传给了阿青娘,从前大雪天,一家人就爱围着火炕吃我那萝卜汤。”
这话倒有几分想把煮汤的手艺教给季卿语的意思,表妹黎娥盯着季卿语捏筷子的手,忽然道:“表嫂的手那样好看,想来是没进过厨房的,这万一要是拿不稳刀,切了手,可就不美了。”
季卿语默默尝了一小口汤,没应表妹这说话。
这话乍一听像在帮她说话,可如今满堂坐着的全是顾家的亲戚,他们尽是乡野出身,只有她例外。什么名门闺秀大家千金,众人表面上敬着她,捧着她,话里话外放在手心怕掉,放在口里怕化,背地里却指不定怎么嗤之以鼻她金贵。
这事季卿语若应了,往后在顾家,他们就敢瞧不上她,金枝玉叶的小姐到了他们顾家,还不是要进庖房?可若是不应,那便是在驳顾祖母的面子,是瞧不起顾家,那季卿语往后的日子,自是好过不到哪去。
顾青这表妹年纪不小,倒是有些心眼的。
黎娥说完后,见季卿语没领她情,笑容难免有些僵,坐席上一时间尴尬起来。
便是这时,顾青忽然开了口:“阿奶的手艺确实不错,小时候您和爹娘在田里抢收,我在厨房做后勤,看爹累了一天回来,就惦记着想喝汤,我还偷学了您的手艺。”
阿奶笑起来:“那时你才五岁,那么重的刀都能举起来,可把阿奶吓坏了。”
“但阿奶还是把手艺教我了。”
“是啊,阿奶从那时就觉得,你是个会疼人的。”
原来话口埋在这儿了,季卿语有些意外地看了阿奶一眼。
舅舅一家只看季卿语的出身家世,就觉得她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但既然嫁到顾家,做了顾家的媳妇,庄稼汉还能养出公主病不成?自然得磋磨她的性子,教她不敢金贵,但阿奶不一样,她觉得季卿语嫁进他们家,那就是受委屈。
他们不敬茶,不说客套话,坐下来吃了一顿早饭,话里全是她听不懂的家常,唯一让她听懂的就是,顾青会疼人。
季卿语有些无措,捏着筷子低头吃饭,她吃得认真,却忘了自己吃不了这么多,几口下去,便已经撑了……
若是在家,不吃也就算了,但今日是第一次和顾家人吃饭,阿奶又给她夹菜……
桌席上,黎阿栓已经换了第二碗,他没听懂那些弯弯绕绕,自顾自抱怨着:“城里的碗还是太小,不如村里用的海碗大,能装。”
黎娥瞧他爹胡吃海塞,想起方才被季卿语驳的面子,更是难堪起来,劝道:“如今也没什么活计,吃这么多做什么?”真是丢人……
“能吃是福,你这小孩懂什么?”田氏给黎阿栓盛饭,“平时你也挺能吃的,怎么今日才吃这么一点?要我说,你这饭量就是随了你爹,你从小就能吃,一日三餐不够,还得偷摸着给自己烤个红薯馋嘴。”田氏没注意黎娥越发难看的脸色,说得来劲,“从小我就觉得你是个有福气的,这不,如今阿青成将军了?”
真真是歪理一通,季卿语听着这大道理,只觉得恍惚,可田氏话里既说到了顾青,她如何能不吃?这不吃,就是在跟顾青的前程过不去。
季卿语偷偷压了口气,想着再吃一口,便是这时,一支手忽然伸了过来——是顾青。
她转过头去,只见顾青依旧是那张凶脸,没什么表情,用筷子拨了拨饭,很自然地把季卿语碗里的饭全扒拉到了他的碗里,最后还回来时,还意思着给她剩下一小口,叫她能安心坐着。
季卿语从未见过这般行事的,就是在家里,也从没见过爹吃娘的剩饭,爹在她们院里用饭时,她和娘是要在一旁伺候的。
顾青没看她,神色坦然,嘴上说了句:“大早上的,哪吃得了这么多?”
不知是在帮黎娥说话还是什么。
他这般说了,田氏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但看顾青吃了季卿语的剩饭,眼神便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转。
季卿语的脸慢腾腾地热起来,话是不敢说的,也不敢抬头教人看她。
顾阿奶看着季卿语那张染了薄红的脸,笑得欣慰。
用过膳,顾青送阿奶回房,又说了会儿话,再回院子时,看到季卿语和她的小丫鬟正在廊下转圈。
“这是干什么?”
菱书福了福礼,回道:“夫人吃撑着了,在消食呢。”
顾青想着那几口饭,觉得她跟猫似的,抬脚要过去,又生生止了步子,掉头不知往哪儿去了。
季卿语兜完圈子,回了厢房,刚吃半口茶,菱书就端着个漆盘进来了。
季卿语看她支支吾吾的,便问怎么了。
“夫人,这元帕,不知该给谁好……”
季卿语看着上头那点红,微微一愣,又想起顾青今日吃了她的半碗饭,心道,这家,是个没规矩的。
第6章 猫儿吃饭
见过长辈,下午就要见一见顾青的贴身小厮和各院重要的下人,可季卿语等到申时,也没瞧见哪个嬷嬷带人来见礼,眼看天要黑了,只得让菱书和菱角出去看看。
顾府是四进的院子,同季家差不了多少,可瞧着却比季家要大,原因无他,这府里的人太少了,贴身侍奉的下人几乎没有,都是些干粗活的杂工,家什摆件也少,除了几间住人的屋子,其他几乎都是空落落的。
菱角回来禀告:“奴婢四处看了看,府里的下人统共不过十来个,厨子两位,马夫两位,一位浣洗嬷嬷,剩下的多是昨日大婚请来的短工,如今时间没到,便在院里做些洒扫的活儿,等他们走了,人怕是更少。”
菱书补充道:“奴婢打听了一圈,府里下人这事,是黎夫人操办的,牙行也送来过伶俐的、在大户人家家里做过事的下人,但黎夫人用过两日,就把人送回去了,说是那些下人心高气傲看不起人,不喜欢用,如今能留在府里的,多是周遭村子出来找活计的散工,模样手脚倒是老实勤快,但都大多没有卖身契。”
难怪今日从敬茶开始,便处处没规矩,家里连个懂规矩的人都没有。那位舅舅说是来管家,但瞧着却是个没主意的,想来这半年,整个顾家都是凑合儿过的,又因为从前清苦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菱角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么大个宅子,就这么点人,忙得过来吗?”
清鹭院还好,虽然只有她和菱书,但她们在季卿语身边服侍惯了,勤快点,总能忙得过来,可老夫人那边,她可听说了,那是跟舅爷院里共用一个下人,那可是四位主子。
从前在双栖院,光是贴身照顾季夫人的,就是前前后后八个大丫鬟,衣裳、首饰、胭脂、头发,样样都得有人管。
季卿语也颇有些头疼,家中确实是要添人的,但这事还得顾青来说。
今日她刚进门,还万没有到可以指手画脚的时候,况且还不知这舅舅一家和顾青到底是个什么情谊,娘家的亲戚,却全家带在身边,贸然行事,唐突了不说,闹出什么龃龉就不好了。
“此事容后再议。”
菱书看夫人扶腰皱眉,倚椅而靠,下意识想起昨夜那三大桶水来,她贴身服侍夫人快十年了,今日再瞧夫人,便觉得有些不同,可究竟是哪里,她也说不出个确凿来,只觉得清泠的气质里多了丝柔媚,明眸善睐里散出了点点旖旎,菱书脸颊微红,蹲下身替夫人揉腰,慢声说:“顾家后宅清净,确实不错,但奴婢瞧这舅爷一家……怕不是个好的。”
这话就奇怪了,按理说,三亲六眷的事,只道这人好不好相与,难说到好与不好的程度,季卿语抬起眉眼,眼尾透着一点懒:“怎么说?”
“依奴婢看,如今是黎夫人在照顾老夫人起居,按理,顾家到宜州也有半年了,老夫人虽然从前住在乡下,可条件再差,养了半年也该有起色了,可夫人今日也瞧见了,老夫人那气色,那是比走街串巷、担篮卖菜的嬷嬷还要差……”菱书越说声音越小,透出点小心翼翼来,“而且黎夫人和黎表妹的衣裳料子,可不要比老夫人的好太多,老夫人的衣裳看着鲜亮,但料子却一般,黎夫人怕不是见老夫人和姑爷不懂这些,诓骗他们……”
闻言,季卿语睨了菱书一眼,菱书缄了口,不再说了。
树影西移,黄昏狭斜。
季卿语一下午无事可做,躺在美人榻上任菱书按腰,这一按,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再醒来,已见昏阳入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