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周氏搂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又心疼又欣慰,最后只将埋怨的目光投向孟扶楹。
孟扶楹惭愧地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痛快地哭了一场,发泄了紧绷的情绪后,孟允棠将她与贺砺和好的事告诉了周氏。
周氏听罢,也没说别的,只抚摸着她的鬓发道:“你自己想清楚了便好,贺六若真能像他说的那样对你,也是你的福气。”
孟允棠点头:“我想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
她长这么大,从未有过一刻像刚才一样底气充足,而这个底气,是他给她的。
虽是狐假虎威,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变勇敢了,换做以前,她是绝不敢这样对长辈大喊大叫还放狠话的。虽然只勇敢了一瞬,但谁说一瞬的勇敢就不是勇敢呢?在这一瞬间,她维护了自己的爷娘。
以薇还没回来,孟允棠在内堂与周氏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回到了自己房里。
穗安与禾善今天没跟着去兴庆宫,在家看家,孟允棠分了些从卫国公府带回来的点心和果子给她们吃,自己来到房里从衣箱最底下翻出一个布包来。
布包里有八个颜色不同,但图案都是龙的荷包,荷包右下角都绣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贺临锋不在的八年,她每年都绣一个,心里想着,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女红技艺一直在提高而已。却从未想过,若是他不回来,她去向谁证明自己的女红技艺提高了?毕竟当年嘲笑过她女红水平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其实她从他离开那会儿就一直很期待有一天他能活着回来,只是她不敢承认,甚至都不敢去想而已。
但是她现在不用“不敢”了,因为他回来了,而且他还喜欢她,他说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小青梅,却不知道他也是她独一无二的大竹马。
孟允棠在八个荷包中挑来选去,想起他会系上她绣的荷包,心中就开始泛甜。
这种感觉,应该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吧?
她挑来挑去,最后还是挑了个月白色的,和当初送给他的那个颜色一样的荷包出来。越是相似,才越能显现出二者之间的不同来。
她也不想等,揣着那枚荷包与穗安打了声招呼就跑到前院,骑着马出门往卫国公府去了。
到了卫国公府的乌头门前,门丁一看是她,很殷勤地上前来帮她牵着马将她迎进门去。
她进了乌头门,赫见阍室门前站着三女一男。
其中一名女子看年纪大约二十左右,肤色微黑,挎着个大包袱,看发型与装束应当是个丫鬟。她身边站着个老妇,圆脸盘子,看着十分敦厚和气,但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却是精光连闪。
老妇扶着的那个小娘子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下颌尖尖,柳眉杏眼,唇色浅淡,肤色苍白,弱质纤纤。
与她站在一处的那位小郎君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生得却是浓眉大眼神采奕奕的,很是精神。
孟允棠看他们,他们也盯着孟允棠看。
门丁将孟允棠的马牵到小马厩外,马夫急忙搬来一张簇新的高脚凳,在一旁护着孟允棠下了马。
孟允棠在地上站定,还忍不住扭过头去看那一行人,却见那小郎君突然兴奋地高喊一声:“都尉哥哥!”就朝这边飞奔而来。
她回头一看,是贺砺与鹿闻笙从正院大门出来了。
那小郎君一下扑在贺砺身上,显得十分亲热。
贺砺握着他的肩上下打量他,道:“两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那是,毕竟都说我随我爹!”小郎君高兴道。
老妇这会儿也扶着小娘子到了贺砺跟前,行礼道:“老奴见过贺都尉。”
鹿闻笙在一旁笑着纠正道:“现在是贺大将军了。”
老妇一愣,忙改口道:“恭喜贺大将军高升。”
那小娘子只看着贺砺,开口时还有些哽咽:“六哥哥别来无恙。”
贺砺颔首,道:“这一路大家都辛苦了,先进府休息,有什么事,容后再说。”说着也不等他们回话,扭头吩咐鹿闻笙:“带他们进去,叫齐管事好生安顿。”
鹿闻笙领命,向着府里让他们:“林小郎君,林小娘子,请。”
四人跟着鹿闻笙进府时,贺砺朝孟允棠走过来,微微笑问:“你为何又来了?”
孟允棠见那老妇与小娘子一边往府里走一边还回头探究地看她,心头乱糟糟,有些局促道:“我没事,你既有客,我下次再来。”说着要去马厩里牵马。
“醋性还挺大,以为是我旧相好找上门来了?”贺砺一把拉住她,拽着她往府里走去,道:“来,我告诉你她们是谁,省得你胡思乱想。”
孟允棠跟着他来到外书房,到了房里他就把她抱起来,自己坐在坐床上,放她坐在他腿上,双臂圈着她。
孟允棠推他胳膊,抗议:“我想自己坐着。”
“还是介意了,心眼这么小呢?”贺砺不但不放人,还握住她的手,低声取笑道。
孟允棠红了脸,分辩道:“我又不是因为……”话说一半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危险,就闭上了嘴。
贺砺垂眸,指尖轻轻揉捏着她白胖柔嫩的手指,道:“我初到幽州那一年,认识一名校尉,姓林名山。他见我带着年幼的侄儿,总会带些食物给我,说,他的幼子,跟我侄儿差不多大。第二年夏天,军中生了瘟疫,也是他给我与侄儿送了药来。我熬过来了,侄儿没熬过来。三年前贺家平反后,我去寻他,得知他在四年前已经战死沙场。林小娘子与林小郎君,便是他的一双儿女。”
原来是他救命恩人的家眷。
“这些年我都有寄钱给他们,也有托付当地官吏关照他们一家。如今他们姐弟带着仆从突然寻来,衣着缟素,许是他们的母亲也已去世,他们姐弟二人在当地无依无靠,想来求个庇护。也可能,是有人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特意寻了他们来。”
他语气平静,孟允棠却是听得悚然一惊,瞧着他问:“那你预备如何应对?”
“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若他们只是想寻求个庇护,我可为林小娘子安排一门妥帖的亲事,让她们姐弟有人可依。若是有人寻了他们来,我也要问明真相,尽量救他们于水火。毕竟若是没有他们的父亲,我可能也活不到现在。”
孟允棠抓住他的手指,有些紧张道:“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贺砺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点了点头。
孟允棠很久之后才明白,处在他这个位置,其实,是没有安全可言的。
“现在总能说了吧,为何去而复返?”贺砺摇摇她的手。
孟允棠低了头,磨磨蹭蹭地从怀中将那只荷包摸了出来,小声道:“想送你这个。”
贺砺接过手一看,一眼便看出是当年那只荷包的翻版,只不过,这次的龙绣得灵活生动多了。
“你绣的?”他问。
孟允棠点点头。
“定情信物?”
“你一定要问吗?”孟允棠伸手捂住脸,羞恼地嚷嚷。
“好,我不问。”贺砺笑着拉下她的手,问:“这次怎么没绣吞云吐雾呢?”
孟允棠一脸颓丧:“怎么绣都像吐丝……”
贺砺搂着她乐不可支。
孟允棠原本被他笑得有些羞怒,可见他笑得实在好看,最后便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回到家中时已经在敲暮鼓了,孟允棠听说以薇回来了,就回房去拎了点心瓜果去瞧她。
孟以薇并不见怪她中途消失之事,孟允棠问她午后都做了什么,她居然还脸红起来,说只是在园中看人作画。
孟允棠见她羞涩支吾,就没追问。
用晚饭时,她见孟础润不在,就问周氏:“阿娘,阿润呢?没回来?”
周氏道:“他说那胡十一最近遇到了伤心事,他要在胡家住几天,开导开导他,这两天就不回来住了。”
孟允棠嫌弃道:“就他那德性,能开导谁啊?”
周氏夹了一块去了刺的鱼肉到她碗里,道:“不管他,只消别惹祸就行了。”
孟允棠看着自己阿娘不大在意的模样,忍不住想起了贺砺邀约的幽州之行。
心中斟酌再三,她试探开口:“阿娘,贺六郎说过段时间他要去一趟幽州,我……我想与他一道去,行吗?”
周氏筷子一顿,抬起眼来惊诧地看着她,道:“当然不行。这么远的路,谁知会不会水土不服?而且,你们现在无媒无聘的,你怎能独身跟他远行?绝对不行。”
“哦。”孟允棠收回目光,低头吃饭。
“你为何会想与他一道去?”周氏有些疑惑,她觉着这么大胆的念头不是孟允棠自己会生出来的念头。
“他府里来了一对姐弟,姓林,是他救命恩人的儿女。那林小娘子看上去比我还小一些,生得很是美貌,而且看她说话神态,性子也很温柔。我在想,到时候贺六郎不知道会不会带她同行?”孟允棠闷闷道。
“你是怕他会变心?他若如此容易变心,我与你阿爷又怎么放心将你嫁给他?”周氏娥眉微蹙。
“也不是怕他会轻易变心。只是相较之下,我不过就是家世低了些,那林小娘子却是父母双亡了,又有她阿爷对贺六郎的救命之恩在,若是她提些……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觉得贺六郎应该很难拒绝。”孟允棠将心比心。
周氏道:“若你只是担心这些,我觉得倒是不必多虑。贺六郎不是你,他性子刚毅果决,心思又细腻。他若真心爱你,哪怕那林小娘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相处间也必会注意分寸的。”
二次尝试失败,孟允棠点了点头,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卫国公府,用过晚饭后,贺砺来到安置林氏姐弟的院中。
老妇甘媪听得门外丫鬟通报,忙去内室叫了林偃月林冰河姐弟出来。
几人坐定,一番寒暄后,贺砺问道:“你们突然背井离乡来到长安投我,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第56章
他不问还好, 一问,那林偃月便拭起泪来,状甚惭愧。
林冰河义愤填膺, 道:“还不是那陆贼背信弃义,坑害我阿姐。”
甘媪叹了口气, 道:“还是老奴来说吧。”
她转向贺砺行了一礼,道:“贺大将军,夫人在世时,曾为娘子定下一门亲事,便是我们本村里正之子,姓陆。本来说好了是今年春天成亲, 可前年夏天夫人去世后,那陆郎君不知从何处得知,说我家与大将军有交情, 便来找娘子, 说既然暂时成不了亲, 不如先替他谋个前程,如他有个官职傍身, 将来娶我家娘子时也能更风光些。
“娘子如何肯劳烦贺大将军?便没答应为他写这个谋前程的信,谁知那厮如此心狠, 不但以娘子命硬克亲为由跟娘子退了婚,还攀上了刺史宠妾的兄弟。看娘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想使计逼我家娘子去给那刺史妾室的兄弟做妾,以谋前程。好在韩别驾看在大将军的面上及时阻止了此事, 并派人将我们一路护送来了长安。”
贺砺听罢, 略略颔首以示了解。
林偃月勉强止住泪,哽咽着嗡声道:“六哥哥, 我怎样都无所谓,只想让我弟弟有个安身之处,以免受我所累。故此不得不厚颜来投奔你,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无妨,我与你父亲之间虽无承诺,但他的恩情,我一直记在心上,保你姐弟生活无虞,不过是举手之劳。”贺砺道。
甘媪一听,喜形于色。
贺砺问林冰河:“个子这么大,看着是个小男子汉了,对于自己的将来可有打算?准备习武,还是从文?”
林冰河下巴一抬,道:“子承父志,我自然是要习武当兵,保家卫国的!”
贺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有志气!”
他扭头对林偃月道:“你们先安心在府中住下,有什么需要跟侍女说。”
林偃月点头应诺,贺砺就走了。
甘媪瞧着时辰不早,就催林冰河回自己房间睡觉去,她跟着林偃月进了内室,低声道:“娘子,下次你在大将军面前不要哭哭啼啼的,大将军行伍出身,性子冷淡,看着不是会柔情蜜意哄人的,应当也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你可不能惹他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