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41章

作者:桑狸 标签: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安静了许久,辰悟将那颗掉了的栗子捡起来,微笑:“让贫僧剥吧。”

  他神色专注,动作麻利,很快剥出一捧栗子仁,放在了鱼郦的掌心,还不忘嘱咐:“夜间少食,防止脾胃不调。”

  鱼郦捧着栗子未动,也没有应和,她僵了半天,直到有泪珠坠下来。

  她将脸埋进掌间,泪水黏湿了栗仁,从开始压抑的啜泣到嚎啕大哭,哭得浑身颤抖,酣畅淋漓。

  从云藻宫夜变那天,她就从未为自己的手哭过,如今终于忍不住,仿佛要把压抑了年余的委屈心酸全都哭出来。

  华澜和鱼柳去抱住她,华澜仰头大哭,鱼柳虽能隐忍,但泪珠也是一颗接一颗,洇湿了她精心勾画过的妆容。

  蒙晔红了眼睛,竭力忍着,歪头看向窗外。

  辰悟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些失去凭靠漂泊无依凑在一起取暖的可怜人,习惯性地想要捻动佛珠,陡觉指间空空,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佛珠在离寺时已被蒙晔斩断。

  他竖起手掌在襟前,低声吟念佛经。

  从邸舍外念到王屋山下,从黑夜至天色清明,在包容世间万象的梵音里,鱼郦逐渐情绪平稳,她在鱼柳的怀中睡去,鱼柳靠着车壁小憩,而蒙晔则使劲把睡滚到地上的华澜抱起来,搁回鱼郦身边。

  辰悟停止吟念,睁开眼,看见鱼郦脸上还挂着泪水残痕,他脑中有片刻空白,待回过神来时,已经捏起了袖角在给她细细擦拭。

  蒙晔在一旁看着,倏然道:“大师,对不起。”

  辰悟并不惊讶他这样说,他们一个是赵璟的老对手,一个与赵璟相识多年,都十分了解他,相国寺里拙劣的布局根本瞒不过他。

  辰悟凝着鱼郦的睡颜,道:“施主不必挂怀,若贫僧不想来,谁也强迫不了。”

  他并不担心赵璟会对相国寺如何,因为很多年以前,从他开始为赵璟效力时,赵璟就答应过他,不管将来赵璟至何位,都会尽全力维护国寺尊严。

  在寺中那样说,他只是存了一线希望,想留住鱼郦。

  替赵璟,抑或是还有别的。

  蒙晔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他朝辰悟拱了拱手,“我欠大师一个人情,将来必还。”

  辰悟道:“贫僧现下就对施主有所求。”

  蒙晔让他尽管说。

  “听闻玄翦卫乃前朝皇帝一手创立,专擅暗杀。贫僧想求施主,永远不要将刀指向当今官家。”

  蒙晔没想到这僧人对赵璟竟如此忠心,轻笑了几声:“不管大师信与不信,自先主死后,我已无心参与天下纷争,蒙晔一生所求,唯有守护好先主留下的人。云藻宫夜变,实乃那时我身陷蜀地乱局,无暇顾及,颜思秀自作主张……”他顿了顿,面上漾起几分自嘲:“也罢,都是我的部下,甩也甩不干净。是我失察,但请大师相信,我无心与魏帝为敌,不然,我曾在他身边数月,若有杀心,他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两人说着话,鱼柳先醒了,她揉揉哭得红肿的脸,撩帘看出去,外面下起了雨,细雨濛濛,虚虚掩映着群山连隘,沇河滔滔。

  她“呀”了一声:“我们到王屋山了。”

  那药王谷就在王屋山里。

  鱼柳将鱼郦和华澜推醒,从包袱皮里摸出一幅卷轴。

  鱼郦看得纳罕:“这是什么?”

  鱼柳将卷轴紧紧抱在怀里,犹如稀世珍宝:“这是先主遗像。你们不知道吧,这位药王万俟灿曾是先主做蜀王时的帐下军医。她乃杏林奇才,五岁师承老药王,十岁便在垣县扬名,十五岁出师,乔装投入蜀王帐下效力五年。后来主上回京,她也就回了药王谷,一晃七年过去了,也不知现如今怎么样了。”

  原来还有这等渊源,难怪赵璟多次派人请她都无果。

  鱼郦心想,原来不管男女,凡有志者都有一个军营梦。鱼郦想起了少年时赵璟,他也曾遐想过,有朝一日要追随蜀王冲锋陷阵。

  天意还真是会捉弄人。

  鱼郦竭力将这个人摒除脑外,随蒙晔一行人进入药王谷。

  药王谷在峡谷中,连亘几间屋舍,朝霭未散时,前来求医的已经排到了山口。

  蒙晔托人通报,未多时便有人请他们进去。

  泱泱人群中,坐着位女郎中,她身着五晕罗银泥裙子,外罩半臂褶裥衫,加淡青褙子,打扮清雅宜人。

  不出意外,这就是药王万俟灿。

  根据鱼柳的描述,万俟灿今年至少二十七岁了,但她面容干净,肌肤白皙,容色昳丽,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

  众人被请进里间,这一候一直到了午时,万俟灿才有时间来见他们。

  众人起身与她见礼,蒙晔双手将画卷奉上,万俟灿徐徐展开。

  画卷裱底已有些泛黄,透出浓沉的岁月痕迹,但上面绘着的人却仍旧鲜活,瑾穆身着劲装,手执长剑,眉眼年轻俊秀,气度矜贵雍容,兼具统帅威仪与儒将风雅。

  万俟灿怔怔看着画像上的人,眼圈竟红了,半晌才道:“谢谢蒙先生。”

  蒙晔揖礼:“不敢承药王的谢,此番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他将来龙去脉隐去,只说这是主上身边的旧人,因意外伤了右手,求药王恩治。

  万俟灿上下打量鱼郦,“旧人?女人?”

  “不不不。”蒙晔忙道:“她姓裴,是已故裴太傅的后人,主上念及裴氏冤屈,将她留在身边,平时不过做些掌灯添墨的琐事。”

  万俟灿让鱼郦坐下,拿过她的手仔细揉捏,嗟叹:“伤得有些重,但幸亏来得不算晚,若再耽搁些时日,只怕就是我也无力回天。但如今治,就算将来治好了,也不能像从前那般用刀剑了。”

  “不求恢复如初,只求能……”蒙晔猛地反应过来:“她不用刀剑,她柔弱着呢。”

  万俟灿横了他一眼:“行了,瞧瞧她掌上茧子的分布,练武之人无疑,蒙先生几时变得这般狡诈,嘴里连句实话都没有。”

  蒙晔叫她奚落得抬不起头,蔫蔫缩到墙角。

  他心思比较多,隐瞒鱼郦习武,是怕万俟灿猜出她的身份。毕竟昭鸾台尚宫也曾威名赫赫,世人都知道,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再毕竟,昭鸾台尚宫与天启皇帝的爱恨纠葛,被编成了各种话本,于街头巷尾传唱。

  而越王真正的死因却被隐藏。世人只知萧鱼郦弃主投向新帝,却不知她曾有过何种惨烈义举。

  蒙晔绕过各种心思时,万俟灿已做出初步诊断:“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倒是可以医治,医完后手可以活动,不影响正常生活,只是还是那句话,再也使不了剑,耍不了刀。”

  蒙晔忙将诊费奉上:“这就可以了,谢谢药王。”

  药王不沾铜臭,自有童子来取。

  万俟灿道:“你们也看见了,我这里每日来求医的人很多,耽搁不得。你只有每日天黑后戌时来找我。”

  鱼郦应是:“自不会耽误药王。”

  讲定之后,众人离去,刚出了山谷,慕华澜便一蹦老高,欢呼雀跃:“太好了!姐姐有治了!”

  鱼郦额间愁绪缭绕:“两个月,太久,也太危险了。”

  她担心蒙晔的调虎离山迷惑不了赵璟太久,暗卫追往蜀郡扑了空,自会向金陵报信。凭赵璟的心智,未必猜不出他们来了垣县。

  他们这一行人目标鲜明,实在太容易被识破。纵然蒙晔的玄翦卫一直散在人群中案暗地里保护他们,可一旦引来魏军,便是压倒之势,玄翦卫也未必是对手。

  蒙晔知道她的担忧,却不让她说,只岔开话题:“咱们先去城中寻个邸舍住下。”

  垣县贫瘠,只在中巷最繁华的地方有间还算干净的邸舍,上下三层,堂前管膳食,客人寥寥,倒是清静。

  他们住进了三楼,共赁下三间房,辰悟、蒙晔各自一间,鱼郦、鱼柳、华澜住一间。

  鱼郦在马车里哭了一场,好像将这两年积攒的郁气全都宣泄干净,她夜间安眠,再无梦魇侵袭。

  加上华澜实在闹腾,三个女孩儿关起门来说说笑笑,为着安全起见,平日里白天几乎不出门,连一日三膳都是在房里解决。

  每每入夜,辰悟会陪着鱼郦去药王谷看病。

  白天无事,实在打腻了叶子牌,鱼柳便甩给堂倌一锭银锞子,让他去街上买些绢花簪角。

  垣县民风淳朴,沿街店肆货郎买的东西物美价廉,虽然绢花粗糙,但胜在鲜妍,三人坐在床上一边说笑,一边互相给对方簪花,不多时,便如满园芬芳至。

  华澜指着两位姐姐咯咯笑,想起这些日子邸舍内的热闹,打趣鱼柳:“鱼柳姐姐看上那个小主持了,天天缠着人家,让人家给他讲经,把人家吓得呦,白天门都不敢出了。”

  鱼柳泼辣地掐腰,啐她:“我看上有什么用,那就是块木头。你们说说,他一个僧人,还是国寺僧人,若是对我没意思,赖着不走做什么。他不急着回去念经,拜他的佛了?”

  鱼郦把她们买的衣裳钗环挪到一边,恍然发现,经过半个月的针灸疗治,她的右手稍稍能使上些力气了。

  这个发现让她惊喜不已,她试着不用左手,只有右手,竟也能把盛满簪角绢花的漆盘托起来。

  华澜抱住鱼郦,贴紧贴着她的后背,喜极而泣:“不愧是药王,姐姐,真是太好了。”她哭了一会儿,惋惜道:“只可惜不能再用剑,那可是主上手把手教出来的。”

  鱼柳满不在乎道:“谁说不能再用?右手用不了,左手还不行吗?你就从今天开始练,像从前在主上眼皮子底下那般刻苦,早晚有一天能恢复到从前的成就。到时候咱姐三儿仗剑走江湖,还理那些狗男人干什么。”

  鱼郦望着她们明艳生动的眉眼,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她稍稍遐想那样的日子,只觉整个人都快要快乐地飘起来。

  唯一的遗憾就是祖母和雍明迟迟未至。

  蒙晔道,垣县三面环山,前些日子阴雨不绝,导致山道泥泞,他们不得不推延了来垣县的日子。耽搁了几日,萧太夫人又病倒,便只有雍明独自前来,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日了。

  鱼郦听闻祖母生病,焦急万分,虽然蒙晔一再言明只是风寒,但她还是忧心难释,跪在窗前,朝着兆亭的方向连念了好几天的经。

  她这半月由辰悟陪着进山,路上听他讲经,越听越入迷,越听越虔诚,也信了佛,每逢初一十五斋戒沐浴,端得一个善男信女。

  鱼柳对此嗤之以鼻,奚落了她几句,换来华澜对她一顿“爱而不得”的嘲笑。

  如今华澜大了,鱼柳照样揍她,揍得她鬼哭狼嚎,又招来蒙晔劝架。

  他们在垣县待到第二十天的时候,鱼郦照例清晨开窗牖透风,却发觉街巷上的人多起来。

  这种多不是显眼的,起初只是一种感觉。再细细看,会发现街尾的摊贩多了几个,坐在街边吃馄炖的人多了几个,还有往沿街肆铺送货的驴车多了几辆。

  像一盘散落的棋子,这里多出几粒,那里多出几粒,若是汇聚到一处,却也不少。

  鱼郦心中不安,趁鱼柳和华澜还睡着,匆匆出去,想敲蒙晔的门,谁知里头传出他和辰悟的声音。

  蒙晔坐在窗上,灌了一口屠苏酒,瞥向正虔诚诵经的辰悟,笑问:“主持大师不来几口?”

  辰悟阖眸道:“不了,施主独自享用吧。”

  蒙晔道:“大师今日倒有兴致来我房里,不知所为何事?”

  辰悟蓦地睁开眼:“施主没有发现?”

  蒙晔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稍减,他仰头闷了一大口屠苏酒,直道痛快:“我知晓这位天启皇帝虽然残暴,但有一个优点,就是不杀妇孺。当日皇城政变闹得那么厉害,也没见他杀犯官罪眷。我已让玄翦卫撤退,勿要以卵击石。数来算去,也就是剩下我一个值得杀了。我倒是能跑,只怕这一跑反要激怒他,在此大肆搜查……”

  垣县离兆亭太近,实在经不得搜查,万一被他搜到雍明的痕迹,后果不堪设想。

  也怪当日的机缘,偏偏把雍明藏在了兆亭,那药王谷又偏偏搬来了垣县。

  辰悟听出他的舍命之意,不禁讶异:“为何?”

  蒙晔笑了:“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事原本就不多,恰好鱼郦的手是一个。她为给主上报仇囿于深宫,又为救我玄翦卫而伤了筋骨,我只有舍命为她医好,才能全了我们共事一场的情谊。”

  鱼郦伏在门上想,难怪这么久,雍明迟迟未至,原来蒙晔早就察觉到危险,肯定向雍明传过信儿,让他不要来了。

  瞒着她,不过是想让她安心治疗罢了。

  她心中愧疚,却听里面再度传出辰悟的声音,足令她神魂俱惊。

  “这些暗卫已徘徊多日,迟迟不动。贫僧听闻,太上皇病笃,官家奉行孝道,进入相国寺斋戒祈福,一应奏疏送进去给他批阅再拿出来,唯独不见他的人。如此,已然半月有余。”

  蒙晔呛了口酒:“孝道?真是笑……”他戛然住口,过了半晌,才呢喃:“半月……看来这小小的垣县不止有佛缘,还有龙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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