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赵璟却浑然不知疼的样子,他起身,仰头看向苍茫无际的天,冰冷的面容上却有着说不出的扭曲疯癫。
他凝着初升的朝阳,缓缓笑了:“萧鱼郦,你最好跑得远远的,永远也别落在我的手里,不然,这辈子,你都别想走出寝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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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明史》本纪第二十四,庄烈帝二,对此有记载,原文是:帝崩于万岁山,王承恩从死。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第36章
“窈窈,这么久,你想朕吗?”
入夜后的禁宫宁谧依旧, 琼阁台榭若群山,静静绵亘在碧瓦朱墙之内。
崇政殿丹陛前的螭龙盘伏在须弥座上,宝石双目散发出威严诡谲的光。
外头闹腾了一天, 祸起萧墙, 厮杀不休,终于分出了胜负,神策卫被灭杀殆尽,皇城司重新占领宫禁, 淮南道厢军和京邑守军迅速占领金陵城中的各要塞。
帝京重归赵璟掌控。
崔春良哈着腰将崇政殿厚重的漆门推开,里头烛火煌煌,龙涎香环绕。太上皇坐在龙案后,捋着胡髭,看着走进来的赵璟,轻轻一嗤:“折腾一天了, 总算消停些, 厉害呀, 天启皇帝运筹帷幄,短短数月逆转危局, 我的那些老部下都被你杀净了吧。”
赵璟坐到大殿一边的太师椅上,手放在冰鉴上撩了一圈,慵懒信意:“父皇不必挂怀, 都是些居心叵测的奸佞, 杀了便杀了,没有他们,我大魏江山必千秋永固。”
辰时, 以侯士信为首的乾祐朝臣已全部伏诛, 谭裕亲自监斩, 献血浸红了云阳巷的地,泼了几十盆水都清洗不干净。
赵璟杀过人,饮过药,头疾稍缓,心情也好了许多,他拢着袍袖,愿意跟他的父皇多说上两句:“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天子不孝不悌,威逼君父禅位。这些儿子都认。可是,儿子从未想过要伤父皇性命,只是希望您能在别宫颐养天年。却不知您有没有想过,这场叛乱一旦成功,儿子只怕要尸骨无存。”
“哼……”太上皇冷斥:“你倒不如问问自己,登基一年,如何对待那些与朕打天下的老臣,刚愎残暴,蛮横狷狂,惹得怨声载道,才酿出今日祸端。”
赵璟眸光清凉:“朕予公侯爵位,世袭罔替,他们还是不满意。是非得把这大魏江山划成几份,分给这些所谓功臣,才能平息怨气么?”
他语中有些鄙薄:“父亲,这是治理天下,不是你们占山为王瓜分战利品。北有戎狄,南有前周,内忧外患,由着他们闹下去,你我父子就离前朝明德帝的下场不远了。”
太上皇语噎,半晌没说出话来。
赵璟懒得再与他废话,朝崔春良使了个眼色,崔春良立即招进黄门内侍,将太上皇请了出去。
御前的人知道赵璟的脾气,迅速进来,将太上皇碰过的旧物全部清理出去,笔砚香彖、象牙细簟都换成新的。
赵璟再度坐上龙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血洗过的禁宫好似变得寂静了许多。
窗外夜星迢迢,冰鉴中有水滴滴落,吧嗒吧嗒,像一口枯井,杳无人烟。
赵璟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破了一道口子,不断地往外漏东西。
他提起笔,又放下,转头问:“寻安睡了吗?”
崔春良弓着身子回:“官家放心,方才乳母来说,小殿下进得香睡得好,让您不要担心。”
赵璟后仰了身体,阖眸问:“嵇其羽呢?”
“嵇侍郎奉命派人追踪萧娘子,还……”
话音刚落,殿前内侍传话:“嵇侍郎求见。”
赵璟立即坐直,见嵇其羽风尘仆仆进来,合揖跪倒:“臣奉命追到了城外五里,那里的驿站差役说曾看见宋理……蒙晔一行人路过歇息,换马买粮。可那之后,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臣查过舆图,从那条路起,有三条通往蜀郡的路,一一标注出来,请官家示下,是分三路追击,还是着重从哪一条追。”
崔春良从他手中接过舆图递上,赵璟仔细看过,提起朱笔勾出来一条,召嵇其羽上前问询。
“这条路倒是便利,途径几座繁华州郡,只是他们若选择这条路,就不该经过臣方才查到的驿站。”嵇其羽有些想不通。
赵璟目蕴精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些招数,对蒙晔来说玩起来得心应手。”
嵇其羽仍旧迟疑:“官家如何断定他们必会走这条路?”
赵璟勾画出垣县,“药王谷安家在此,他们的第十代传人万俟灿医术高超,传说,就连手脚折断都能接回去,而后行走自如。”
如果他们当真情谊深浓,蒙晔会愿意为鱼郦冒这个风险的。
嵇其羽脱口问出:“官家如何知道?”
问完这句话,看着赵璟阴郁的脸色,嵇其羽立马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多愚蠢。
当初萧鱼郦刚刚伤到手时,官家曾斥重金派人四处寻访名医。药王谷远离京畿,不渉朝政,这一代药王更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常常流连于名山丽水间,赵璟多次派人请其出山,最后都扑了空。
君臣之间相顾沉默。嵇其羽突得想起另外一件事。
“臣奉命审问神策卫诸卫,他们不承认曾派暗卫刺杀官家。”嵇其羽皱眉:“臣也觉得蹊跷,他们若有这等神通能知道官家的藏身之所,必定会不惜一切置官家于死地,怎会轻飘飘地派几个暗卫来。而且那些人对行辕熟门熟路,倒像是……”
“像什么?”
“像内鬼。”
赵璟揉揉额角,崔春良递上药丸和热茶,劝道:“官家歇歇吧,这些日子太累了。”
他见赵璟沉眉不展,试探道:“内侍省收拢在册的罪臣女眷,奴去看了看,有几个姿色很是不错,将她们招来伴驾如何?”
崔春良本想说让月昙公主来,可因为当初御前献舞,月昙失手差点伤到萧娘子,从那儿以后官家就对这异族公主分外嫌恶。最最要命的,当初阙楼上鱼郦用来攻击赵璟的冰丝,就是她偷偷从月昙公主献舞的鎏金扇上拆下来的。
想起萧鱼郦,崔春良就有些头疼,巴不得趁她不在,多招新人入宫,让官家彻底忘了她,省得继续纠缠下去,非得两败俱伤不可。
赵璟斜睨他,茶色瞳眸里流转着冰凉的光。
崔春良以为他不满罪臣奴籍的女子,忙道:“不然就让礼部筹备选秀,官家登基一年,后宫不宜继续虚置。”
“然后呢?”赵璟凉凉道:“选几个女子进来,再立个皇后,让寻安管旁人叫娘,彻底把萧鱼郦忘了?”
崔春良稽首,深切道:“官家,民间总说良配,自改朝换代,奴在一旁看着,您与萧娘子纠缠了两年,孩子都生出来,可实非良配啊。她既不是您的良配,您也不是她的。”
赵璟静静等他说完,薄唇噙起幽秘的笑:“不是良配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朕是天子,天下之主。任她跑去天涯海角,朕也能把她逮回来。逮回来,关进寝殿,这辈子不离不弃,这才是最要紧的。”
他才不会找旁人,这段关系里明明就是鱼郦先对不起他,三心二意是她,始乱终弃是她,心猿意马也是她。如今她厌烦了,想把他甩掉了,就该让她如愿么?
真是笑话。他赵璟岂是能被辜负的。
赵璟看向嵇其羽,“加派兵马继续找,若遇抵抗,就把除鱼郦之外的人全部杀光。”
嵇其羽低头应是,转身出了崇政殿。
这夜何等浓酽漫长,漆漆天幕罩下,永无边际的黑。
嵇其羽轻呼了一口气,却见御阶上迎面走来一人,是左班都知仲密。
赵璟成立左班,职系监察群僚,风闻奏事,短短半年,已有无数朝臣因他们的奏报而获罪,朝野上下,凡提起左班无不噤若寒蝉。
而左班都知仲密,就是如今官家身边最受倚重的宦官。
仲密见到嵇其羽,堆起一张笑脸:“嵇侍郎深夜还在御前侍奉,真是辛苦。”
这人约莫四十出头,头发乌黑溜光挽成髻,眼睛细长,一张嘴薄巧伶俐,逢人先笑。
嵇其羽压住佩剑,慎重道:“为官家办事,谈何辛苦。”他本想问候一句,可想起左班所行皆是秘事,怕惹上打探之嫌,便侧身为他让出道:“内官先请。”
“别别别。”仲密捏起兰花指摇摇,“您如今晋为吏部侍郎,是天子近臣,某家哪敢让嵇侍郎让路,自然是您先请。”
嵇其羽不耐烦跟这些黏腻歹毒的宦官啰嗦,朝他颔首,立即快步走了。
仲密目送他离开,才躬着身子进入正殿。
***
鱼郦在马车上睡了一觉,醒来时马车里只剩她自己,身上盖着辰悟的袈裟。
她撩帘出来,见马车停在蜿蜒山道旁侧,夜空彤云密布,阴沉欲雨。
辰悟蹲在马车前生火,火星噼里啪啦四溅,上面悬着一只铜炉子,他用绵帕垫着,将热水灌进蛇皮壶里。
他见鱼郦醒了,将蛇皮壶递给她,“喝些热水吧,我往里面兑了凉的,不烫。”
鱼郦喝了一小口,问:“他们呢?”
辰悟看向山道旁简陋的邸舍,道:“买些干粮和药。”
“怎得不叫醒我?”
辰悟道:“你累了,我们都想让你好好歇歇。”
这一路上鱼郦感觉出来,大家都待她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玉人,需得贡起来才行。
鱼郦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本来连累蒙晔必须以真面示人已然过意不去,如今还因她之故招来追杀,不知前路还有多少麻烦等着。
她已习惯将情绪藏在心里,仰头叹道:“看来是要下雨。”
辰悟却未跟着她看天,只凝着她的脸,“娘子不要想太多,尽快赶去垣县才是要紧。”
“垣县?”鱼郦诧异:“那并不是直接去蜀郡的路。”
“可那里有药王谷,听说这一代药王擅治外伤,手脚折断都能接回来。”
鱼郦直言“荒唐”,她奔向邸舍,正见蒙晔等人从里头出来,身上大包小包扛着补给。
鱼郦将蒙晔拽到一边,道:“我们不是说好尽快赶往蜀郡,怎么又要去垣县?”
蒙晔将包袱扔到绣墩草堆上,面色温和:“去给你治手。”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手难道比大家伙的性命还重要吗?”鱼郦质问。
蒙晔未答,只是目光深深掠过她的面,良久才叹息:“窈窈,你变了,从前我与你共事,哪怕意见相左,也从未见过你如此气浮慌张的模样。那个皇帝对你做了什么?竟叫你怕他怕成这样?”
鱼郦眼神闪躲,避开他灼灼的注视,“并没什么,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眼下逃命要紧,我也想见祖母和雍明了,这手伤了这么久,就算要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蒙晔负起袖氅,缓缓道:“我们回蜀的路不会太平,那个皇帝派出了大量精锐追击我们,是直奔蜀郡的。我在路上放了个烟雾弹,借道去垣县,正好避开他们。况且,萧太夫人和殿下也并不在蜀郡。”
当时城破宫倾,蒙晔临危之下护送李雍明入蜀,一路上艰难曲折,谁知将至蜀郡,却听说成王李翼造反。
蒙晔担心李雍明活着的消息一旦曝出,他将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再三思忖,将他送去了兆亭与萧太夫人作伴。
“兆亭与垣县相距不远,我已经去信,请萧太夫人和雍明殿下来垣县与你相见。”
鱼郦听到将要见到心心念念的两人,当下雀跃,陷在沉霾中许久的容颜转霁,她思索过蒙晔的谋划,觉得也有些道理,便听从他的安排,不再赘言。
几人回到马车,换了新马,正趁夜快马加鞭。
慕华澜从布兜里拿出一捧煮栗子扣在鱼郦掌心,她笑嘻嘻道:“邸舍里煮饭的姑姑喜欢我,给我的。”
鱼郦调侃:“这么舍得,全都给我了?”
“都给姐姐,姐姐趁热吃。”慕华澜目光盈盈看着鱼郦,如看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睛一眨不眨,生怕稍稍失神她就从自己面前飞走了。
鱼郦低头想剥栗子,可右手使不上劲儿,怎么也剥不利落。她不甘心,埋头继续,那栗子吃不住力,自她掌间飞出去,掉到地上。
马车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望着鱼郦,满含怜惜,华澜红了眼,被鱼柳在腰上狠掐了一下,勒令她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