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溺子戏
他盯着季卿语的脸,脸色阴沉,在季家,能打她的人不多,除了?季云安他想不到旁人,顾青想着昨夜霍良同他说的事,猜出了?原因。
——献诗汲引不成,赈灾不成,到头来,只能把气撒在女?儿身上。
顾青不知?道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他捏一?捏都觉得心?疼的人,回家一?趟,却满身是伤。顾青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心?疼,一?边心?里骂季云安,一?边低声骂她:“挨打了?也?不说,真有能耐。”
第50章 为有暗香
季卿语这一觉直到天色大亮都没醒, 顾青今日还有事,吩咐了菱书菱角她们盯着人,便匆匆出门了。
今日是曹嶙处斩的日子。
在顾青看来, 曹嶙算不上犯了多?大罪,一言蔽之不过盗墓而已,算不得伤天害理, 再多?便是对那些文平县的村民下手狠毒,可在百姓看来,便不只是如此了,他?杀害亲弟,偷盗仙翁之墓, 还借职务之便罔顾人命、泄私愤。
为?人也颇有争议, 赘婿入门,单是这一层便叫许多?人看不上,父母供他?读成秀才, 他?却不想着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在仕途上有所精进,反而巴结权贵, 做个三?岁小?儿都不齿的倒插门,光是这一点,便能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况且自古民众对达官显贵颇有议论之声,不解他?们既已经有了滔天的富贵, 为?何还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以至于囚车行在路上,沿街不少?百姓都在冲曹嶙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曹嶙刚开始还躲着,但后来被砸了几次后, 也知?道躲避无用,索性就不躲了。
两刻钟的游行之后,曹嶙才被送到刑场,他?带着沉重?的枷锁,拖着步子走上刑台,今日的日头不错,照得他?睁不开眼,只能眯起来。
自从下了狱,他?再没见过这么?多?人,也没见过这么?亮的光,他?环视一周,看到了监斩官,看到了顾青,也看到了魏硕——魏夫人和魏子云也来了,他?的目光在魏子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稍作停留,算起来孩子应该已经七个月了,她站得艰难,整个人胖了许多?,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也是,毕竟是魏家独女,她有这样的父亲护着,雨都淋不到一滴。可不知?为?何,遥遥的,曹嶙看着她,仿佛能看到她那双攒着泪水的眼睛。魏子云是个好姑娘,只是可惜了,喜欢谁不好,独独喜欢他?,生在哪户人家不好,偏偏生在了魏家。
曹嶙别开目光不再看,当作自己和这女子没过牵扯,也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甚关系,可就是他?转头的那一刻,人群中,他?看到一道身影,那人一身深褐宽袍,头戴木冠,年纪不轻了,曾经脸上的肥肉已经垂了下来,挂在脸上,眼袋深深,曹嶙神色一凝——那是他?爹。
只他?原以为?会从他?爹眼里看到一点憎恨、一点痛快,但没有,他?的目光很淡,仿佛真就只是要来送他?最后一程,那眼神像碧波里的湖水,一点涟漪都没有,便是遥遥与他?眼神对上,也没有错开。
监斩官坐在高?台上,看着时辰,抽出斩首令牌掷地,高?声道吉时已到——
曹嶙被人压上木墩,刽子手喝了一口烈酒,喷溅刀上,他?的头仿佛案板上的鱼,被人紧紧压着,可他?却一直盯着父亲没有移开目光,他?不理会身后的刽子手如何心狠手黑,也不管那把砍头的宝剑如何锋利,仿佛死?亡都不及父亲的目光来得重?要,便是这般无波无澜的眼神,越发叫曹嶙的喉头发紧。
可便是这般,他?却不肯放过一点,曹嶙便是想看看自己临死?前,能不能在父亲眼底有一丝的不一样,他?这个儿子,到底在这个父亲眼里算什么?。
他?一直没有眨眼,眼底爬上了血红的血丝,似乎还有别的,曹嶙一直瞪着眼睛,一直看着他?爹,手起刀落的千钧一发之时,父亲突然转身走了——
曹嶙瞳孔一缩,脱口而出:“刀下留人!”
刽子手瞬间握住了刀,锋利已经消断了几条发丝。
热闹的菜市口瞬间静了下来,又像一滴水入油锅,溅起喧哗,只因为?他?们反应过来,这句刀下留人不是旁人喊的,而是被压在案板上的人!
曹嶙突然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四处逡巡:“窦和墓!我在窦和墓里找到了些别的东西!我要请见顾青顾将?军!”
话音一落,人群中忽有一只冷箭袭来,直直冲曹嶙去——
势如破竹,于空中闪现出一星冷芒,霎那间便到了曹嶙面前!
危在旦夕之间,顾青凭空一跃,一个翻身出现在曹嶙面前,长刀出鞘,径直从中间把这箭破开,顾青立身在曹嶙面前,目光冷冷看着远处,那里人头攒动?。
“时机选得不错,不过,你想活命,还得看你知?道的东西,值不值这个价钱。”
曹嶙跪着走了两步,急切又低声道:“一幅图,我从里头拿了一幅图。”
顾青目光一凝,忽然想到前日夜里,霍良说的那幅仕女图,他?拿出皇上给的腰牌,像监斩官示意:“刀下留人。”
被人拖走时,曹嶙还在四处张望,似乎在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青回头看了他?一眼,叫来赵信,低声吩咐他?把曹嶙押送到暗牢去,又叫来闵川,让他?拿着自己的令牌去给霍良递个消息——曹嶙犯的是杀头大罪,不可能无端豁免,只他?若是知?道霍良想要的那幅仕女图的下落,依皇上对这幅画的珍重?程度,他?若帮得上忙,或许可能有一线生机。
一场没有砍成的头,成了近日宜州城最热闹的事,毕竟“刀下留人”这样的戏码,从来只有话本?小?说才有,那些故事版本?在茶楼酒肆已经传了几十版了,早已不新鲜了,可现实里却闻所未闻!如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到活生生的了,自然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现场目睹的人几乎一出现,就被人围了起来,像是个草草搭了个戏台子,一说便是半宿,一日内,光听人说的,便已经有八个版本?了。
百姓们热闹看得高?兴,魏家便不这么?想了——
曹嶙没死?成,还被顾青带走了,这人看着便是要招供,可他?们做的那些事,全抖漏出来一件,便是要魏家命的。
魏家书房里,私文匾写着四个大字“勤和家兴”,下头魏硕坐在圈椅里,神情阴鸷,对着跪在地上的死?士吩咐:“去把曹嶙解决了。”
死?士低着头,声音有些为?难:“……曹嶙如今不在官衙,被顾青带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废物!”魏硕把书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地,厉声喝道,“不管用什么?办法?,曹嶙必须死?!”
死?士垂着头,没敢吭声。
过了半晌,魏硕稍微冷静下来,眉头皱成川字:“……顾青在宜州根基尚浅,除了官衙,他?还能把人藏到哪去?”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顾青是不是还有个师父……辛责成是宜州人,顾青一定?是把人藏到那里去了!”
死?士领了命,正要闪身告退。
魏硕面向窗边,折断了水仙花的叶片:“……若是找不到曹嶙,就杀了顾青,我看整个宜州,除了他?,还有谁敢保曹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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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卿语惊醒过来时,才发现已经中午了,她着急忙慌起身,还想着去给祖母请安,刚动?腿,一阵刺痛袭来,叫她疼,也叫她清醒,也是这会儿,季卿语才后知?后觉自己昨日在季家跪了一夜,还把膝盖伤到了。
菱书听到动?静,端着水盆过来,帮夫人梳洗:“夫人,老夫人说您这几日都不用请安了,好好在屋里养伤吧。”
季卿语一愣,皱眉:“阿奶知?道了?”
菱书摇了摇头:“是将?军告诉奴婢的,奴婢也不知?将?军如同老夫人说的。”
季卿语松了口气,心想顾青应当没把这事告诉阿奶,不然会叫老人家担心的。
“夫人已经一日没吃东西了,奴婢端些热粥来,夫人将?就着吃点吧……”
“……端来吧。”
其实季卿语并不感到饿,或许是饿过头了,已经没有了饿的感觉。
菱书一走,她靠在榻边,透过窗纸,看外边朦胧的日头,又重?新沉默下来,她现在并不适合独处,一个人静坐着时,便总忍不住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
自从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父亲之后,季卿语便明白?,“酒后吐真言”这句话如何的真,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父亲,根本?不是真正的父亲,只有醉酒之后,父亲心里的话才敢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他?心里想做的事,都可以在清醒之后,装作无事发生。
而这恰恰是她最气的。
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
她从前觉得高?风亮节、翩翩如玉便是君子,后来认识了顾青,明白?心口如一的难得,可事到如今,这两者同父亲再无半点关系。
她一开始是气,到后来是惜,曾祖将?季家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可曾祖口中曾经心怀百姓,不坠青云之志的父亲却堕落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如果?曾祖还在世,对父亲的失望,比起祖父,只多?不少?……
季卿语看着窗边残梅,心中凄然,就如父亲说的那般,曾祖的祭日快到眼前,可瞑坐观想,历历在目,季卿语又有何颜面去见曾祖?
时至今日,季卿语只觉得若自己不教养在曾祖膝下,不曾知?道曾祖对父亲的期盼该有多?好,偏偏这世上,只剩她一人,懂得那份期待……
戚戚然不足以说尽季卿语心中的苦痛,这事放在心里,就仿若棉花里藏了一根针,不碰还好,不会痛,一想起来,一探寻,便扎得心口鲜血淋漓,就是因为?知?道这份期待有多?高?,如今便对父亲有多?少?的可惜,正是知?道父亲从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如今看着他?这般模样,便有多?少?的恨……
季卿语盯着面前这碗冒着热气的粥,明明很香,却觉得食难下咽下,她盯着碗看了许久,忽然对菱书道:“去书房,取我的伏羲琴来。”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季卿语轻抚着曾祖留在她琴上的刻字,转轴拨弦里,未成曲调,先有情思,弦弦掩抑,声声思寻,似述寤寐思服事……
眼睫低垂,眸光微微,拨弦时勾动?着今日并不清朗的风,渐渐垂泪,只是这时,衣衫掩映下青衫湿里,听到了一阵急切的脚步。
季卿语停弦抬头,看到菱书脚步匆匆——
“夫人,王夫人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季卿语瞬间凝眸:“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王夫人刚到绸缎庄,官府的人就把她带走了。”
“可有说原因?”
菱书也探听不明,只道:“听人说,好像是因为?宜州三?县河坝决堤一事……”
怎么?会是因为?河坝决堤?
季卿语想不到王家和河坝有何关系,只小?姨被带走了,她既然知?道,如何还能坐得住?
她搀扶着菱书站起来,膝上的痛叫她皱眉,可她却不露一点痛楚,叫人备下马车,一路往清河坊王记绸缎庄去。
万掌柜看到她来,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般:“表小?姐总算来了,东主被官府带走了,老奴也不知?如何办才好……”
季卿语叫他?莫要着急,把今日官差说的话,细细同她说。
万掌柜定?了定?神:“官差查到那些因为?决堤而不得不贱卖土地的农户都把田地卖给了咱们东主,说决堤是我们有意为?之……天地良心!咱们东主分?明是不忍看百姓流离失所、吃不上饭,才好心买下他?们的地,东主还让那些农户到咱们织布坊干活,便是只会浆洗洒扫,一个月也能有百文铜板,怎可能是那等谋财害命之人!”
季卿语神色难得的凝重?,心想,王算娘之所以会买那些农户的田地,怕是因为?当初她在庑县写来的那封帖子,只她没想到,竟是有人会从中作梗,那些堤坝已经被河水冲毁了,如何能看出有炸药的痕迹?
季卿语心乱如麻,忽然又想起被绥王退回来的那两首诗……
因为?写得不好吗?季卿语觉得不能,因为?前几日回家,李妈妈同她说绥王殿下很赏识老爷的时,还特意派了自己的宠姬千里迢迢到宜州来献曲。
文人之间便是这般,对文字向来敬重?,对方若是欣赏你的诗文,便不会退还你的诗稿,而是礼尚往来,若是意趣不和,才会将?诗文还给你……
季云安先前到庑县赈灾,也有一番作为?,他?第一回 到文平,便能想到让覃晟给皇上递折子,可见季云安深谙为?官之道,这回定?然不例外,只他?会说什么?——
第一回 堤坝决堤之事赖到了百姓偷堤身上,季云安身居其中,又经三?县决堤一事,自然知?道里头猫腻不小?,如此,他?此回再上奏折,定?会提出来其中的不对之处,并委婉强调自己的功绩。
可现下如何?
诗被退回来了。
这说明这回的折子,父亲定?是请了绥王殿下帮忙。
绥王殿下前些日子在御书房被皇上刺了一剑,如果?这事是真……绥王殿下为?何会被皇上刺剑,因为?替被软禁慈宁宫的太后说话,或是不希望皇上和太后的关系闹得太僵,可不论是哪个,都说明了,绥王殿下是站在魏家那边的!
难怪绥王会把诗退回来,父亲这步棋走错了。
宜州地界都是魏家的人,谁人敢把这事报给皇上?谁人有这个胆子状告魏家?
只有两家,一家姓季,一家姓顾。
想来如今堤坝之事牵涉王家,也是因为?父亲这个折子。
季家已经打草惊蛇,今日不过杀鸡儆猴。
十月的日子,本?是不算冷的,季卿语站在檐下,看着撒着金光的石板,却觉得脚底生寒——一边是曾祖的期盼,一边是小?姨的生死?,她觉得是自己膝上生疼的缘故,竟有一瞬间的站不住。
一个快步人影从她伞边经过,搂着几个女子进了绸缎庄,一身浓浓的胭脂香从她身边飘过,紧接着便听到一个男子的高?声吵嚷:“万掌柜,近日没给小?爷送好料子啊!我们思烟裙子都不够穿了……”
季卿语还没来得及转身去看这人是谁。
又来了一个快步身影经过,这人直接钻进了她的伞里——是顾青。
顾青个子高?得很,身材也健硕,刚钻进来便把她的伞顶得变形了,季卿语不得不抬高?手,把人罩进来,只顾青着实太高?,无论她如何举手都不能把他?纳进来。
一柄伞下,容纳了两个人,顾青的脸骤然凑近,盯着她,面色不善,像是来讨债的:“都这样了还出门,腿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