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这日浮云卿兴致不高,赛咿哥便夸她长得美,夸她肚里墨水多,一番天花乱坠的话,叫她听了忍俊不禁。
赛咿哥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人穷尽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肉泥,招来同样圆滚滚的猫狗。
“公主,这是自家做的肉泥,用料良心,敬小猫和敬小狗保准爱吃。”
他眨巴着黑漆漆的眸,询问浮云卿意见。
浮云卿叹口气,摆摆手说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亲眼看过世间残忍,所以会将热血与真诚洒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长了,能够区别对待赛咿哥与廖氏。赛咿哥太像远在辽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恻隐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弥补罢。
焉有全罪?焉全无罪?她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终究被裹挟着行了恶。只盼赛咿哥能健康长大,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受大人干扰。
赛咿哥喂了猫狗数罐肉泥,没一次出过事,因此浮云卿就全然丢了警惕。
一罐肉泥很快见底,然而这次敬小猫敬小狗没再像平常那样蹦蹦跳跳,反倒反胃干哕,起先满口白沫,后来竟哕出了黏稠的血。
这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赛咿哥被这严肃阵势吓得哭声不止,不迭朝浮云卿解释他没下毒。
起初浮云卿没往深处想,“兴许是天太热了,这俩吃坏了肚子。禅婆子,快,你快去请巷外陈家铺的大夫来一趟,叫他看看这俩是怎么回事。”
女使哄着赛咿哥,禅婆子提着衣裙跨步走,麦婆子偎在浮云卿身边安慰。
哪曾料到,没过多久,两小只就咽了气,那时禅婆子甚至没走出宅邸。
后院哀嚎声不断,禅婆子没多想,慌慌忙忙地请来大夫,却见浮云卿抱着猫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几番动作,都没能把猫狗救活。
他掂起肉泥闻了闻,说肉泥里有毒粉,“断肠散,人尝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况是小猫小狗。”
这番话把赛咿哥吓得六神无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头求饶,“真的不是我……我没下毒……”
浮云卿哭得头疼眼花,搂着咽气的猫狗,用力推了赛咿哥一把,“不是说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没出过事,偏偏这次就……”
言讫,她突然恍过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赛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过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爱猫狗了,常常投喂街上的脏猫脏狗,她怎么会给敬小猫敬小狗下毒呢。
慌乱之际,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窥清浮云卿那般惨状,廖氏拍着巴掌叫好,“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门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国朝律法可没定虐待猫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狱去历朝官家面前告罢!历朝可是定了这方面的罪责!”
说罢,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拽着赛咿哥嚣张走远。
此后,浮云卿再没见过廖氏和赛咿哥,每每出去打听,当地百姓都说这俩人恍若蒸发一般,忽然间没了影儿。
她无心再去踅摸廖氏与赛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着两具尸身,跑遍所有医铺,浑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无心管,任凭发丝散落,黏在脸颊两侧。脸色潮红,嘴皮却干得起了皮,求着大夫救救两小只,甚至慌得给大夫下跪磕头,“只要能救活它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哀恸神伤,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瘫倒在长衢,不省人事。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热心肠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纷纷劝她早点让猫狗入土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会散发尸臭,招来蛆虫啃咬。
她无助地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知道了,想静一静。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抱着死掉的猫狗游离在大街小巷,有时哭,有时叫,浑似疯子。大家不好再劝,纷纷走远。
是夜暴雨如瀑,电闪雷鸣。百姓披着蓑衣,跑着赶回家。独浮云卿一人逆行,浑身湿漉漉的,试图用衣袖掩住怀里的猫狗,却徒劳无功。
雨帘重重,仿佛能倾覆远处的皋亭山。
精神头刚好起来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疯了。
她疯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阖宅仆从。淋着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刚进门,不等女使递来伞,救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高烧半月不绝,临安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来的太医,看过她的病情,都说命不久矣,早点备好棺椁罢。
在临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长了几两肉,这一病,倒是比从前还要消瘦三分。
卧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旧抱着敬小猫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阖宅穷尽办法,都没能把两小只拽出来。麦婆子守在床边,“猫狗没囖,她人可不能再没囖。”
消息灵通的禅婆子提议道:“听说东青门通儿巷住了位会施展幻术的巫师,只接贵胄人家的活计。不如请巫师来摆阵作个法,说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请鬼神来做事。今下走投无路,大家只能点头说好,想试一试。
连夜请巫师来,巫师那处欣然接下活计,并要求摆阵时,内院里不得有人在场,恐冲撞了阵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点头说行,巫师嚜,神秘谨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师携符咒枫人而来,大家只来得及睐见他斗篷覆身,浑身包裹得紧。再一眨眼,巫师就推开门扉进了屋。
这巫师正是敬亭颐。解决了廖氏,将赛咿哥遣送回辽地后,他就赶忙换了身萨满装束,生怕晚一刻,浮云卿就会咽了气。
生魂幻术之类,他用得熟稔。不过眼下却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边,轻轻地摁住浮云卿的手腕。
而后,两具僵硬发臭的尸身顺势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比浮云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这两小只是敬小猫与敬小狗,知道它们是浮云卿的寄托。
敬亭颐整了整她凌乱的发丝,睃及她这副可怜样,恻隐之心大动。
要不就在今晚相认罢,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知阖宅,这样他与浮云卿再不用历尽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终究没这样做。
他还没调养好身子,随时会死。他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怎么面对浮云卿。
他不敢,更多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浮云卿陷在泥潭里,不断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诚如卓旸先前所言,有些弯路避免不了,必须自己走。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离开月官渡后,南下处理无法继续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这半月来浮云卿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婆子买了块地,埋过猫狗后,正经地给它俩立了一块牌匾,还请当地久负盛名的诗人写了篇墓志铭。
浮云卿呢,清醒时甚少,神志不清时甚多。日日以泪洗面,哭她心爱的小猫小狗,哭着哭着,又想起去年年底的伤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后来烧退了,精神头却愈来愈差。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戴华丽的发冠,躺在棺椁里,交代女使:“把棺盖推上罢,闷死也好。”
执着地窝在棺椁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岿然不动。
阖宅盼啊盼,终于盼到巫师归来。巫师听罢婆子讲浮云卿的近况,震惊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后接下劝浮云卿好好活着的重任,禀退众人,义无反顾地进了屋。
像模像样地摆好阵,正欲下一步动作时,便见浮云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师,你就是他们口中无所不能的巫师啊。”浮云卿笑了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南下这半月,敬亭颐学了个新技能——变声。
他变了声线,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开口说道:“您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附在您身上的邪灵赶走。”
浮云卿却满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窝在床榻里,头发糊脸,比邪灵更像邪灵。
“巫师,你这身板真像我那个魂归望乡台的驸马啊。他说话跟你一样,您来您去的。只是声音比你年青,脸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温柔。虽然你戴着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诉你嚜,我的驸马顶顶好,大罗神仙都没他好。”
巫师布着符阵,生魂,纸人、木人三者合一,摇动金铃铛,叮铃作响。
屋里声音嘈杂,浮云卿却置若罔闻,兀自夸着她家驸马的好,口若悬河。
阵落声平,她蓦地坐起身,认真请求道:“巫师,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驸马的魂招过来呀。就像请仙一样,你知道请仙罢?就是床头摆个牌位,日日用鲜血供养,魂兮魂兮盼归来。”
就像缓缓跟许太医那样,她也想跟敬亭颐梦中相会,日夜相伴。
叵奈她从没梦见过敬亭颐,他人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念想。
巫师收起繁杂的道器,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从未走远,所思即所在。”
那夜后,浮云卿清醒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她叫仆从撤走棺椁,给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夏转秋,秋转冬,日子过得比江水奔涌还快。
腊月大寒,浮云卿过生辰,也过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违地不清醒,执拗地要一人登玲珑山。大家拗不过她,在她保证不会寻死觅活后,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珑山地势低,山顶平坦,视线开阔。
雪势颓山,她喃喃自语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那巫师说得对。你好像从未走远,一直默默陪伴我,守护我。我把这事给大家说,大家满脸不可思议,说我疯了。”
眼睫落着雪沫子,她也不顾得撵走。
“我当然知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也信缓缓的话,世间本无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那就在空中放个云朵状的纸鸢罢。从前我在橫桥放纸鸢,意料之外地召来了你。你也放放云朵纸鸢,好么。”
她当然知道敬亭颐听不见她的话,话落,没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眸,睐着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时,竟当真看见有个云朵纸鸢挂在树杈上。
她静静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后摘下纸鸢,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轻快自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得像个傻子。
在悠扬的小曲中,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作者有话说:
①耶耶:契丹称父亲为耶耶,称母亲为娘娘。
明天正文完~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终
◎正文完。◎
下了山, 浮云卿把纸鸢递给麦婆子,自己则去了沧浪亭后山小径。扽落盖在竹叶上面的雪沫子,把沫子揉成圆滚滚的团子, 握在手里,朝更寂静处走去。
石狭径后有一处空旷的平地, 零零散散地落着坟头。这是钱塘门一带地皮最贵的墓地,死去的贵胄世家若不想入祖坟,便会买下石狭径的地皮,埋葬在此。
她给敬亭颐买了一块地, 墓碑上
只写着“亡夫之墓”四个字。墓前有她前几日送来的花圈, 今下都已被白生生的雪掩埋住了。
大寒日,百姓都窝在家里, 围着火炉暖手,吃顿热乎的拨霞供,除了浮云卿, 没人想到墓地里走一走。
浮云卿坐在墓前, 把雪团摁在墓碑底下,“敬先生,我给你捏了个小雪人。你是小满降生的酉鸡,所以我捏得是啄米的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