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米呢,是雪沫子。至于这酉鸡嚜……
浮云卿仔细看了看,猛觉这只酉鸡更像只头戴金冠,耀武扬威的狗,她再也夸不下去。
扫落覆在墓碑的雪, 甩出条干净的帕子, 把石墓碑擦得锃亮, 倒映出她憔悴无神的脸。
浮云卿烧了盆纸钱。在数九寒冬里, 红黄交加的火焰不像平时那么热,反而暖和和的。浮云卿抻着手,虚虚围在盆边,火苗围着她打转,像敬亭颐握紧她的手一样,温暖,踏实。
纸钱多,烧得慢,浮云卿吁了口长气,诉说道:“已经一年啦,你离开我已经一年啦。年初国朝改了元,如今是景明初年。春和景明,是个好气象。疯疯傻傻,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也过了一年囖,该向过去挥手告别,挣扎着走出来囖。”
她有许多话想跟敬亭颐说,平时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积攒着。如今真到倾诉的时候,那些絮絮叨叨反倒说不出口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过得还好么?”
话落,冷冽的风慢悠悠地袭来,裙摆翩跹荡起,仿佛在回应着她的问话。
“我读过一本怪志,上面写了句佛家所言:‘三十三重离恨天,四百四病相思苦。’你的魂会归入阴曹地府,还是会飞向离恨天呢?你还记得我么,还是说,独留我一人守相思苦。麦婆子说,按她们老一辈的算法,你已经是一岁的孩子囖,会投胎到哪一家呢,我还没见过你躺在襁褓里的模样呢。又或是化成人间风雨,化成毛茸茸的猫狗,不做人也挺好,做人太苦囖。可你不做人,我又该怎么寻你呢?又想你欢愉,又想亲眼看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她揉了揉略稍酸涩的眼,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缓声说道:“敬先生,我好想你呀。”
然而就算想他想得夙夜不寐,那又能怎样呢。他不能在她蹬被衾时,给她掖紧被角;不能在她痛哭流涕时,将她拥在怀里安慰;没办法见证她艰难的成长,没办法在她成长后,揉揉她的发顶说句辛苦了。
所以她话头一转,“我想你,可我不能无时无刻地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会忍一忍,你在那边想我的时候,也要忍一忍。我们不能满脑想的全是爱得死去活来,我们要坚强,继续闷头过日子。”
“敬先生,我该走出来了。即使没有你的庇佑,我也要无所畏惧地往前闯。我要为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活出个漂亮潇洒样。我要打破他们的非议,我不是眼里心里只有情郎的丢脸公主,我就是我,我想证明给他们看。”
原本想再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可她冷得浑身颤抖,别说是掉泪珠子,就是呼吸都觉艰难。
浮云卿拍落黏在斗篷上的雪,这次她没有半点不舍,利落爽利地迈着大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那日后,她再没发过疯。阖宅都说她这病终于好了,她恢复成原来那副充满灵气的模样,把身子调养好,脸颊两侧终于鼓起肉,终于做回那个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的小娘子。
很奇怪呀,话本子里,小娘子成长的标志往往是沉郁寡言,像是变了个人。她们历经劫难,也曾自暴自弃,也曾痛不欲生,到最后雨过天晴,她们从泥潭里跳了出来,的确重获新生,但却再不似从前天真。活泼变沉稳,沉稳变得更沉稳。麦婆子很是好奇,为甚浮云卿还跟从前一样呢?跟从前一样当然好,偏偏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情况。
除夕夜,浮云卿翘着二郎腿,窝在床榻上面读书。麦婆子端来一盅冰凉香饮子,递到浮云卿嘴边,睐见她大口大口地饮着,一盅香饮子很快就见了底。
浮云卿喟叹一声,“大冬天吃点凉东西,快哉,快哉。”
麦婆子失笑,趁机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头。
浮云卿翻着书页,读得津津乐道,“人历经磨难后,为甚非得要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自己不像自己呢?倘若性情大变,那不恰恰说明,这厮被磨难打败了么。我偏要跟从前一样,甚至要比从前更灵动。”
她晃了晃厚实的书,“从前我可不会主动读书练字,不会趁日头正好耍拳跑圈。人呢,不能在同一处栽跟头。可以在某日多睡会儿,但绝不能荒废学业。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不然只会纸上谈兵,只会耍花拳绣腿。行万里路前,得先练真功夫。我把卓先生教过的拳术剑术都练了练,不说精通,最起码已经扎牢了基础。从前不懂姐姐为甚非得逼我读书,今下想来,还真得感谢她逼我读书哩,也得感谢两位先生,感谢缓缓和素妆阿姊。”
道理一套连一套,叫麦婆子听得一愣一愣。
这倒也好。浮云卿说释怀了,婆子悄摸观察多日,果真见她不再气馁,每日都似打鸡血般,冲劲十足。
浮云卿呢,恨不能把一日拆成三日过。
因着没日没夜地练武,她竟练出一身精瘦的肌肉。偶尔阖宅仆从聚在一起打马吊牌,她会凑嘴说句:“欸,要不要比掰手腕?”
汉子小厮们爽利说好,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起先大家还存着气,有意承让浮云卿。待看见她以一敌十,再也笑不出来。结果不言而喻,她一举成为宅邸里武力最高强的人。
人从阴霾里走了出来,常常沉不着气,撒欢往外跑,谁也拽不住。阴差阳错间,浮云卿竟闯进了江湖。
盟主赛红娘见她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熟人,热络地搂着她的肩,把她介绍给诸位盟友。
浮云卿受宠若惊,慌乱间给自己起了个别名,“我叫呼延清,呼延赞的呼延,清水的清。太.祖朝的名将呼延赞是我祖翁,我是得他真传的亲孙女。”呼延清这个名字,是从前行香赠她的。行香听茬了,她却把这名字延续了下去。
反正出门在外,尤其是混在江湖间,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心眼,简单了解过她的身世后,旋即提议与她切磋武功。
她动作灵活敏捷,善近攻,与五大三粗的男儿郎不同路,切磋时,优势尽显。
打败几个武力中等的,又凑巧战胜武力高超的,自此在江湖里出了名。
从此浮云卿这个公主渐渐被众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女侠客呼延清,有着最美艳的脸,也有着最精妙绝伦的武功。
人生就是如此奇幻奥妙啊。十六岁的浮云卿懒散厌学,捧起书来直泛恶心,跑半圈就喘不上气,十八岁的浮云卿名满江湖,满腹经纶,熟人都在暗地里说,她如今是越来越像敬亭颐了。
浮云卿却不认同,“我只是在过我喜欢的小日子,何其美哉。”
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景明二年,官家驾崩,庙号敦宗。浮云卿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时,官家还拖着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里骤然闯入他最疼爱的孩子,官家粗糙的手抚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人就咽了气。
生离死别,悲痛过后,新一番悲痛又不迭碾来。
浮云卿闷在贤妃怀里,泣不成声。怀念独属于皇室家眷,国朝仍需要官家视朝,朝官仍要不迭上奏劄子。
贤妃说,官家拖着病躯撑了大半年,棺椁就备在侧殿,大家早已做好奔丧的准备。最后一眼,只是想见见浮云卿。见过囖,人也该走囖。
孝子孝女守孝,浮云卿跟着兄姊们,在永昌陵守了小半月。
暮春,储君浮宁继位,储妃王西语成了执掌后宫的圣人。王西语眼里容不下沙子,吵闹着要浮宁废除后宫,惹得朝官不满,日日上奏圣人善妒,甚至有请废后的。龙椅虽好,可却时常坐得腰酸背痛。浮宁当真怀念从前做太子监国时的快活日子,今下朝官扮可怜,他也扮起可怜,可怜巴巴地说不如把他这个皇帝也废了罢。
天长日久的,朝官再也受不了这小两口发疯,退一步道:“废后宫可行,然圣人需得担起为皇家开枝散叶之责。”言外之意,就是撮合小两口多生几个娃,毕竟便宜不能白占,难道不是这理嚜。
说也奇怪,自打浮宁继位,他跟王西语再也不吵了,小两口日子愈过愈滋润,生养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那厢王太皇太后,洪太后,赵太妃仨人搭伙住在瑞圣园。因着打马吊牌常常三缺一,索性把久居闲云庵的李太妃唤了过去。敦宗不在了,太后太妃虽感伤怀,但想到此后再没男人管她们了,乐得咧起嘴笑。当然囖,这些小确幸万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仨女人心照不宣地窃喜,此后子孙满堂,和睦美满,日子安适又自在。
时间是世间最奇妙的物件。斗转星移间,浮子暇与何狄恩爱非常,浮俫与上柱国家的五娘子互相动了真情,感情好得羡煞旁人。赛红娘也没有沉湎在她与浮俫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里,转头搭上忠心小弟,被小弟伺候得妥帖舒爽。
浮云卿呢,敦宗孝期后,被浮宁封为魏国长公主。久违地穿上翟衣大袖,戴上沉重的花冠,她忽然发觉自己也是小辈眼里的大人了。
兄姊们各有各的幸福,浮云卿就放心囖,乘船回到临安。本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阖宅仆从,哪知刚落地,就听见行香逝世的噩耗,享年十八。同月,驸马萧绍矩殉情,享年三十五。行香被进封为陈国公主,与驸马合葬。
麦婆子掖一捧泪,“听说墓里陪葬无数,还有顶国朝的白角冠呢。”
浮云卿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那时行香开玩笑般,说会珍视这顶白角冠,甚至等她死后,还要把白角冠带到墓里。浮云卿呸几声,说不吉利。后来她与行香分居两地,再也没有遇见过。哪曾想,原来秋猎那次,是初见也是再也不见。
浮云卿想,人是越活越信命啊。相遇重逢,早已命中注定之事。在阖家团聚时,她最怕离别。今下死得死,散得散,她倒释怀了。
不过在离散无常的日子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始终认为敬亭颐从未走远,在她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
这几年总有情窦初开的男儿郎凑到她身前,或扭捏或坦诚地向她表明心意。年青俊朗的面庞扎堆往她眼前凑,她却无欲无求地摆摆手,“我想安生地做个寡妇。诸位,请另觅良缘罢。”
有男郎不解,“小娘子,如今民风开明,你大可痛快改嫁,何必给自己身上安个贞节牌坊?”
浮云卿无奈地笑笑,“我把全部的爱意都馈赠给亡夫了。人的爱是有限的,用光就没了,再也补不回来。我没有安贞节牌坊,有看顺眼的自然会勇敢试一试,只是眼下还没有找到比亡夫更合我心意的人。”
何况人这一生,未必都要缠着小情小爱不放。她做个独身女侠,浪迹天涯,难道不好么?
江湖都说无爱一身轻,她很是赞同这句话。
独身的日子悠悠过了四年。景明四年冬,她重拾厨艺,给阖宅做了一大桌菜。她说就让我这个寿星动动身罢,你们照顾我许久,今日换我照顾你们。
大家满心感动,哭得稀里哗啦,不忘祝她生辰喜乐。
烛火葳蕤,她的脸庞被烛苗照得暖黄。二十岁的小娘子许了个心愿,来年春日,她想请老浮家的亲朋好友齐聚月官渡,她想邀众人来临安逛一逛,看看这里的美景。
心愿被四季风荡起,飘到浮宁耳边。他扯着王西语的手,热泪盈眶,“小六没忘我这个兄长,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王西语哈哈大笑,“既然咱们都想她了,那就等年后开春,一齐出发去临安。”
就这么约定好囖。景明五年春三月,阖家终于团聚。
与从前不同,这次团聚,各家都带上子女,小孩子聚在一处,叽喳声几乎要把月官渡的屋顶掀翻。
话头引起从前,大家聚在游廊下,眼里都泛起泪花,感慨一句活着真好。
酒足饭饱后,浮云卿揉着稍稍鼓起的肚子,带着一帮孩子,踅至前院放纸鸢,玩蹴鞠。
二姐家的莺奴燕哥,三哥家的玉奴恒哥,先后揪着浮云卿的裙摆,异口同声地要抱抱。
浮云卿无奈扶额,纵使她浑身腱子肉,可也不想抱起四个娃满院窜。
她拿出珍藏许久的浮云纸鸢,又寻来精巧的蹴鞠球,问孩子们:“你们想先玩哪个?”
孩子们不假思索道:“蹴鞠。”
浮云卿说那好,把纸鸢放在躺椅里,旋即开球,任由他们在草地里撒野扯欢,自己则欹着廊柱,时刻关注草地处的动静。
恍神半瞬,四个孩子又跑到她脚边,哭着说球不见了。
浮云卿叹了口长气,心想带娃真是难呐,问道:“不见了?有没有看见球飞到哪个方向了?”
大家都摇摇头说没有。
好罢,事已至此,先稳住孩子的情绪最重要。浮云卿把纸鸢塞到年纪最大的莺奴手里,“乖莺奴,先带着弟弟妹妹玩纸鸢,好不好?”
莺奴懂事,点头说好。
安置好一群小祖宗,浮云卿活动一番筋骨,认命似的到处跑,眯着模糊眼,到处寻蹴鞠球。
寻啊寻,没踅摸出蹴鞠球,反倒意外发现宅门开了。
斜开半条缝,难道是野猫野狗溜了进来?
浮云卿提着衣裙踅近,顺手将宅门开展。
门外站着一位身姿颀长,银发披身的男郎,握着蹴鞠球,清雅矜贵。
“您是在寻这个球么?”
他慢慢抬眸,眉睫恍似凝着不曾融化的霜雪,可眉眼含着笑,溺着真诚热忱的爱意。
风过林梢,莫名吹来一股困意。
浮云卿眨了眨眼,本能地想开口唤声“小敬先生”。
这个深埋心底,日夜碾磨的称呼。
再转念一想,如今重逢,可不能再唤他小敬先生了。
他是无果浮萍,无根明月,却始终亘在她心头,搽抹不掉。
他是敬亭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故事开头,相遇在春三月。故事结尾,重逢在春三月。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从2月到6月,春夏相伴,感恩。
番外周二开始更,暂定接着正文写几章+卓旸单人番外。
有想看的其他番外可以留言说一下嗷,没有的话,大概一周能写完已定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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