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19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天稍稍黑,雪地却不迭反射着明亮的冷光,衬得敬亭颐的眉眼愈发温柔缱绻。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了声,“我才不在乎这些。打了一天牙牌,乏得紧。你们想吟诗诵词,围炉说话,可我不想。”

  迈过月洞门,俩人走到了岔路。往东走是群头春,往西走是信天游,往南走是珍馐阁。

  天公不作美,刚说罢赌气的话,那头珍馐阁的饭香就飘进了浮云卿的鼻腔。

  俩人默契地停了脚。

  敬亭颐轻声哄道:“下晌落了雪,臣想,等您来,不如一起吃拨霞供罢。叵奈小厨房里没现成的兔肉,臣骑马跑到山里,亲自猎来几只肥美的野兔。现下兔肉片已经削好了,您可否赏脸,移步珍馐阁,与臣一同用膳呢?”

  浮云卿满脸愕然。她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到敬亭颐身上,仔细观摩着他这身装束。

  敬亭颐系了攀膊,衣袖堆叠成无数道褶。他被凶兽刮伤的手臂,没了衣袖遮挡,袒露在外。因着大夫开了好药,敬亭颐左右小臂上的伤口,现在已经蜕变成淡粉的长线。

  天寒地冻的,手臂青筋乍显,像条魅惑人心的竹叶青,蜿蜒到浮云卿的心坎里去。

  画着一群白兔蹦跶蹦跶跳舞的围兜,与他这身规整的襕袍,十分不相衬。

  而他僝僽的眉眼倒映着她的身影,黑漆漆的眸里,晃动的不止是她被风吹起的衣裙,更是她动摇的心。

  他这般坦荡自然,反倒衬得她斤斤计较。

  算囖,暂且先不计较那么多。

  浮云卿跟在敬亭颐身后,拐进珍馐阁。

  她想,她还没有原谅他。她才没有被他蛊惑,她只是……

  很饿。

  一顿不吃饿得慌,气归气,到底不能拿身子开玩笑。

  新鲜的兔肉片摆在铺着碎冰的碟里,敬亭颐挑起几片肉,往风炉里一涮,摆熟肉,挑进浮云卿身前的碟里。

  敬亭颐唠叨地说:“臣今日备了五种酱料,麻酱辣酱酸甜酱,您看看喜欢哪碟酱,涮着肉吃。”

  浮云卿听罢他的话,垂眸一睐。饭桌上的菜碟摆成一条直线,乖乖地落在她面前,等待她宠幸。

  哼,现在知道讨好她了,早点干什么去了?

  浮云卿非但没理敬亭颐,反倒搬起杌子,往卓旸身边挪了挪。

  众目睽睽下,她挑起敬亭颐夹给她的涮兔肉,摁到卓旸的碟里。

  “卓先生,你吃。”

  卓旸艰难地吞咽了下,心想我怎么敢吃?

  敬亭颐那冷冽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他毫不怀疑,要是他敢动筷,敬亭颐肯定会往他的身上捅几个窟窿。

  卓旸又将那片兔肉夹给浮云卿,“公主,您忙了大半天,想必很饿罢。您吃,您多吃点。”

  浮云卿勾起勉强的笑容,心想不愧是卓旸,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一点都不懂她。

  刚想开口说些场面话,就听敬亭颐替她斥卓旸:“公主给你,你就接着。”

  卓旸没辙,哑巴吃了黄连亏,他是有苦也说不出。

  虽说珍馐阁里的气氛十分怪异,可说到底,卓旸还是欢喜的。

  浮云卿挨着他坐,给他夹菜,这可是他先前从没享受过的待遇。虽说浮云卿这番行径不是出自真心,但有总好过没有罢。

  仨人心思各异地用过晚膳。

  敬亭颐提议,干脆坐在游廊底下,赏赏今年的初雪罢。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再过小半月,雪会下得更多更急。到时就能堆雪人囖。公主,您想堆什么样的雪人?”

  这厢浮云卿搬来一个小马扎,远离敬卓俩人,坐在廊柱下,支手观雪。

  她还是气,敬亭颐和颜悦色,仿佛那晚的争执不曾发生。

  她了解敬亭颐,他一贯爱用这种伎俩,博得她的可怜同情。心一软,她就当这事掀了篇,往后再不计较。

  可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与敬亭颐冷战。

  她说过,话说不开,那俩人就这么一直耗下去罢。说到做到。

  她回卓旸:“堆什么样,不都是堆雪人嚜。再说,等到能堆雪人时,别管堆成什么样,某人都看不到。”

  话里的某人,当然是指敬亭颐。

  卓旸不解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浮云卿站起身,甩了甩衣袖,拿乔道:“我心里郁闷,光待在京城里胡吃海喝,郁闷的心情纾解不了。我想离京到别的州郡,好好玩耍一番。之后赶在新年前,折回公主府。”

  卓旸面上瞠目结舌,附和地说:“您这个想法真是大胆。那您想去什么州郡,是去大名府还是临安郡?”

  问话时,心里止不住地感叹,敬亭颐当真神机妙算,竟能猜中浮云卿这个大胆的想法。

  敬亭颐欹着廊柱,心里一滞。浮云卿会去他猜测的地方吗?

  不曾想,却听见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陇西郡。”

  浮云卿抻手接着飘雪。雪花化成冰凉的水,穿过她的指节,啪嗒啪嗒地往地面淌。

  她搵帕擦手,解释道:“书上写,陇西郡过冬,常常能看见‘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壮丽景象。我想去那里看看。再者,先前多次听人提到陇西郡。那里有杨太妃的二哥,有胡小娘子与成副使。祖婆年青时,跟着太宗在陇西待过两年,她在那里置买了一处宅邸,后来把那处的地产转给了我。陇西是军略要地,各县厢军充足,陇西军英勇,地方安全。去陇西,有好友有宅邸,不需担心遇乱,敞开怀玩乐就好。”

  说的一套接一套,差点把敬亭颐与卓旸都绕了进去。

  浮云卿只知陇西的好,却半点不知那里的阴暗诡谲。

  今下陇西盘踞着多种势力。官家那波,韩从朗那波,敬亭颐那波,杨节度使那波,成副使那波……

  五方势力割据,都想将陇西这军略要地占为己有。

  按目前的形势走,最早今冬,最迟明年开春,陇西就会爆发一场死伤惨重的战争。

  陇西的水有多深多阴,敬亭颐与卓旸心知肚明。

  卓旸朝敬亭颐递去个眼神,示意他设法劝阻浮云卿。

  敬亭颐移开目光,望着满庭寒雪,澹然道:“陇西郡的确是个好去处。”

  非但没劝阻,反而喋喋不休地给浮云卿描述着遥远的陇西。

  他说:“臣先前去过陇西几次。若您需要,臣与您同去。”

  敬亭颐这个人嚜,惯爱说谦虚低微的话,做强硬果断的事。

  若浮云卿需要,他与她同去。话说到这里,不论浮云卿需不需要,他都会紧紧黏在她身后,美名其曰:“我想您需要。”

  浮云卿当然了解他的脾性。她与敬亭颐欢好时,会称赞他贴心。而今俩人吵了一架,她最爱的贴心,反倒令她心烦。

  她果断回不需要。继而踱到卓旸身旁,拽着卓旸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晃,“卓先生,你陪我去。”

  浮云卿想,卓旸曾说,前二十四年,他与敬亭颐的人生轨迹高度重合。敬亭颐去过的地方,他也去过。一人动身去陌生的陇西郡,她心里发憷。干脆带上卓旸,他认路,也能保护她。

  卓旸骤然红了脸,红意蔓延到耳廓与脖颈,他像只烫熟的虾,不知所措。

  他不厚道地想,浮云卿与敬亭颐冷战,反倒给了他这个第三者一个插足的机会。

  仔细想了想,此行凶险,他这当第三者的,不能蹦太高,还是问问正房的意见罢。

  遂问敬亭颐:“我能去吗?”

  敬亭颐抬眼,视线落在浮云卿身上。

  他说:“当然。”

  敬亭颐肩头落着飞雪,雪积成一座小山,渐渐洇湿了肩膀处的衣料。

  他想,大抵冷战也有好处罢。

  冷战使他想起最初的目的。他想起他是前朝皇子,而浮云卿是当朝公主。

  他要造反,颠覆她的国。而陇西是这盘局的转折点。

  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陇西。

  一切的一切,分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韬光养晦数年,眼下即将大功告成。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作者有话说:

  有点事,今天更新少了。五一快乐,大家要天天开心~

第87章 八十七:无言

  ◎绝不是为了公主。◎

  棉絮一般的雪越落越重, 渐渐堆成厚实的雪地。欹着窗棂朝外看,幽暗的月光洒在盐酥雪地里,折射出刺眼的光, 把黑夜搽得比晌午还亮。

  亥末,尾犯提着一根长杆子, 摁灭檐下挂着的吊灯。熄灭灯,空旷的院仍旧亮堂。她睁大眼睛,朝卧寝处细细一乜,原来有扇窗棂朝外支着。窗棂旁, 燃着一盏枯黄的桕烛灯。

  尾犯推门进去, “公主,该睡了。”

  浮云卿满不在意地噢了声, 继续挑着烛火苗,“睡不着,过来陪我看会儿雪罢。”

  往年的初雪薄薄一层, 不待人站上去踩, 就化成了一滩湿漉漉的雪水。今年不同,雪哗哗地下,恍若能把偌大的公主府给淹了。

  尾犯欸一声,坐在浮云卿身旁,体贴问道:

  “用不用奴家给您把嘴里要嗛的那物件拿来?”

  浮云卿兀自叹口长气,怅然回:“不用,枕下有。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了敬先生。”

  尾犯满头雾水。她这话跟驸马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浮云卿这么说, 她只能顺势回:“这次出门远行, 您当真不捎驸马一程?其实我们做小底的, 与驸马并不亲近。偶尔碰头搭腔, 聊的也都是关于您的事。明日您带着卓先生启程,府里就剩下驸马与我们一帮仆从。您不在,我们与驸马更没话说。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中间这些日子,我们与驸马相处,实在是尴尬。”

  浮云卿说这倒也是。随即转念一想,海阔天高的,她能出门,敬亭颐也能出门。他不是皇城司的副使嚜,多的是机会去外面闯荡。从前敬亭颐待在公主府,是因她在。今下她不在,敬亭颐也没待在府里的必要。

  他当然是她的,但更是属于浮华人世。身心都是她的,那么他待在哪里,她并不在意。

  想及此处,浮云卿朝尾犯说不必在意,“你看他晚间那副阗然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俩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呢。看着就来气,把我气得那么狠,他自己倒潇洒。说辛苦一晌,就为了这锅拨霞供。说处理兔肉时,一不小心擦破了手。哼,他惯会扮可怜拿捏我!”

  先前她还在卓旸面前大夸其词,说自己成长了,成熟了,行事稳重了。结果遇上这事,又成了满腹抱怨的小傲娇。

  她当真不懂,她那么爱敬亭颐,甚至连欺瞒这种事,都能自我安慰地原谅他。她对他还不够好吗?她给足他面子,给他铺了百层台阶。只要他肯把那苦衷说出,她就会说原谅,就不会赌气去陇西。他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有什么苦衷,是她都不能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