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57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慢慢举高手,想接到一捧雪花。但那可恨的雪啊,落到她的发梢里, 落到她的肩头, 唯独从指间窜过,只留下冻手的雪水, 聚成一滩,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浮云卿不再往前走,蹦着跳着, 执着地要抓空中的雪。

  贤妃与婆子女使站在府门口, 齐皱眉心,暗睃着在雪堆里转圈的浮云卿。

  及腰黑发配一身白衣,神情憔悴,脸色苍白。从邓州回到京城后,她一直是这般装束,不知在为谁披麻戴孝。

  贤妃微微眯起眼,一下就瞧出浮云卿胳膊上布满了伤口。抵紧墙,半边身子往里缩了缩, 轻声问麦婆子:“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被谁伤了, 还是自己拿匕首划的?”

  麦婆子掖着泪花, 颤声回:“都有。大年三十那日, 她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那是从前驸马常待的地方。阖府以为她在屋里读书,谁都没去打扰她。不曾想,她竟拿着匕首,往小臂,手腕处都划了几道伤口。出屋前,她搵帕擦掉血,瞒过大家。夜黑风高的,听她呜咽啜泣,大家都没顾得在她的胳膊上多留个神。”

  禅婆子眼眶里也泛起泪,说真是造化弄人,“原本大家以为她是想殉情,后来问了才知,她是想用新伤掩盖在万福寨受的旧伤。划过后,人就一溜烟窜没了影儿。之后闯禁中的事您都知道,被禁军遣送回来后,她甩了甩胳膊,可怜巴巴地说真疼呀。大家听罢,心都要碎了。”

  女儿自残,她这个当娘的竟是最后才知道。贤妃心疼不已,揪心地探探身,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浮云卿。

  她不抬脚,众人也不催,只在心里祈祷浮云卿早点回来。

  半晌后,滑安巷的岑寂氛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入巷的是个小厮,在浮云卿身后站定,先掖起手躬了躬腰,旋即从腰间掏出一封信。

  “公主,这是荣小娘子托小底传给您的信。荣小娘子走前特意交代,非得等您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才能把信给您。”

  闻言,浮云卿垂下胳膊,侧身观察小厮。小厮眼下乌青,却并不眼生。从前缓缓总派他往公主府跑一趟,传达口信或是书信。只是荣家几十口人都进了诏狱,这小厮是怎么出来的?

  小厮仿佛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荣小娘子越狱前,把小底一并捎带了出来。给您传信,是她生前吩咐小底做的最后一件事。小底送过信,会去开封府诉状自首。”

  言讫,忽视浮云卿的挽留,快步走远。

  这头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信上无关缓缓自己,只是求她救救爹娘。荣常尹与吕氏把缓缓当心肝宝贝来疼,听及她投湖的风声,老两口恐怕承受不了。

  “千错万错,只在我误入歧途,与爹娘无关。”

  接着,缓缓又将荣家与逆贼有染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请浮云卿将这封信交予开封府,坐实她的罪名。

  “惶惶难安,愿投河洗刷罪孽。此去,勿念。”

  手指一松,信纸便被风吹起,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在布满碎瓷片的墙头,卡在缝隙里,没了动静。

  浮云卿凝睇望去,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人。她们竭力躲藏,可飘动的裙摆在告诉她:回来罢。

  她扽整衣袖,在反复确信掩饰好胳膊上面的伤痕后,方抬脚走去。

  “姐姐?”浮云卿蹙起眉,“您不是要去闲云庵么,怎么拐来我这里了?”

  贤妃拢紧她冰凉的手,不迭朝她手心哈着热气。

  “本来是要去的,路上碰见缓缓那事,放心不下,就想来看看你。终究是晚了一步……”贤妃解下氅衣,披到浮云卿身上,“穿得这样薄,冷不冷啊。”

  浮云卿轻轻摇了摇头,“不冷。”

  造化弄人啊。先前她日夜盼望贤妃能够温柔些,能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关切地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可当真享受到这份温柔时,又觉恍如隔世,不可思议,甚至浑身不自在。

  好似责骂才是她该得的,体贴细腻的母亲,只活在她的梦里。

  乖巧地跟着贤妃进府,一路上,贤妃絮絮叨叨,温声开导她。

  原本想去珍馐阁用膳,可浮云卿却坚持要去卧寝换身衣裳,贤妃没辙,说那好,“我陪你去换衣裳,之后再吃顿热乎的饭,好不好?”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好。

  贤妃想,肯换厚实的衣裳,或许是心情变好了罢。所以推开门扉后,她自来熟地翻箱倒柜,给浮云卿搭配着厚襟子与三涧裙。

  贤妃半弯着腰,时不时犯嘀咕。

  “这件桃色衫衬气色,可会不会太艳了。”

  “缭绫华贵,却不及狐绒暖和,出行暖和要紧,华贵的衣裳等开春再穿也不迟。”

  “雪路难走,尖头履就不要穿了罢,换成厚靴,防滑又保暖。”

  无论是哪种模样的疼爱,总归是爱孩子的。贤妃这个娘,习惯将爱意压在心底,以为含蓄最为精妙。却不曾想,其实爱意不需隐藏,藏着藏着,自己都忘了。而今竭力弥补,可藏起的爱太多,一时无从下手。

  忘了浮云卿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裳,忘了她穿哪种料子的衣裳最贴身,哪种尺寸放量有度。

  贤妃满心自责,揿紧衣裳,慢慢直起腰。

  “小六,这件衣裳喜欢么?”

  甫一转身,便被浮云卿紧紧抱住。

  “姐姐,我该怎么办……”浮云卿拼命汲取着贤妃的气息,抵在她胸口,囔着话声说道。

  贤妃愣住,本能地环紧这具枯瘦的身,慢慢地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

  她对浮云卿的记忆,还停留在浮云卿五岁那年。那时的女儿白白胖胖,笑时眼睛弯成新月,瞧起来福气满满。而今,怀里的女儿几欲瘦成了皮包骨头,抬起眼皮看她,带着搽不散的绝望。

  时隔多年,浮云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她的母亲。她没想哭,可泪水偏偏不听使唤,糊满她的脸。

  “我是不是疯了。”她问贤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总在闯祸,总在连累大家。我要怎么办才好。”

  贤妃也落起泪,将浮云卿抱得更紧,“你不是疯子,不是傻子。你只是生病了,养好病,一切都会过去。”

  贤妃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你只是病了。”

  她一遍遍地复述,告诉浮云卿,你只是病了。病人是最需要呵护疼爱的,过去贤妃总是忽视浮云卿的感受,总在浮云卿需要她安抚的时候缺席。她想,往后不会了。

  “我们都在爱你。”贤妃沉声说道,“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好么。做你想做的,不留遗憾,但不要再伤害自己。”

  只有孩子会不断求抱,在母亲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

  浮云卿掖一捧泪,换好新衣裳,挽起头发,吁了口长长的气。

  她握紧贤妃的手,“姐姐,我要去禁中见爹爹,我想完成缓缓的遗愿。”

  贤妃挑了一根篦子,插在浮云卿鬓边,“你爹爹倒还有点良心,你只管去,无论要求什么,他会答应的。”

  贤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浮云卿投毒案的真相。

  她脆弱的女儿,再也经受不起任何谎言与真相,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迟来的真相。

  贤妃站在阶前,目送浮云卿离去。

  浮云卿坐在车厢里,在金车即将驶出滑安巷那刻,掀开车帘,朝贤妃挥了挥手,口语道:“我走啦,你快回去罢。”

  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贤妃勾起嘴角,释怀地笑了笑。

  她多么想亲亲女儿的侧脸啊,多么想与女儿裹一条被褥同睡,翻着书籍,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她错过了太多,即便有心弥补,也回不去囖。

  贤妃叫来两位婆子,细致地交代一番,“拜托二位,替我好好照顾她。”

  又多分给麦婆子一眼,握起婆子的手,认真道:“过去这十几年,你辛苦了。她还是幸福的,有你这样好心的干娘疼她爱她。”

  这句话直戳麦婆子的心窝,骤然泪流满面,“欸,不辛苦。”

  心结已解,贤妃不欲在此停留,果断坐上车,直奔闲云庵。

  后来的事果真如贤妃所料。

  浮云卿跪在官家面前,走过场般地哭诉一场,官家就软了心肠,应声说知道了。而后召来刑部,开封府与大理寺的人,肃声道:“既然是荣缓缓从中挑唆,那荣家旁人就无罪了。她系石投河,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她的悔过之心吗?横竖是死了,勉强算是赔了罪,就不再计较了。”

  刑部尚书何楠一听这话,旋即说不可行,“荣缓缓死不足惜,然荣家并不无辜。臣奏请,当依照国律,绞杀荣家三十五口人。”

  官家不耐烦地“啧”了声,“小六生辰那日,太子监国,朕跟着禁军一道行至邓州。因着急于平复叛乱,忽视了小六的生辰。新年伊始,朕欲大赦天下,也算是弥补她罢。诚如卿所言,荣家并不无辜。所以朕想,将荣家数口流放福州,一月之前启程。荣常尹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这次去闷热潮湿的福州定居,就当作惩罚罢。”

  开封府派来的官,正好是府尹浮深。听及官家这话,他拍着巴掌说好,不忘给官家戴高帽,“官家圣明,流放福州是小爱,大赦天下是大爱,实乃国朝百姓之福祉!”

  大理寺少卿有眼力见,附和说是。

  事已至此,何楠只能屈服,“官家圣明,臣即刻去诏狱放人。”

  官家说那好,摆摆手遣散几位。下晌雪势停歇,官家从小山般的劄子堆里抬起头,伸了伸懒腰,朝通嘉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剩下这些劄子送到东宫,叫太子忙一忙,别整天黏着太子妃腻歪。”

  通嘉笑着说好,“您想去哪里?”

  官家沉吟半晌,“永昌陵。朕去永昌陵看一看先帝。”

  当然,这话只用来搪塞通嘉。遐暨永昌陵,官家直奔陵园后方的一处冰窟。

  冰窟前,有两位守陵的老汉站在此。官家递去一个眼神,俩人就默契地离开。

  敬亭颐的棺椁停在冰窟里最冷的地方。

  走到停棺处,官家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他掇来条杌子,坐在棺椁旁边。

  “你可真是难杀啊,难道命中注定会活下来么。”官家抚着棺椁边,“国朝最珍贵的就是你身下这副冰棺。尸身置于棺中,可数年不腐。只可惜,你享受不到尸身的待遇囖。”

  幽暗的冰棺,不迭散发着凉丝丝的寒气。冰棺里,躺着一位白衣白发的男郎,神色阗然平静。仔细睐去,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轻微动了动,恍若下一瞬,就能坐起身,睁开眼。

  官家自然没错过这些动静,耸了耸肩,兀自开口:“朕派死士给小六投毒,毒量小,微乎其微。虽解了毒,但却在小六身上种下一种母蛊。那年你坠马受伤,朕在你喝的药汤里下了子蛊。子母蛊相遇,母蛊独善其身,子蛊则会催生毒素,某日毒发。朕是想借小六的手杀了你啊,为防你有机可乘,朕射的那一箭,直中心脏。可那一箭,终究是射偏了。也许是朕失误,也许是朕心软,总之,你得感谢朕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在隐秘的角落,将压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官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被射成了个刺猬,却因祸得福。大出血,却也换了血,误打误撞地消了子蛊。子蛊碰淤血,还消了你的陈年病根。病根一消,你身上的伤竟好了七八。唯一付出的代价,约莫是青丝变白发囖。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言讫,官家站起身,挑杆合上棺盖。

  “朕才是罪孽深重的人呐,合该竭力赎罪。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罢,待哪年春暖花开,朕再命你与小六相见。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仰靠朕。值得吗?”

  空荡荡的话语飘在冰窟里,无人回应。

  官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踅出冰窟后,又走到太宗陵墓前,给这个逝去多年的爹,烧了捧纸钱。

  “爹啊,儿做到了。儿幸福了,只是儿的孩子不再信任儿了。你说,儿值得吗?”

  官家问出的话,依旧无人回应。

  从永昌陵踱出来时,官家的腰彻底佝偻下去。他唤来内侍,想让内侍陪他赏赏山里的景。然而话语还未说尽,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人就瘫倒在内侍怀里。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恨不得冻死人一般。守陵的老汉往冰窟里走了圈,见冰棺盖得死紧,心里提溜的重石方落了下去。

  其中一位老汉说道:“走,去屋里噇酒。”

  另一位说好,“人都死了,难道还能掀棺跑出去?天天守着冰窟,乏味得紧。今晚放纵一次,喝个不醉不归!”

  俩人勾肩搭背走远,谁都没注意到冰窟里的异动。

  *

  公主府。

  浮云卿吹灭桕烛,裹紧被褥,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日复一日地失眠,就算不疯,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