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买,买还不行嚜。这一把我都要了。一共是六文钱,对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来小插曲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哪想有个悍妇,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巷,把小孩提溜起来,扔到一边。
浮云卿被她这不好惹的气势吓得后退几步,而她慌乱的脚步声正好引起悍妇的注意。
悍妇刻薄地打量她几眼,旋即说道:“你是公主殿下罢,是那个死了驸马的公主,对罢?”
浮云卿惊诧地“啊”了声,落在悍妇眼里,算是变相的承认。
悍妇怒火中烧,掰正赛咿哥的脸,让他记下眼前人的面目。
“儿,记下这个祸水。”悍妇咒怨道,“红颜祸水,只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还装作无辜,顾影自怜。”
莫名其妙。浮云卿拆解着悍妇的话,明明是初见,可瞧她这阵仗,倒像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出门在外,底气都是自己给的。浮云卿毫不客气地反呛道:“我得罪你了?”
悍妇说当然,嘴角猛抽,讥讽道:“你得罪谁,心里没数吗?”
她愤恨地指着浮云卿,“恶人终有恶报,你别想逃。”
言讫,不经意地瞥了眼吓得哆嗦的猫狗,旋即搂着赛咿哥走远。
浮云卿怨了句晦气。地头蛇哪个地方都有,巩州的虢国夫人,临安的无名悍妇,都毫不露怯地将满腹恶意泄到萍水相逢之人身上。
遇见这些意料之外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不能因为小人打乱自己的计划,浮云卿深吸口气,乜眼发抖的猫狗,“不敢撒野了罢,欺软怕硬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从没养过毛茸茸的小东西。若非此遭,想是这辈子都不会过上给猫狗喂粮铲屎,鸡飞狗跳的日子。
没办法,谁叫它俩是“敬小猫”和“敬小狗”呢。她对敬亭颐的爱意转移到小猫小狗身上,她耐性不好,但她的驸马耐性无底线的好。她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本想今日糟心事到此为止,谁曾想瘫在船里赏湖景时,骤然受一重撞。
这一撞,差点叫她飞出去。
猫浑身炸毛,狗不迭狂吠。她呢,心肺差点移了位。一面安抚猫狗,一面龇牙咧嘴地喊痛。
帷帽被撞了下来,浮云卿摇摇头,气急败坏地朝后面吼:“谁呀,长不长眼?没看见船里坐着人,坐着猫狗?”
结果吼了个空。
身后是一艘空船,空船后面还是一艘空船。空船头尾相连,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浮云卿揉了揉眼,眯着眼朝远去望去。
自打从万福寨逃出来,她的眼看物件是越来越模糊了。瞪眼自然看不清,眯起双眼,勉强能看见视线尽头处,站着一道白影。
白斗篷掩着白袍,斗篷帽蒙头,脸上覆着银面具。苍茫天地间,蓦地闯入一道白得晃眼的身影,十分扎眼。
一定是那厮撞了她,因着他对上她的视线后,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心一慌,掖在蓬帽里的一缕发丝不听话地飘了出来,荡在半空。那厮察觉到后,手抖得比蝉扇翅翼还快。
所有白的物件里,浮云卿对白发最敏感。这时候有些感激敬亭颐,见过他的白发,才能在一堆耀眼的白里,迅速捕捉到白发所在。
再仔细遥望,这厮手还抖着呢。
身姿清瘦颀长,看着像年青郎。可头发白了,手也抖了,那一定是老糊涂的老翁伯了。
浮云卿有些动摇,再转念一想,若不发火,这不是任由那厮倚老卖老么。
她站起身,骂道:“欸,那边站着的白发老翁伯,你撞了我的船!你给我赔个礼,我就不计较囖。”
这话多么合情合理啊,不曾想那厮冥顽不灵,竟一跃跳上了岸,快步跑没了影。
浮云卿气急反笑,临安郡的百姓真是怪异得很。
后来回了宅邸,回想起今日的事,仍旧气鼓鼓的。气起来,只想狠狠揍恶人一顿,哪里还顾得上伤心缅怀。
浮云卿偎在侧犯怀里,添油加醋地描述悍妇与老翁伯的不讲理。
麦婆子呢,趁她不注意,掏出簿子,在“好”字后面添了一笔,凑齐一个正字。
心灰意冷的人,就算旁人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也会唉声叹气,说不如死了算了,根本不会生气。而浮云卿真真切切地生气,不就说明她的情绪正在慢慢挪到正轨上么。
这是好事。
那厢被称作老翁伯的人卸掉装束,丧气地窝在太师椅里。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原先自负地以为,浮云卿不会在意他是白发还是黑发,他因她的不在意而不在意。今日倒栽了个跟头,她哪里会不嫌弃呢,她分明嫌弃得紧。
小没良心的。
他踅进屋里,摸出一盒染色膏,给自己染发。
染的是银发,只因她先前提过一嘴,银发披身似谪仙,她喜欢谪仙,更喜欢将谪仙拉下凡尘。
递信的小厮见他染了发,震惊溢于言表。
小厮凑上前,说打探清楚了,“赛咿哥是辽人继钦与其妻廖氏的孩子。继钦有勇有谋,原先在萧绍矩身旁伺候,后来在虢州军自燕云十六州折回内地的路上,偷摸参了军。继钦战死邓州,廖氏心怀怨怼,今日闯到道和巷,刁难公主一番。”
小厮见他愣神,轻声唤了句“敬主家”。
“敬”这个字,把敬亭颐唤回了神。
他对继钦这厮有印象,典型的辽人面相,高大威猛,熟读兵法,是刘岑的左右臂。赛咿哥生在虢州庄,百日宴时,他曾去凑了场热闹,对赛咿哥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敬亭颐梳着刚染好的银发,敛眸道:“赛咿哥不要紧,盯紧廖氏,倘若她欲对公主下手,定要在她动手之前,杀了她。”
小厮躬腰说是,转身刚走几步,便听见太师椅上的人咳嗽起来。
“主家,您重伤未愈,最近还是不要冒险出面了。”
敬亭颐并不在意,“死不了,不碍事。”
官家摧残他的身心,百般折磨他,他都撑了下来。只期盼哪日鼓足勇气,能与浮云卿重逢。
他曾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然而实际却是,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溃不成军,所有精妙的伪装都显得无比低劣粗糙。
然而即便伎俩被戳破,他也不舍得离浮云卿太远。
也许在她心里,他已经成了一具腐烂的尸首,魂飞魄散,早已不存在了。但这并不重要,即便不曾重逢,他也想让浮云卿觉得他从未走远。
气也好,喜也好,只要不再僝僽,不再蹙眉揪心。
他能忍受与亲友生离死别的煎熬,甘愿背负背信弃义的罪名,只求她长命百岁,肆意自在。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惧怕失去,只怕她忘了他。
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他想出的攻心计。
囚身易,囚心难。他要浮云卿永远记得他,她生来就属于他。
作者有话说:
①赛咿:契丹语,五月。
感谢在2023-06-08 23:58:44~2023-06-09 23: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纸鸢
◎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倒春寒来去匆匆, 刚刚溺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眨眼间,酷夏就悄然降临。
月官渡门前摆了两瓮莲花, 扁平缺角的莲叶浮在被晒出彩光的水面,睡莲陡然挺起, 莲心对着紧闭的宅门。知了嘒嘒作响,窝在粗壮的树干上,尽情吸吮着树汁。餍足后,抖着脉络清晰的蝉翼, 扑闪扑闪地飞进内院。
临安人爱午休, 酷热的晌午头都歇在家里,铺上竹席, 燔艾设帐,摇着青篦扇,渐渐入睡。
浮云卿入乡随俗, 睡在通风的廊下, 四角都搁着一座燔艾炉,四缕白烟晃晃悠悠地飘远,驱走了蚊虫。
敬小猫与敬小狗都长得愈发出落,发育成熟后,浮云卿就带着这俩去了趟骟坊,果断骟之,以绝后患。
从骟坊回来后,这俩性情温顺许多, 叫声都变得娇弱起来。从前单浮云卿一人是万人宠, 如今加上敬小猫与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间, 大家渐渐恢复了精气神。今日到瓦市吃鱼桐皮面和虾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经幢。江南美景秀丽,儿尾词点缀的吴语听起来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来乍到,看一只蝈蝈都觉新鲜。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两头来闹事。
起初浮云卿并不知那悍妇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势利眼一点也正常。对待地头蛇这类人嚜,翻个白眼忽视就成。但凡你分给她半个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个人精,知她一个小寡妇无心与之纠缠,便愈发蹬鼻子上脸,守在道和巷堵人,说些莫名其妙的嘲讽话。
说她不要脸,不知廉耻,红颜祸水。说就说罢,浮云卿遭人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廖氏见使计不成,便动起手脚。拆毁浮云卿出行用的车轿,但凡逮到浮云卿只身一人出门上街,必会放恶狗撕咬,往她身上泼脏水,凡此种种,愈发过分。
尽管每次浮云卿都如有神助,总能躲过劫难,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长久忍受廖氏的欺负。
有次俩人打了个照面,浮云卿抄着手,气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与你是宿敌一样。”
廖氏冷笑,干脆自报家门。
“‘虢州军’这仨字,从邓州回来后,你怕是再也没有想起罢。”廖氏说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叛变。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驸马,可你还能去找无数位新驸马。于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邓州。他是辽地威猛的将士,及至邓州,甲胄着身,手握长枪,结果呢,脚还没迈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将士从来只愿在浴血杀敌中牺牲,这是最高的荣誉。可他不曾战过,何其憋屈。”
眸里凝着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紧后槽牙,指着浮云卿,破口大骂:“你不是红颜祸水么。若非你阻碍在前,场主怎会被你惑乱心神,把即将到手的天下赠给官家?倘若你能死在万福寨,叛变定会成功,郎君能平安归来,我们仨会继续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见心为净。可你个盝儿臊脸皮地往临安跑,真是瘟鸡堕头啦。”
浮云卿被她半吴语半官话地劈头骂,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骂定朝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心有不甘,与其镇日怨怼,不如试试揭竿而反?一场叛变彻头彻尾地失败,不反思自己这方错误,反倒埋怨对方。男人把灭国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好似骂句红颜祸水,就能掩盖他们的无所作为。我只是手无实权的公主,顶多吹吹耳旁风,甚事都干不成。只吹耳旁风,就能吹倒数万叛军。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移居临安这些日子,浮云卿不单单在游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读书写字。从前厌学的孩子骤然发觉读书的乐趣,埋在书海里不可自拔。从前说话空无一物,如今有书籍加成,单是话里的嘲讽意就能甩廖氏一个耳刮子。
廖氏何尝不知其中道理。没人逼着敬亭颐做事,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敬亭颐心中所求,是他们自作自受。
倘若廖钦没有参军,那谁造反谁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见浮云卿是个软柿子,憋屈的情绪终于找到个宣泄口,亟待爆发。
那次廖氏撂下狠话,说走着瞧。浮云卿没往心里去,谁知午休时,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门。
敬小猫敬小狗听及异响,猛地竖起耳朵,从竹席里站起。犬吠不停,猫则走到浮云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转醒,那头小厮已经撤掉门闩,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长脸。
她扒头往里望了望,落了句“等着罢”,而后不等小厮问话,兀自折远。
莫名其妙。
浮云卿听过小厮的禀话,背后蓦地升起一股凉意。她知道廖氏没胆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兴许会拿她身边人开涮。廖氏走后,浮云卿火急火燎地召来阖宅仆从,教了他们几招管用的防身术,嘱咐他们近来行事小心。
大家听得认真,之后数日相安无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虽心思歹毒,可赛咿哥却分外喜欢月官渡,好听话一套接一套地说,只想往浮云卿身旁多待片刻。
赛咿哥被阖宅投喂得愈发圆润,啃着林檎,真诚赞誉道:“公主,我娘讨厌你,可我不讨厌你。我们辽人行事讲究顺应上天,顺应无敌萨满神。耶耶①深思熟虑后参军,我想无论此后走向如何,他心无悔。大人的事我不掺和,各人凭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