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浮云卿登时蹙紧眉说没有,“爹爹,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常在两位先生面前夸您的好,哪敢说您半句不好?再说,您对女儿当真好,女儿挑不出您的毛病。”
父女间说这话,是正常交流。不过长了耳朵的都能辨清,浮云卿没听出官家的话外之意,反倒单纯地跟官家撒着娇。
卓旸却在心里骂官家卑鄙无耻。
浮云卿说官家好,那他期期艾艾不肯直言,定是嫌官家不好。若是没嫌弃的心思,怎么“不敢说”?
卓旸深吸一口气,镇静说:“臣想,韩从朗是否意图谋反。耶律隆庆那三头变异兽极为稀有,却大度地借给韩从朗。臣猜想,作为交易,韩从朗会答应帮耶律隆庆夺回政权。臣实在想不明白,驸马与韩从朗无冤无仇,韩从朗为甚要揪着驸马不放?臣想,他是要祸乱朝局,为他的政变造势。”
这番话将一顶巨帽扣在韩从朗头上。且不论情况是否属实,单听卓旸这番话,实在大胆。
浮云卿总算知道,为甚方才卓旸“不敢说”。她问官家:“爹爹,此话当真吗?若事实的确如此,那韩从朗就是乱臣贼子,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此事确实当真,卓旸与官家心知肚明。偏偏俩人都要瞒着浮云卿。
官家说也许罢,“既然先生提了出来,那朕就派人去查。不过这件事,公主府就不要插手了。小六,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查,两位先生也不要去查。朕让皇城使把这事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跟你讲明情况,好不好?”
事已至此,浮云卿只能说好。
经卓旸一番猜想,私事变国事。浮云卿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事她是插手不了了。
可就算有意隐匿风声,几位皇子皇女,仍摸清了内情,心觉惊心动魄。
趁着官家移步别殿,处理政事,他们赶紧赶慢地围在浮云卿身边,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云卿。
皇家亲人团聚,卓旸有眼色地告退。
兄姊们叽叽喳喳,无非是说幸好她与敬亭颐没出事。再感慨一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家又能怎样,有时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
越说越觉心酸,女眷们纷纷掖着泪花,感谢老天爷,没带走一条人命。
“我没事,可敬先生有事。他伤得那么重,太医说,还好医治及时,不然等毒性扩散全身,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这条命。坠崖那么强的冲击,敬先生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那时我还想,坠个崖不过如此,一点都不疼。结果那疼痛都转到了敬先生身上,难怪我不疼!嗳,你们说,我该怎么补偿他?”
不知是不是浮云卿的错觉,她恍惚感受到,大家听及她提敬亭颐,脸色与话语都僵了几分。
不对劲。
浮路浮俫平时与敬亭颐走得近,浮宁对敬亭颐多有照顾,这四位平时好得能穿一条袴子,现在怎么都面露尴尬了呢?
王西语,顾婉音,浮念慈,浮子暇这四位女眷,平时常向浮云卿打听她与敬亭颐之间的趣事,现在怎么都面露愧怍了呢?
浮云卿眨下眼,沉声道:“你们不对劲。”
听及这话,大家一颗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脑里飞快编着理由时,又听浮云卿嘟囔抱怨道:“你们怎么只关心我,不关心我的驸马呢?我跟你们说,往后可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咱们跟敬先生是一家人,要共同进退,知道么?往后可不许再吝他了。”
大家又松了口气。还好浮云卿没想到别处去。傻妹妹,一直懵懂地过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遂异口同声地应下,“好,往后会多关心他。”
大家都知道其中利害。人没事,事不举发,云淡风轻地掀篇,目前来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后来聊聊家常,大家依依不舍地作别。
顾婉音叫浮路先到外面等她,她搀住浮云卿的胳膊,似有甚大事要说。
“二妗妗,有什么事就说罢。一家人不讲究避讳不避讳,当说不当说。只要你想说,那我就愿意听。”
一家人,一家人……
浮云卿越是不设防,顾婉音心里就越是
愧疚。
官家将这盘牺牲局,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诸位听。他随口交代,让他们保密。他们没胆给浮云卿揭露事实,因为他们明白其中利害。
若敬亭颐真要反,那他们这些贵人,定会重蹈覆辙前朝贵人的悲惨命运。
他们当然希望敬亭颐不要反,他们跟着官家一起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浮云卿,放弃造反。
这是件无比荒谬的事。拿小情小爱赌万里江山,可笑,滑稽。
偏偏他们上了官家的贼船,只能跟着官家的脚步走。
顾婉音抬眸,扽了扽浮云卿的外衫。
“这件绛红水纹衫,是妗妗给你捎给你那件罢?哎唷,果然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穿什么都朝气蓬勃。”顾婉音打量着浮云卿,“喜不喜欢这件衣裳?要是喜欢,妗妗再给你做一件。”
浮云卿臊红着脸皮说喜欢,“二妗妗,缝衣裳费眼。听二哥说,你俩最近在备孕。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操劳了。该歇就得歇。你给我那箱衣裳,我还没穿个遍呢。这事往后再说罢。”
言讫,话锋一转,问道:“二妗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婉音勾起嘴角,安慰她说没有。
“秋猎遇险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顾婉音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浮云卿一个紧实的拥抱。
浮云卿拍着她的背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妗妗,这说明我的福气还在后面。不过说实话,我心里也发憷。后几日的赛事,我就不掺和了。我想待在府里,照顾敬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身子本不硬朗,如今又中了毒,我实在放心不下。二妗妗,你们好好参与罢。”
顾婉音颔首说好。最后,她还是不敢把真相说给浮云卿听。
只能目送浮云卿离去。
黑黢黢的夜色格外漫长,卓旸点了盏莲花灯,递到浮云卿手里。
他道:“两位婆子说,您与受伤的人同睡不吉利。所以养伤期间,敬亭颐得歇在信天游院。您随时可以来看他。”
浮云卿失落地点点头,“敬先生醒过来了吗?”
卓旸说还没有,“不过小厨房已经熬好药汤,药膏也给他搽上了,没甚大事。太医说,他会昏上一夜,最迟明日晌午,他就能醒来。”
俩人搭着话,慢悠悠地踅及信天游。
浮云卿坐在床榻边,睐见敬亭颐脸色苍白,沉沉睡着,心里不是滋味。
中毒引起发热,发热又引发了之前的病根。没个十天半月的,人恢复不了精神。
浮云卿捞起热水盆里的汗巾,拧干水珠,敷到敬亭颐额前。
“他歇在信天游,夜间麻烦卓先生你好好照顾他。”浮云卿感慨道,“命运多舛,大抵如此罢。我辞了后三天的赛事,陪着敬先生。卓先生你要是想去射猎,随时都能去。不要因为我与他这事,耽误你做事。”
卓旸站在浮云卿身后,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竭力稳住话声,“您都不去了,那臣去还有什么盼头。再百年一遇的稀罕事,没了盼头,哪还有乐趣可言。臣想留下来陪您。”
卓旸厌恶如今的自己。
他会因浮云卿多看敬亭颐几眼而吃闷醋,会无时无刻地想,要是驸马之位属于他,浮云卿会不会多看他几眼。
几月前,他对情爱不屑一顾,甚至动过伤害浮云卿的念头。而今,他像是魔怔一般,扎在情海里不愿出来。
他总算体会到了敬亭颐的心境。纠结惧怕,又忍不住上前试探,用代价惨重的痛,换取一撮微乎其微的甜。
敬亭颐尝过甜头,可他连甜头都没尝过,全是在品味痛苦。
他的话外之意是在说,浮云卿正是他的盼头。
卓旸心里骂自己卑鄙无耻。他竟然当着敬亭颐的面,对浮云卿表明心意。他庆幸敬亭颐尚在昏迷,不会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话。
叵奈浮云卿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小九九,反而给敬亭颐焐着手,赞他说得对。
“敬先生不醒,我也没有盼头。晚间与爹爹争执,他不在,总觉自己少了条坚实的臂膀,连抗议的底气都没有。原先无比期待这次秋猎,一是想见见行香的面,二是想跟敬先生一起做许多趣事。如今我见过了行香,我俩聊得来。可敬先生却倒下了……”
她用天真无邪地语气问他:“卓先生,你能懂我的心境吗?”
卓旸避开她真诚的眼神,撒谎说不懂。
浮云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谈不上失落,说不上惆怅,不懂才符合卓旸的脾性。
她絮絮叨叨,与敬亭颐说了很多话,尽管敬亭颐听不见。
卓旸望着浮云卿的背影,他在心里,也跟浮云卿说了很多话。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期望反复落空,失望纷至沓来。这样的糟心事,他经历了无数次。
他很想告诉浮云卿,其实他吃过的苦,不比敬亭颐少。
她说敬亭颐命苦,他又何尝不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过时的世子。他该跟明吉一样认命,死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为当朝做事。他想,他就应该死在太.祖逼城那日。他陪着亲朋好友死,死了就不用再经历后来的颠沛流离,忍辱负重。
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推翻定朝,继续做世子,再然后呢。
他荒芜的内心,默默接受着所有摧残,痛到麻木。这些麻木亟待宣泄,于是他揿紧剑柄,没日没夜地练武。汗水洇湿衣裳,渍出痱子,仍不想停。
停下就该想复仇造反的事。刘伯告诉他,虢州庄里的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见证他与敬亭颐联手创造出的奇迹。
所有人都将他与敬亭颐并在一起。可笑的是,他的确哪里都不如敬亭颐优秀。
他的武功,他编狗尾草的技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遭敬亭颐碾压。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敬亭颐身上。甚至他那从未拥有过的初恋,都深切地爱着敬亭颐。
他该怎么比,他要拿什么去比。
卓旸思绪混乱,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我们出去罢,他需要休息。”
原本只想与浮云卿并肩站在廊下,说会儿贴心话。不曾想浮云卿却问他:“卓先生,你能陪我坐在屋顶上赏月吗?”
她似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仰头睃他。
卓旸颔首,揽过她的腰,借力旋脚。下一刻,俩人便站到了屋顶上。
“卓先生,你真厉害。我还以为,咱们俩得狼狈地爬到屋顶上呢。”浮云卿踩着瓦片走直线,“会武功就是好。欸,你肯定没看见,敬先生一人斩蛇团的模样有多潇洒爽利。”
好嚜,她与他说话,总绕不过敬亭颐这个人。卓旸暗叹一口气,明明不想听有关敬亭颐的话,可他仍下意识地接着浮云卿的话头说,相当给面子。
她想了解敬亭颐练武的过往,想知道敬亭颐在皇城司当差时的趣事,想知道敬亭颐游历山川时,都学到了什么道理。这些话头,卓旸一一应下,耐心给她讲。
他掏出帕子,给浮云卿擦净一片地方,让她舒舒服服地坐下。
抬头望着那轮明亮的上弦月,感慨道:“说来话长……”
他把能想到的,都给浮云卿叙述一遍。句句皆有敬亭颐,半点不提他自己。
其实前二十四年,他与敬亭颐的人生轨迹,高度重合。一同练武,在皇城司当差,游历山川,最近错开轨迹,是比敬亭颐后到公主府。彼时他被虢州的事绊住脚,忙了几日才迟迟踅回公主府。
一步晚,步步晚。他与敬亭颐错开时间与浮云卿相遇,不曾想从此在浮云卿心里,没他半点位置。
卓旸想,只要浮云卿开口说也想听听他的过往,他定会滔滔不绝,生动形象地讲来。哪怕讲得喉肠发干,他也不愿喝水,他会好好珍惜与浮云卿相处的时间。
可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吟吟地看他,看明月,看屋顶上的一切风景。再笑吟吟地附和他说:“哎呀,原来敬先生的过往那么有趣。”
最是温柔刀,刀刀割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