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卫国公府是太后娘家,如今只剩贺砺这一个亲侄儿,鱼有淼自是不愿得罪,低声道:“今晨圣人在太极殿视朝,御史何子骥参大将军昨日进城之时在朱雀大街上射伤庶人董玉昆,致其终身残疾……”
贺砺冷笑一声。
鱼有淼有些诧异地止住话头,看着面前高大冷峻的年轻郎君。
“多谢鱼给事告知。”贺砺微微偏首,站在他侧后方的鹿闻笙上得前来,塞给鱼有淼一个瘪瘪的小荷包。
鱼有淼半推半就地收下,心中还纳罕,这荷包又轻又空,也不知装了何物。在袖中轻轻一捏,捏到一枚龙眼大的圆形物件,他微微呆住。
趁着出门的空档,他将东西从荷包里倒出来一看,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果然是龙眼大的一枚明珠,光华熠熠圆润无暇。这么大品相又这么完美的明珠,宫中都少有,价值何止百万?
他自太后还是太子妃时就在她身边伺候,近三十年宦海沉浮,见过的人收过的礼也算是数不胜数,但头一次见面就给这般厚礼的,贺砺是绝无仅有的头一个。
鱼有淼不由的想起,两年前先皇病危,太后一派在干爹鱼大将军他们的支持下反扑,太子被废,当今圣上复位东宫时,河北道那些当年支持废太子的世家大族,就是当时官任折冲都尉的贺砺带人去抄的。看来除了献给朝廷和太后的那些珍宝财物,他自己留的私货也不少。
“鱼给事?”贺砺瞥了眼这老太监面上的贪婪之色,不动声色地出言唤道。
鱼有淼猛的回神,忙跟了上去,殷勤道:“大将军请。”
大明宫丹凤门前,秦思莞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正要进宫门,听闻身后一阵马蹄声响。
她回头一看,便是微怔。
贺临锋身穿墨绿色窄袖圆领袍,头戴墨玉冠,骑一匹乌云踏雪的黑色骏马,眉目锋锐矫矫而来,既有长安贵胄男子所特有的富贵绮丽,又兼长安贵胄男子所不具备的英武悍勇。
到了近前,他长腿一跨,动作利落地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随行的扈从,目不斜视地往丹凤门去了。
跟在他后头的鱼有淼看见秦思莞站在那儿,本想与她打个招呼,但贺临锋身高腿长走得快,他小跑着才勉强能跟上,便不敢停,只在路过秦思莞面前时对她点了点头。
秦思莞目送贺临锋进了丹凤门,这才回过神来,进而发现自己刚才完完全全的被贺临锋给无视了!
作为丞相长子嫡女,当今贵妃的侄女,她自出生就未受过这样的冷待,一时又羞愧又恼怒,问随行的丫鬟:“此乃何人?如此目中无人!”
丫鬟也不知,再看左右,有个押车的小奴上前道:“回娘子话,此人像是昨日刚回长安的卫国公。”
“他就是贺砺,贺六郎?”秦思莞只觉自己一腔怒气瞬间便泄了个干净,心中不合时宜地生出些羞涩来,她努力绷住表情,向丹凤门内走去。
贺砺来到太和殿,恰逢太子李瑕从殿中出来。
他年才十二,性格温厚相貌俊秀,只右颊上一道极明显的伤疤破坏了这张脸整体的和谐,显得有那么一丝狰狞。
“殿下。”贺砺停住,向他行礼。
李瑕还未见过贺砺,身后的内侍忙上前与他耳语几句,他眼睛一亮,看着贺砺道:“表叔无需多礼。”
贺砺问道:“殿下这便要走了么?”
李瑕点点头,道:“我要去读书了,表叔日后若得空,可常来宫中,祖母常常念叨你呢。”
贺砺应下,来到内殿拜见太后。
太后乃是贺砺父亲的胞姐,今年四十九岁,双鬓已生华发。她与贺砺一脉相承,相貌有几分相似,年轻时也是艳冠六宫的美人。只是这些年过得跌宕起伏,眉间略有刻痕,双眸中带着一抹什么表情都无法掩饰的深沉。
“坐。”贺砺行过礼后,她道。
贺砺在一侧的几案后跪坐下来。
太后看着宫女给贺砺奉上茶水,屏退众人,侧着脸看着他问:“昨日你回城之时,在朱雀大街上用箭射了那董玉昆?”
贺砺颔首。
“为何如此莽撞?你要收拾董家为明芳报仇,法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为何偏偏采取这种最受人诟病的方式?如今御史在朝上参你当街行凶草菅人命。你才刚回来,便叫人抓住这么大个把柄,你说,此事该如何收场?”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道。
贺砺侧首道:“将参我的御史贬黜便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太后微微蹙眉。
贺砺伸出刚劲修长的双手撑在矮几上,道:“昨日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举,我已与董家和解。苦主都已经谅解我答应不再追究了,这些御史在朝上参我,是为谁出头?他们只看到或是听说我射了董玉昆一箭,不问前情不顾后果,肆意弹劾同僚,给圣上增添无谓的烦恼,这样的御史,不该贬黜么?”
“你与董家达成了和解?何时?你可不要信口开河,据我所知,昨日董玉昆中箭之后,卫国公府并未有人上门探望。”太后道。
贺砺道:“三姐虽已亡故,毕竟留下一子。我一早便使人与董玉坤的继室方氏说好,只要她好好待我外甥,我每年补贴她五十万钱。如今那董玉昆不过庶人,便是好手好脚,十年也挣不到五十万钱,该如何取舍,方氏自有决断。姑母若不信,此刻可使人去问,看看董家会不会去官府告我。”
“你派人联系方氏之时,便想好了要弄残董玉昆。”太后明白了。
“姑母方才说了,我要报复他的方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唯有这一种,我觉得最是解恨。”
“可若他昨日不来朱雀大街上看你,你又待如何?”太后问。
“姑母以为,来不来,由得他做主么?”贺砺目光清凌凌的,像是一泓刚溺死了人又归于平静的湖水。
第6章
长兴坊,孟府,周氏正在库房检点衣料,丫鬟来报:“夫人,隔壁的柳夫人来了。”
周氏忙停下活计迎到前院,只见隔壁的柳夫人阎氏带着她十六岁的小女儿柳明绿和她五岁的孙儿柳文皓并几个丫鬟走进门来,一见周氏便爽朗地大笑道:“嗨哟,我说孟家妹子,你府里是请了什么大厨啊?这香味都飘到我家里去了,馋得我这孙儿连午饭都不想吃,我不管,这事你得负责。”
周氏笑道:“哪有钱请大厨?是他们几个孩子自己支了架子在院子里炙羊肉呢,春芽儿你快带着阿皓过去,去晚了怕就什么都落不着了。”
柳明绿一听,和阎氏打了声招呼,拉着柳文皓就跑了。两家比邻住着,这两年有来有往的,也不认生。
阎氏和周氏也往后院去,阎氏问:“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饭也不做,就让孩子们在院子里炙羊肉吃?”
周氏笑道:“彤娘回来了,她张罗的,反正孩子们都喜欢,就随她去了。”
昨日五辆骡车把孟允棠的嫁妆拉回来,左邻右舍都知道孟家与晏家和离了,阎氏也不点破,只笑道:“你是真疼孩子。”
周氏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岂能不疼呢?她刚出嫁那会儿,我真是夜夜都睡不着觉,担心她受委屈,过得不好。”
阎氏想起自己快要出嫁的小女儿,一时也伤感起来,叹气道:“你说的是。”
待两人来到后院时,阎氏便伤感不起来了,后院真是好一派烟雾缭绕的热闹。
孟础润拿着肉串在碳架子上烤,一边被烟雾呛得咳嗽一边不满大叫:“阿姐你来喂我,我烤了半天一块羊肉都没吃着呢!”
孟允棠将刚烤好的羊肉串分给两个小的和孟以薇柳明绿,笑嘻嘻道:“你都多大了还要我喂,不害臊!”
孟础润气得跳脚,刚要撂挑子不干,看到周氏和阎氏来了,忙又忍住,老老实实向两人行了个礼。
孟允棠听到他行礼的声音,回过身来才看到周氏和阎氏,她手里还拿着油腻腻的羊肉串,感觉自己额侧碎发有些散乱了,也没手整理,羞赧地向两人行了一礼,随即跑上前去,道:“阿娘,柳夫人,尝尝这炙羊肉,阿润烤得很不错呢。”
“来,尝尝。”周氏从她手里接过羊肉串递给身边的阎氏,伸手给孟允棠理了理额发,嗔怪道:“瞧瞧,一闹起来就没个正形了。”
孟允棠撒娇道:“阿娘便当孩儿是彩衣娱亲好了。”
周氏又气又笑,点了下她的额头道:“美得你,还彩衣娱亲呢!”
“姐姐姐姐,我还要。”柳文皓走到孟允棠身边,仰头看着她道。
“啊呀,你怎么也叫彤姐姐做姐姐?这样她岂不是得跟你一道叫我姑姑?你也得管她叫姑姑。”柳明绿跟过来纠正道。
柳文皓乖乖地道:“孟姑姑,我还要炙羊肉。”
“来,这里还多得很呢,将签子这样横过来咬,别戳着。”孟允棠牵着他的小手回到孟础润那边。
阎氏一直盯着孟允棠看。
孟允棠今日没打算出门,早上让穗安给她挽了个偏梳髻,简单地插了两朵珠花。身穿水红色小衫,孔雀蓝长裙,挽一条黄色印花披帛。肌肤白嫩身段玲珑,许是没有生育的缘故,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妇人,倒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阎氏的媳妇三年前染病而亡,儿子柳士白一心科举,去年终于进士及第,被授了校书郎一职,至今尚未续弦。
虽都说校书郎是个有前途的官职,但若要靠自己熬资历升迁,没有个十几二十年的恐怕难有起色,且若中途遭到更有势利者排挤,终身不得志也未可知。
孟允棠的父亲虽然只是八品西市署丞,但她有个伯爵伯父。虽说绥安伯降等袭爵,且近几年孟家也颇有颓败之势,但绥安伯母亲张老夫人的娘家汝昌侯府却因八年前帮贺家收殓尸骨一事而受到圣上和太后的封赏,孟家因此走上坡路也不一定。
绥安伯府和汝昌侯府的姑娘她柳家是够不着,但孟允棠还是能想一想的。一个和离,一个续弦,谁也别嫌弃谁。孟允棠嫁人三年未曾生养,难免有不育之嫌,别人家可能会在意这一点,但她柳家不在意啊,反正她已有嫡长孙,可谓彼此便宜。
只要士白娶了孟允棠,便算与汝昌侯府攀上了转折亲,日后官场上互相扶持,对孟家和张家也不算坏事。
阎氏越想越觉着此事可行,便开始探周氏的口风。
“你总说担心彤娘在婆家过得不好,但我瞧她养得白白嫩嫩,气色红润,倒不像是过得不好的模样。”她笑着道。
周氏道:“那是因为我常跟她说,不管旁人怎么着,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天大的事也没有自己的身子重要。这孩子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养得好是她自己的功劳,跟她婆家没关系。”
阎氏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日后定能嫁与好人家的。”
周氏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脸慈爱道:“她愿嫁就嫁,不愿嫁也无妨,方正家里也不在乎多养她一个。”
阎氏明白了,这桩婚事能不能成,关键在孟允棠身上。
这倒也无妨,她儿子柳士白今年二十六岁,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素来是招小娘子喜欢的。只是他为人清正性格执拗,要让他放下身段主动去讨一个小娘子的欢心,恐怕得花点时间说服他才行。
阎氏看着那边吃炙羊肉吃得开心的孙儿,心里有了主意。
大明宫太和殿。
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袅袅地吐着香雾,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檀香味。姑侄俩还在说话。
太后道:“鱼有淼说,你们在进宫时遇见了秦贵妃的侄女,你对她印象如何?”
贺砺言简意赅:“丑。”
太后有些惊讶,道:“秦家这一对姑侄,素以美貌称道长安,你却说丑?丑在何处?”
贺砺道:“矮。”
“矮?哪里矮了?我也不是没见过那秦五娘。我瞧着你是根本没有正眼看人家,胡编了个矮来糊弄人吧。”太后道。
贺砺喝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握着茶杯的手青筋贲起,侧过脸道:“她长得高矮胖瘦是圆是扁都跟我没关系,我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不是为了做他秦衍的孙女婿。姑母难不成还真想让我娶秦家的女儿?!”
太后沉默一阵,道:“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你需相信,我与你是一样的。只是人总是得向前看。忍一时,待你表哥坐稳了帝位,该怎样,就怎样。”
“把她放在我身边,若我一个不小心给掐死了,算谁的?”贺砺认真问道。
太后微恼:“你……”
贺砺从案后起身,走到太后身前向太后长揖道:“姑母无需为临锋操心,临锋心中自有计议。对临锋来说,边关是战场,此处亦是。临锋愿身先士卒,姑母能帮则帮,不能帮,袖手便是。侄儿,绝无怨言。”
太后怔住,良久,叹气道:“你这脾气,倒与你祖父别无二致。”
贺砺静默不言。
“你是我嫡亲的侄儿,比之旁人,我自是更信任你的。这八年,长安人事变动暗潮汹涌,你刚回来,不知深浅,还需小心行事。秦家那边,你便是不同意亲事,也先敷衍一二,此时开战,胜算不大。”太后道。
“是。”贺砺应声。
“你先回吧,今日御史弹劾你,皇帝不予处置,后日上朝,必有人旧事重提,你想好应对之策。”太后唤人进来,贺砺就退了出去。
午后,穗安带着小奴脱兔匆匆回来。
孟允棠上午在院子里熏得一身炙羊肉味,刚洗漱过换过衣裳,准备午睡,见穗安回来了,便与她到内室说话。
“什么?被挖了?谁挖的?何时挖的?”孟允棠乍听贺家人的坟茔被挖,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